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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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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顶已没有什么人,围栏下遥遥看到依然灯火辉煌的中环映照下,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仿佛那些绚烂都像海市蜃楼般虚幻,被山前横亘着的一道无形屏障隔绝开,越发让人觉得怅然。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难受,别无选择的继续倚着李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过了很久很久,李隆才低声说:“蓉蓉她......回老家去了。”

    我“嗯”了一声,问他,“你有耳机吗?”

    他掏出耳机连上手机,递一只给我,手机里随机播放着杨千嬅的《小城大事》。

    曳地的音符敲打在心上,砸出一个个细小的裂纹。

    “记得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和同学逛街,走在路上,迎面碰到一个白人男的,牵着一条腊肠狗,那狗不住的冲我们吠叫。不过狗长得挺漂亮,我和同学还停下来看了看,就听那男的冲着那狗指着我们不停嘀咕什么话,当时没听懂,觉得自己英语差,还尴尬的冲人家笑笑。回去很久之后,有天突然反应过来,那白人说的是:‘biteher!biteher!’”

    李隆一脸似懂非懂,我也不以为意,笑着说:“今天带李总来太平山看房,李总可还有满意的吗?这么多半山别墅,你随便挑,挑好了,我送你几幢。”

    李隆闻言还真假模假式的环顾了一番,手指朝黑夜中虚空几点指着,“那幢不行,泳池太小了;那幢还凑合吧,可惜没有直升机停机坪啊;还有那幢......怎么好您送我呢,应该我送您啊。”说着,手指却凝固在了一个方位,我随之望去,是中环方向。

    他偏偏头问:“冉总,您说,那么多商务中心、写字楼,每一间办公室都亮着灯,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做不完的工作、真有那么多人上人吗?”

    这件事我也想过,只是在年轻的时候吧。那些电视里的商业奇才们,仿佛总衣不沾尘的就能飞黄腾达,信手操纵着几百上千亿资金,住着海景别墅,吃着亲妈都认不出样子的分子料理。

    “我读书的时候一直是班里比较出色的,成绩好,还有点小聪明,被老师家长捧着,总以为自己未来一定前途远大。工作之后才发现,不是自己不再出色了,而是全世界这么多人,出色的人太多了。”我大笑一声,“而且那些比你出色的人还比你努力,比你努力的人还你运气好,靠,你说气人不?”

    我突然发现今天自己成了念旧款老阿姨,言必称“我xx的时候”,“我xx的时候”,真怕自己一时酒精上脑,冲口而出“我ooxx的时候”,那可就异彩纷呈了。

    为了转换一下气氛,我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牵动耳机线,李隆也就和我一起站起身,趴靠在围栏上。风声渐盛,冲碎了说话声,我索性冲山下喊起来:“反正总有人过得好,总有人过得坏,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李隆翻过身背靠在栏杆上,微微垂下头。

    我扭头向他,问:“你也打算回老家去吗?”

    “我不回。”他这次倒回答的干脆,“我就是不相信,我不能混出个样子来,让蓉蓉看看,我不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也可以事业有成,做成功人士,不为钱发愁。我也可以成为她的依靠,我没有那么差。”

    “对!”酒精使我性情柔软,乐于安抚他:“等出人头地了,给她承包鱼塘,LV咱论斤买,让她拿Dior香水泡澡,她不是喜欢房子嘛,让她挑,一晚上不换够十个卧室都不许睡觉!”

    “跟您说话从来没正经。”他反而更沮丧了,佝偻着脊背,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洋酒,先向我递过来,我忙摇头,“再喝我就彻底废了。”他也不客气,自己拧开盖子,仰头对着瓶子“Duang”“Duang”“Duang”的就是一顿猛吹,临了问我:“因公买的,能报销吧。”

    气氛太压抑了,身边还有第二个人时,我常不能忍受自己被裹挟着暴露出颓丧的情绪。强打精神攥拳怼了一下李隆的肩膀,“行了小伙子,嗨起来!爱情是场美梦,何必沉溺在一场梦里睡不醒。”

    李隆却慢慢向下划蹲下去,强忍过后决堤而出的悲伤更浓烈,我渐渐听到他哽咽的哭声,哭声飘进风声里,弥漫出化不开的无奈失意。

    他越哭越伤心,有些不能自已,凉薄的山风下竟也发散出一身热汗,一只手攥拳拄在地上,断断续续低喃,“我心口疼,冉总,就像有人拿刀捅我。我没想到失恋是这么难受。”

