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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私矿割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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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学岑向明晟翔禀铜矿一事后,太子爷揉皱的川字眉,无疑暴露了他的心迹。他要放弃佘斯况了。若说之前,尚有所不舍,那现在,他所有的包容忍耐已被消磨殆尽。

    以前,听到宝钞私铸、海贸私银等字眼儿,气忿一刻,浮光掠影一想,便挥手作罢。但纪瑾一案给他头戴了紧箍:贪僚们竟已敢偷到天子眼底,偷到皇室宗戚头顶,猖獗之态令人发指。且,贼人挖损银铜国脉,私铸钱钞,这桩桩件件贻害的不仅是民生,更是大明山河。

    他无法再安忍静坐。

    圣躬已是极差,若他东宫之位稳固,这江山不出几年便将交付他手,可届时,锦绣江山已然千疮百孔虱瘤遍体,榨得不剩几滴血。百姓个个饥鹰饿虎,揭竿而起,王朝倾覆不过早晚。想到此,他不由寒颤。

    也就在此一瞬,他理解了,廉衡意在白银意在宝钞之原因。

    少年固然有私心,但心间大道趋明。

    太子爷一瞬感动,起身欲去找他,邝玉进来道:“殿下,马大人和佘大人正侯在殿外。”

    明晟闻言哂笑:“不见。”

    邝玉略吃一惊:“不见?”

    明晟冷冷道:“倘若刘阶昨日不交老底,挖铜铸钱一事,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依旧会坚挺于世。我给过他佘斯况生机,从康王府事发日至今,半月有余,我三番五次让他自赎,但他还是瞒而不报。邝玉啊,你出去告诉他们,这做官做人,哪怕八分想自己,也得余一分想朝廷,再余一分想别人。想自己想成他们那样的十足赤金,本宫,不需要。”

    邝玉点头,正要退出,明晟拦道:“再多告诉他们一句,廉衡意在什么,他们比本宫清楚,而本宫呢,也预备协助他‘固钞保银’。”

    邝玉忖度几许,点头应允:“是。”

    明晟再道:“安排一下,去瘦竹园。”邝玉领命,转身欲退,太子爷再度叫停,“你去太子妃那边,将那支千年雪参一并拿上。”

    邝玉一急,秃噜嘴道:“那不行,那可是……”见明晟眼神压过来,邝玉深出口气,不情不愿道,“卑职这就去。”

    廉衡寓居瘦竹园,已非鲜事。精明人一猜,就知这园子为谁所开,但他们也只够私下风议两句,一襄王他们惹不起,二洛妃及其背后九宫门他们亦惹不起。

    明晟得知廉衡寓居瘦竹园时,浅笑背后是深伤。唐后虽出生尊贵,可比之洛妃,在储君之争里,后盾力量终相去甚远。纵然他知晓,洛妃当年,未入宫阙之前密营着不少产业,却从未想过,这占地几十亩的顶级茶园,竟为其中一隅。

    了境阁四周环水,时值初夏,风暖日熏,四面轩窗大敞,满阁浮光魅影。

    然环境恬静惬意,话题却无比沉重。

    两人静坐阁中,促膝倾谈足有整日。

    从钞到银,从银到税,从税到国。明晟细细品着他每句话,竭力跟着并厘清他思路,像极了三年前的明胤,凝心静气坐小鬼对面,一句一问,急欲搞懂钱钞银三者关系,及其对税政对财政等影响。

    明晟问:为何缺银?

    廉衡答:大明虽疆域万里,金银矿藏却并不丰足,已勘探到的银脉,多分布于湖广、江西、浙江、云南一带,且其中一半以上的白银产自云南(这也是段氏“金银冢”令人深信不疑的原因)。但因银矿品味极低,每年官矿开采,云南府产银最多不过二十万两,他处银产量,聚拢不足十万两,也即整个帝国一年产银仅仅三十万两。因为乏银、而广印宝钞。

    明晟:为何宝钞遭斥?

    廉衡:宝钞是纸做的,本不值钱,值钱的是这纸币背后的信用。有明以来,从宣明王朝到昌明王朝,近六十载,只发不收泛滥成灾,纸币背后的国家信用已给糟践得一败涂地,百姓岂能不厌。

    明晟:为何银主币?

