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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狼藉。

    重澈到公主府时,入眼便是破败的花坛,满庭的伤员,婢子下人们或红着眼或满面青紫地抬着死人出来。然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管事方安伸手上来拦他,他半分衣角都没让方安碰到,大步走进院中,鞋履碾过死者的指尖仍不自知。更无人敢言语。

    房门前拖着长长的血痕,窗棂上的点点猩红格外扎眼。此时天色初亮,廊下悬了两盏灯笼,光芒落在重澈脸上,只能见到骇人的森白。身后白鹿挡了方安,耳际吵吵嚷嚷,他站在门前,试图推开门页的手停在半空,目中一片惊惧。似乎非常害怕见到曾经见过的场景——一如当年他亲眼见到死去的容洛,素白的面容,华贵的锦衣……似乎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却再无生气。

    他十分害怕。

    呼吸从急促到沉重。旁下方安指使了人去拉开重澈,三四名下仆到了他身边,又被他一身森冷的气息逼得停在原地。一步不敢接近。

    静默与吵嚷交错。门页陡然从内里打开,秋夕端着一盆血水,扭着头边说恒昌不仔细边迈出来,兜头撞上重澈,啊了一声,带着惊异微微福身:“重尚书。”

    然而重澈并未等她说完便阔步入了房中。秋夕被他撞到一旁,左肩似被刀鞘砍了一般地吃痛。轻轻嘶了一声,秋夕瞧着重澈几步到了室中浑身血污的容洛身前,而后再不曾前进。

    门打开的那刻容洛便瞧见了重澈。今日是参朝日,消息传入宫中时大约是要耽搁的。重澈是三品大员,必是不能擅离职守,她被刺杀,也预料到重澈会出现。但绝非此时才对。

    浑身血腥,容洛亵衣右肋近心的地方融开一大片干涸的红色。重澈进门前她正在犹豫满手的血迹是留是洗净。骤然见重澈疾步到了眼前,冷肃得几乎吃人的模样,她稍稍一愕。扯过肩上的披风遮挡伤口的部位,低声劝慰:“我无事。”

    重澈依然站在她眼前,神容眼神都没有变化。衣衫都如铁一般垂落,一丝动摇也无。

    容洛从未见过这样的重澈。他往日在她面前都是温和的模样,无论是从前亲近或是如今嫌隙,他从来与她都是万分柔昵。便是有争吵,他也未曾流露过这般可怖的脸色。

    “刺杀的人里有齐先生的师弟,我与他是一早说好了打算的。这些血都是牲畜的血,恒昌用羊的食囊装了放在我怀中,并非我以身涉险。”容洛踌躇片刻,轻声地同重澈解释,“你说的我都记着,只是……”

    话头崩裂。容洛也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

    说她在筹谋着让向氏坍塌,还是说二十七载傀儡——抑或是她不能安心信任于他?

    室中一时静默。容洛与重澈对视。良久,重澈倾身,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兰香幽微。结实双臂带着颤抖怀过双肩,容洛微微一愣,听到重澈长长沉下叹息。

    “无事便好。”

    很短的一句话。并无“安心”“担忧”的词句,容洛却从其中听出了宽心二字。

    他定是很着急吧?毕竟春日送去的消息,字字都在点到她性命危急,昏迷不醒。

    “对不住……”伸手轻轻环过他的身侧,容洛埋头在重澈肩上。心内的戒备在这一时暂且放下,“令你忧心。”

    纵然以往他曾弃她而去,她仍然没有怨过他。外边觉着她与重澈是荒漠上的鹰与狼,她却一直觉着她与重澈只是飘摇人世里的两只蜉蝣,偶然相遇,相知,在寒冷的水中相互陪伴着熬到天明。或许不得善始善终,便仅仅是这一段时日,都足以温暖孤寂的余生。

    哪怕她是死在他手中。

    连隐南死后六年,每至朝参日皇帝都必然会上朝。不论他身体变故,还是宫中某位妃子某位皇子身死,只要这一日是朝参日,皇帝都定会出现在殿上。唯有这一日。

    春日消息传入宫中时,参朝的时辰被边关动乱的折子暂且耽搁。谢贵妃不知刺杀内由,领着人就来同皇帝请旨出宫——谢贵妃甚少到前朝,也极少向皇帝索要什么东西。这一下过来便带来了容洛遇刺的消息,皇帝当即允旨,让谢贵妃领了盛太医及元妃要的几位御医提先去了公主府,便也急急出了宫。

    谢贵妃晚重澈一步到府中。到的时候府上仍未收拾干净,谢贵妃习过武,知晓势态格外惨烈,对容洛被刺一事更加担忧。一瞧容洛无事,又惊又喜。随即再恼怒地训斥了容洛一番。但时不待人,她弄清情况后亦配合着容洛做了戏。与后脚到府中的皇帝哭骂刺客。

