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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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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三,立春,诸事不宜。慕致远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南巡的征途,比起去燕北的阵容,此次可谓是真正的轻装简从,没有卫队,也没有人来践行,只携带了圣上手谕和尚方宝剑,淮北王派遣的暗卫五人;秋向阳所赠的金丝软甲一件、随从五人。

    随从还是慕致远从燕北带回来的旧识,曾经秋惊寒的的亲卫。初时,慕致远再三婉拒金丝软甲,随从笑道:“公子说,金丝软甲常年供在神龛上,他实在是懒得日日拭尘了。若是先生不收,那就直接拿去当铺当了吧。至于我们五人,公子也嫌弃得紧,说我们饭量太大,府中养不起,只能请先生收留。”

    慕致远啼笑皆非,心中却感动不已。金丝软甲,无价之宝,天下只有两件,两件都在秋府,都是先皇御赐。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烟花三月本该是踏青玩赏的最好日子,风景如画的江南也是最好的去处,可慕致远却怀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出巡,因为此行南起临安郡,西至丹阳郡,途经姑苏、豫章、庐陵、长沙、黔中各郡,查的是贪官污吏,拿的是屠刀,做的是抄家灭口,为的是筹备军粮。其中不少地方,他年少游历时都曾去过,比如临安、姑苏和豫章,他还清楚地记得比起姑苏,临安多了一丝雍容和华美,但也少了一丝精致和轻灵。

    慕致远心中异常明白,江南之所以一片昏暗,并非铜墙铁壁,而是官官相护,党同伐异罢了,甚至有少部分官员是朝廷大员的得意门生,相互勾结,消息灵通,只手遮天,横行霸道。他需要做的就是悄无声息地拿到他们犯罪的证据,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

    初到临安,慕致远或扮做读书人拜访当地名士,或扮作侠客结交三教九流,或扮作富商流连酒肆花楼,文采斐然,一掷千金,一连五日,顿时声名鹊起。第六日与富商游湖时,遇到一十五六岁的贾姓少年,唇红齿白,飞眉入鬓,俊逸不凡,淮安人氏,自称是粮商,号称“金算盘”,人称“铁公鸡”,有雁过拔毛之能。其人与众人格格不入,主要有三点:其一,他太年轻,且不是临安人氏;其二,身手敏捷,有功夫在身;其三,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抠得跟铁公鸡似的,只要谈到银子,变脸比翻书还快,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咸菜萝卜,用的是骨瘦如柴的小厮。如此标新立异,又有趣的人,不引起慕致远的注意都不行。

    慕致远为了结交他,花了不少银子,也花了不少心思。几番攀谈下来,却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商人,斗鸡遛鸟、吃喝嫖赌这些商人普遍拥有的嗜好,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点儿影子,反而家学渊源,谈吐不凡。

    在慕致远挥霍了五千两银子之后,终于收到了太守内弟的邀请函。赴宴前,那只花了慕致远近千两银子的“铁公鸡”终于忍痛割爱了一回,寒着脸塞给了慕致远一本图册,打开一看,却是临安所有大小官员的关系图,勾画了了,官职大小,亲疏远近一目了然,这不得不令慕致远对他刮目相看。

    慕致远本就深谙为官之道,再加上刻意逢迎,挥金如土,不出十日,便在临安搏得一席之地,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一面结交官员与富商,一面想方设法获取各大衙门的账目,做了几回“飞天大盗”后,手中倒也拿到了几本账簿,可是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天一夜,始终未能发现异常之处,顿觉无比地挫败,索性丢在一旁,披着斗篷出了门,外出观风土人情。

    谁曾想,这一观真观出了些门道:忽下暴雨,集市百姓行色匆匆地赶去屋檐下避雨,十之六七都走得极快,因此剩下约三层显得极为醒目,有成年女子脖子粗大、身材矮小,有孩童双目无神,痴呆懵懂,甚至有壮年跪倒在水中不住用手锤击双腿。慕致远心下骇然,脑海中两个字反复出现:私盐!

    慕致远疾走在江边,心中惊怒未平。正值傍晚,码头上船只密布,小舟穿梭,人声鼎沸,渔民们正忙着收网,如此热闹场面本是寻常,并未引起慕致远的注意。不知怎的,慕致远今日却感觉有些不同,似乎是船太多了些,他登上望江楼极目远眺,隐隐约约地见暮色中有几艘大船迟迟未靠岸。直到更深夜静,大船才行至浅水区,一队大汉匆匆忙忙地卸了货物,装上马车火速离去。慕致远追踪了一段,行至岔道,丢了踪迹。

    慕致远回到落脚处,连夜命暗卫去查贾姓少年的来历,倒不是疑心他与贩卖私盐有何种瓜葛,而是他迫切地需要别人的帮助,而那少年给他的感觉没有丝毫市侩之气,不像市井之徒,这有些不寻常。一连三日,慕致远都在望江楼盯梢,虽然事情并无实质性的进展,但也大致掌握了卸货人数、时间和货物的数量。