    廉衡:因为大势所趋,因为百姓现在只认真金白银。

    最后这三问三答,彻底说服了明晟。

    太子爷思忖一刻,追问:“依你之意,‘钞主币’也并非不可?只是,需要足够量的白银,充作储备金?”

    廉衡点头:“不瞒殿下,‘钞主币’秩序是最高理想,但它是在国家的信誉之上,以律法形式确定的货币制度和形式。而今,国家信用已频临告罄,想直接促熟‘钞主币’绝无可能。只有经过‘银主币’,促活经济民业,国内外白银大量流通之际,整个国家趋于繁稳了,才能由‘银主币’再推回‘钞主币’。”

    明晟微微一叹:“从‘钞主币’到‘银主币’,最后再回到‘钞主币’,这个圆环,真就不能掰直?”

    廉衡摇头:“不能。”少年顿了顿,再次深入解释,“万方百姓,今对宝钞只剩了深恶痛绝,如此境地,扭恨为爱几无可能,只有过渡。用银过渡。都爱真金白银,不是吗?”

    明晟无奈一叹,苦笑:“你如此上心银钞,想必对‘傅砚石’此人已有所了解。我记得他曾说过,‘天下之民惶惶以匮乏为虑者,非布帛五谷不足也,银不足耳。’”说时他颇感伤怀,惋惜道,“他人已故去十八年,这话敲响朝堂也有二十年。二十年后,想不到这问题却还在原地打转。如果,父皇当年肯锐意改革,大明也不会成如此模样。”

    廉衡敛眉,顾自慢吞吞道:“殿下无需伤怀,即便不改,如我们这般庞大的王朝,自成一格的文官机制,即便陛下罢朝三十年,大明也照样能安然运转三十年。”

    这话已颇具讽刺意味。

    明晟回缓神思,盯他一眼道:“方才还说,改革迫在眉睫,这会就成了还能再等三十年?”

    廉衡默而不语。

    明晟:“怎么不说了?不高兴了?还是怕了,怕成为下一个他们?”

    他们,自然直指傅砚石、晁荣等人。

    少年摇头,似笑非笑,良久才道:“白银匮乏,造成民业疲软,因而一旦白银足量,工农商诸业,必将如雨后春笋蓬勃兴起。”

    明晟随着他话一瞬畅想,就像他科考那篇花团锦绣的文章,令明皇仿佛披了件新装一样。

    明晟喜色一收,转瞬暗淡:“可即便所有银矿收归公有,依旧缺银,这又将如何?”

    廉衡腼腆一笑:“国内没有,国外有啊。”

    明晟一时愣怔:“你这话何意?”

    廉衡:“不急,等此事顺利进展后,我再同殿下说件事。”

    明晟还是止不住追问:“跟海有关吗?”

    廉衡:“我只能说,我弟弟陈应时,他爹陈言录,冤案该翻了。如果,”少年抬眸望向太子爷,“殿下手底有工部的人,牵扯到当年冤案里,还请殿下,能不予阻挠。”

    明晟牢盯他一刻,点头。尔后郑重其事道:“今日找你,你大概已明白了我心意,不管明胤对你支持与否,本宫现在明告你,你要做的,我支持。”

    廉衡腆然一笑,笑而不语。

    明晟亦笑:“你笑什么?是在笑我,三年前抱月楼门口,未能慧眼识珠?”

    廉衡微微摇头。

    明晟:“那你是在笑我,对银钞,重视太晚?”

    廉衡再作摇头,徐徐不迫道:“小人只是感慨,太子殿下和襄王殿下,某些方面还是很像的。”

    话出真心。唐后毕竟为唐太师之女,当年的唐太师气胆滔天,其儿女亦个个英姿。由唐后一路督导,傅砚石教导两年,杨鸿礼教导五年,尔后满一纪龄受业崇门,这位太子爷绝无品差的道理。而他身上唯一的嫉症——对明胤的隐恨,也是他皇帝老子活活逼给他的。若无明胤威胁,这位太子爷,真算一个贤明储君。

    廉衡肺腑之言,搅得明晟五味杂陈,无以接茬。比之明胤,他自知稍逊一分,但比之其他皇子,自信远超他们。

    然每次明胤上头,他总会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叹。

    廉衡察情,知他拨弄了太子爷心事,睁睁眉,缓缓岔话:“殿下,陛下纵然大怒,但整饬银钞的决心并未下定。”

    明晟回转神思,神色凝重道:“这我知道,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哦对了,今日这一番彻聊,于人有醍醐灌顶之效,若能……”