    我还能说什么呢,说失恋多几次就麻木了?当然不会,除非根本不曾用过真心。爱情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行为,把自己最柔软的心脏,送入对方最有力的掌心,孰强孰弱,高下立见。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又灌了几大口。

    安静的等了许久,他才缓和下情绪来,微醺的摊开腿,满脸泪迹,也不伸手擦,时不时还要抽噎几下,“我要做个大人了,做个成熟的男人!蓉蓉不是嫌我幼稚嘛,我一直以为自己18岁就是大人了,屁!现在才发现我特么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傻逼!她说的那些什么房子啊、钱啊,我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去想,我为什么要想这些?对不对?

    他强迫我说“对”,我就配合的点点头。

    他满意的继续絮叨,“我就想要纯粹的爱情,我就想过好眼下的每一天,可她就是不满意。冉总,我就一直想问问,到底生活是为了工作,还是工作是为了生活?”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巾塞给他,“没钱吃饭都没法活着,还谈什么生活。”

    “也对,”他自嘲的笑笑,“既然这样,那我就努力工作,我全力以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不管结果怎么样,总好过现在这样得过且过!”

    他的压抑突然找到了正向的出口,一跃而起,拉着紧靠围栏,把上半身探出去,双臂高高扬起,发狂的喊道:“努~力~工~作!!!!”

    我讪笑,他不依不饶,神经质的攥着我的手腕,眼神亢奋的精光四闪,我不和醉酒的人计较,勉强喊了一声:“努力工作。”

    “不行,声音太小了!”

    “努力工作!”

    “还是太小!”

    我深吸一口气,扯开刀割般的破锣嗓子,粗噶的嘶喊:“努~力~工~作!!!!”

    他满意了,大笑着继续喊:“全~力~以~赴!!!!”

    我豁出去难得犯二一回,跟着他喊:“全~力~以~赴!!!!”

    “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

    “努~力~工~作!!!!”

    “行了!”我被他贫乏的词汇量打败,即时打断他。不得不说,喊什么口号并不重要,酣畅淋漓的发泄确实难得让我的精神冲破了某些长久的禁锢。

    我突然想通了。

    他感染了我。

    我不经意的吸了一下鼻子,耸耸肩,李隆就去脱外套,我按住他的手,“你也喝酒了,别着凉。”

    他还是坚持着褪下一边的衣袖,搭在我肩头,我们俩不得不像扇贝一般面对面对折起来,别说,还真暖和了。

    “心情好点没?”我问。

    李隆低头说:“冉总,我伤残了,短时间不会再相信爱情了。您和林哥,你们会好好的吧?”

    我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问:“你是喝多了吧?”

    李隆费解的问:“什么?”

    我只好又问一遍,“你喝多了是不是,喝到......今天听了什么话,明天都不会记得了是不是?”

    他反应了一会儿,很慎重的凑到我耳边应了声“是”。

    我闭上眼睛,垂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用几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清的音量说:“今天之前,我还在犹豫,犹豫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保护自己,这本没什么错,可我既要别人也保护我,又要不献出自己的心,这就太不公平了。”

    我把眼眶在李隆肩膀上蹭了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刚来滨海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做个独立的女人。以前看过一本书,说:‘独立的女人,不是不婚不育的女人,而是与稍纵即逝的情欲、被豢养宠幸的图景,划清界限的女人;是一个不被物质利益蛊惑、直逼内心需求,有能力选择为什么而活的女人。’可真正使我难过的是,选择本身就已经足够使人灰心。”

    “我......我不太明白。”李隆小心翼翼的说。

    “你当然不明白。我也是今天才明白。我既要选择卑鄙,又不愿放弃良知。我在这煌煌的世界里孤身一人,突然发现,我真正想要的,不过只是在寒冷难过的冬夜里,能牵起一双只属于我的温暖的手,踏实的大步向前。而我是如何发现这双手,这双手的主人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我选择了这双手,他也回握了我,这就够了。”

    我略微抬起头,最后一次向遥不可及的星空深处望去,那些孤悬了几十亿年的星体也凝视着我。

    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这对我们都是很重要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