    容洛性子如何,皇帝心中都有数。这厢容洛遇刺,听着谢贵妃伏在薛幼元肩头难过,他暗下就已在回想与容洛有仇的世家、娘子乃至谢家仇敌。但向氏鲁莽却不蠢笨,早早算到皇帝会想到自家,依旧反其道而行,做了刺杀容洛的安排,让皇帝猜测而不能肯定,最终甚至是洗脱了向氏的罪名。毕竟前时皇后下毒容洛人尽皆知,此时再做出刺杀之事,依常人所想无异于自找死路,他家也必是会对容洛敬而远之才是。

    可向氏的聪明便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他不但不避开容洛,反而派了人杀到公主府,直取容洛性命。不过容洛也非道貌岸然之人,不将此事戳穿,还借此利用了一把。

    郭庆将容洛刺杀之后,持剑死士确认了她性命危急,立时带人撤去。她看死士离开,又让何姑姑悄悄将许多值钱的东西出了坊市,分别扔在几户赌徒盗贼之流的人家前。那些东西贵重,没有官家印记,那些人身份不当,最缺银钱,是决计不会将东西上交官府。这般,刺客的身份又被她模糊——皇帝此人她尤为了解。此事变成偷窃杀人,寻仇的可能依旧有。只是出于考虑,皇帝定还是要让人彻查的。

    丢了名录找不得,丢了东西还不容易查么?但若真与向氏有关,皇帝是绝不能用自己的人,不然一朝事发,此事最容易被说成是他有意杀女,包庇皇后。如此,便唯有指派清清白白的宁家。

    宁杏颜知晓刺杀如何,是掐着时辰到的公主府。陡听皇帝指派,望一望榻上双目紧闭的容洛,愤愤应承。

    容洛清醒时日未知,谢玄葑第一次勃然大怒。皇帝忌惮着谢家,替容洛安排了一批执金吾镇守府中。换岗时辰也变作了一人到位,原先的才可离去。颇为戒备森严。

    待了大半日,皇帝记挂着折子,也不好耽搁。与留在府中的两位太医命令一番,他与谢玄葑出了门。谢贵妃忧心女儿,多留一阵也不奇怪,皇帝亦不催促。

    在门下上了抬舆,崔公公在一旁等候,见谢玄葑上了后头的骏马。将一张细小的纸条塞进袖中,低声与皇帝说道:“夫人来了信,正搁在选德殿里。三道尾羽,事关大殿下,说是要陛下尽快一看。”

    关于容洛的消息穆万华已多年未再送来。皇帝浑浊双目微微一动,沉声道:“是与太后有关么。”

    “桃李不敢看。送来的时候只按着纪姑姑说的告诉了老奴。”崔公公呵腰跟在轿辇旁,“若是与太后相关,那便是太好了。”

    穆万华多年来挂着丧夫独居的名头,谁人也不晓得她与皇帝间的九九,她也不敢出现于宫中,只是在暗下替皇帝做些不可告人之事。而查容洛与连隐南,正是她日夜要做的事情之一。崔公公是皇帝亲信,对皇帝许多事情都谂知保密,听其语气平淡,便是受皇帝器重的最大证据。

    皇帝闻言颔首。回到宫中,他与谢玄葑商议了朝事,立时将保护容洛的安排落实下去。待中书省草拟完诏旨,皇帝方才打开穆万华送来的信件。

    “嗙!”

    崔公公领着旨入内。便听得殿中传来一声巨大响动。

    在廊柱下收整了神色,崔公公转过拐角,俯首将圣旨放在案头,拾起掉落在案几旁的茶水,把掉落的朱砂瓮及毛笔撤下。

    小太监顺着他的指示入内收整,低首时偷偷瞟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但扬目就撞上一道震怒的目光,立马又吓得低眼。手脚都在发抖。

    皇帝的脾气崔诵翁最清楚。他气怒时不喜人直视他,更不喜欢他人扬首同他说话。当年连隐南尚在,他处处受了压制,从无人将他当做太子、当做皇帝。有一回他与人争执,发了脾气端架子,当即被那人昂首嘲笑“废太子”,令他记了数年。夺得大权后他处置向氏完毕,立时让人暗下对付了那人,先是用剪子将那人舌头剪做两条,又毁了他容貌,告知他家人他已然惨死,友人亦认不出他。他想强行认亲,说出皇帝谋害,最终被家人活活打死。凄惨之至教人难以目视。

    叹了叹气。崔诵翁将东西帮着收拾干净,让满头冷汗小太监赶紧出去。依然不抬首去看皇帝。仅仅候在一旁等皇帝命令。

    良久,挲挲两声起身的声音。一页纸随着影子落到身前,崔诵翁垂眼去看,正是穆万华的来信。

    “诵翁。明辕的身世……已经被明崇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