    廉衡礼貌拦道:“我可没那胆魄。”

    太子爷言下之意,是想将他带进宫,同明皇进言,劝说王上决心。但廉衡岂会如此,他既不想成为下一个他父亲,更不想费唾沫同那老皇帝去讲明厉害,在他心间,这个王已毫无分量可言。这也是少年,同明晟精诚合作,将此事完全推及太子的原因。

    他尽他心力,王爱干不干。

    明晟见他推拒,也不好勉强,这便又道:“我来找你,目的想必你已摸透。诚如你上次所说,本宫已无法,对他们掏空山河诸行为坐视不理。”

    廉衡温吞一笑:“殿下方才不是问我,为何笑嘛?是因为开心、感动,若太子殿下和襄王殿下,协力整饬币制,不论它症结多深,要不了五年,必愈。”

    “当真?”

    “当真。”

    明晟几经犹疑,才道:“本宫不妨同你也交句真心。除了不忍江山为贼人挖空,本太子决意鼎革钞法,还有一因,你可猜到?”

    廉衡面色立时凝重:“是因,那躲在背后的暗手?”

    明晟点头,蹙眉:“你也感觉到了?”

    “嗯。”

    “不知是本宫多心还是什么,总觉这背后暗手,还不止一双。”显然,太子爷对于淮王褚心虑的存在,当此时仍一无所知,而廉衡也不打算明告。明晟思忖一刻,这才又道,“刑部右侍郎刘阶,昨日的额外交待,你怎么看?”

    “査。”少年利落回复。

    “万一……”明晟略有犹疑,“万一再像太仓官银一般,扯出惊天秘密,当如何?”

    廉衡面色即白,纪瑾的事在他脑里方方歇浪,此时再度翻搅。

    明晟察之,出声抚慰:“听说你数日不食,何必呢,这也不是你故意为之。”说时递予他一精致木匣,“这支千年雪参,你先服用了。回头,本宫再遣人去找。你呢,还是注意着点身体吧,过两日,旻儿会来找你。”

    廉衡推谢不过,只得收了。

    然而明旻二字,还是让他略略脑壳疼。

    少年搓摩着拇指螺纹,慢声细语道:“这铜矿肯定得査,就冲刘阶所述,如此规模甚大的铜矿,连年来竟无一人察之,包括襄王府这边都无一丝消息,可见其背后金主之韬隐,此番若不彻査,以后就更难揪出。”

    明晟颔首认同。

    廉衡:“陛下那边,还得麻烦殿下多去两次,安抚圣心,提前言陈可能有的厉害,以让圣心不因暴怒,决策出有弗仁道的旨意。”

    明晟再度颔首:“这你放心。类似纪瑾的事,我会尽我心力去避免。”言及此处,他补充道,“儒父教我八年,仁道在心,天道在仁。这些是你心间大道,也是我心间大道。”

    廉衡敛声未语。

    明晟:“云南那边,光金翼,想必已不够应付,我准备跟陛下提议,另寻钦差前去。”

    廉衡微微一笑:“有现成人,何必远调。”

    明晟疑惑:“现成人?谁?”

    “云贵总督,曹立本,其人忠正,三年前,我殿试上妄言,据说他还站出来为我辩解。殿下若肯信我,即刻请旨,让曹大人全权督导此事。”

    “曹立本,我知道此人。被父王派去云南三年,不知觉竟已升任为云贵总督,力所能任,必有本事。我会同父王请旨。”

    “此外,殿下,顺天府尹那边,您也得督促着。以我直觉,那几十具尸体绝不简单。”

    “这事我也注意到了。我心中疑问比你还大。本宫会向胡惟仁施压,势必查清此事。”

    廉衡神色一瞬郑重:“此中纠葛,我只知一二,究竟会牵扯什么,不可预测,殿下务必自防。记得我跟您说过,要么远离风暴,要么风暴正中。您既选择了风暴,就得有四面楚歌的戒心。”

    明晟点头:“好。”

    太子爷见暮色四合,敛衽起身:“不知觉一日晃过,你好好休息,本宫先回去了。”

    廉衡追道:“殿下。”

    明晟驻足:“怎么?”

    廉衡:“有人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希望,您和襄王爷,不要成为鹬蚌。在廉某心间,不论日月如何交错,但这日月,也只能是您二位。”

    明晟苦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