    第四日慕致远收到暗卫呈上来的消息:贾公子,名显,姓氏不详,淮安人。如此一查,倒是使得他的身世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还伤了两个暗卫,真是有些得不偿失。慕致远只得作罢,拿着账簿反复把玩,心中犹豫不决。

    也就在这时,慕致远收到了北地战事的密报:北狄、丘兹逼近函谷关,太史亮坐镇并州,秋惊寒只身奔赴雁门关。短短的一句话却传递出诸多消息,比如北狄与丘兹已联手,战事吃紧;比如秋惊寒已掌管并州,并收服了太史亮;又比如西北出事了,否则秋惊寒不会赶往雁门关。

    果然,次日收到了从京城几经辗转传来的战报:吴勇战死,百里瞻下落不明。

    形势危急,刻不容缓!这促使慕致远铤而走险,当夜在望江楼摆下鸿门宴,做好了先礼后兵的准备。

    贾显欣然而至,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名瘦骨伶仃的小厮。

    暮色四合,渔舟唱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慕致远懒得耍花腔,直接从怀中掏出账簿放到了贾显面前。贾显接过,眯着狭长的眸子扫了两眼,本是醉眼迷离的模样,飞快地闪过几缕寒芒,立刻扔了烫手山芋,愤而离席,惊呼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看得懂账簿。

    “稍安勿躁,就你看到的意思。”慕致远轻笑道,并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贾显死死地抓住窗棂,低声下气地道:“今晚我做东,把你前面花在我身上的银子翻倍给你送来,你让我走好不好?”

    “晚了。你看小爷像缺银子的人麽?”慕致远好整以暇。

    “你,你要本公子作甚?你,你到底是谁?”贾显白着脸问道。

    “请你帮我看账簿。至于我是谁,京城慕子归。”慕致远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道,“我知道你的身份文牒是假的,我还知道你功夫很好。所以,别装了,也最好别往窗外跃,否则伤着了就不好了。”

    贾显松了手,捡起地上的账簿,哭丧着脸道:“为什么是本公子?”

    “那你为什么要将临安官员图谱给我?”慕致远笑问。

    “小爷乐意。”贾显嚎叫道。

    “爷也乐意!”慕致远乐道。

    “放屁,求人帮忙有你这样求的吗?”贾显暴跳如雷。

    “兹事体大,时间仓促,只好出此下策。殊途同归,过程不重要。”慕致远讪笑道,“爷已经五日未合眼了,你快看看吧。”

    “身为商人,居然不会看账簿,简直是丢人现眼,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贾显骂骂咧咧地翻开了账簿。

    慕致自知远理亏,装作没听见,由着他骂。

    “咦---”贾显忽然停止了念叨,朝小厮怪叫道,“阿奎,算盘,快给爷两个算盘!你给爷念账目!”

    慕致远向他望去,“金算盘”之号还真不是浪得虚名,嘴里念念有词,左右手各一个金算盘,十指翻飞,将算珠拨得“噼里啪啦”作响。这时候贾显正襟危坐,垂眸颔首,皎如玉树,如此一丝不苟,与平日一毛不拔的吝啬样子迥然不同,如此人物不去户部任职也真是可惜了。约半刻钟,贾显神情变得越发肃然,拨算珠的手越来越慢。约半个时辰,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约一个时辰,汗珠滚滚而下,滴落在算盘上,十指开始哆嗦。等他算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他大爷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简直是屁话,这有六十万两的民脂民膏啊!”贾显愤愤不平地拍案而起,“哎呦,爷金贵的手,疼死了!”

    君子慎独,克己复礼,慕致远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够保持良好的礼仪修养,对出口粗俗之人一向敬而远之,从来没想过原来粗话有时会如此酣畅淋漓,心中极喜欢他这爱憎分明的性子,嘴里却淡淡地应了一句:“别如此大惊小怪,我那还有好几本账簿,明日给你送过去。”

    “啧啧,这么多要命的东西你是怎么拿到的?”贾显肃然起敬。

    “坑蒙拐骗偷,无非这些手段。”慕致远似笑非笑地道,推开窗,指着远处高大的渔船,“你看到那几艘船了麽?你知道上面装的是什么吗?”

    “鱼呗。”贾显头也不抬地应道。

    “你这睁眼说瞎话地本领和你算账的功夫一样的厉害。”慕致远讽道。

    “不是鱼,那就是盐呗。”贾显翻了翻白眼,撇嘴呛道,“不就是私盐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好好跟我说道说道私盐的事,说完我就放你走。”慕致远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关于私盐啊。”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舔了舔嘴角,慢慢地道,“各处私盐、犯界,白昼公行,无所畏忌。这些盐枭主要分为三类:其一,贫民动辄百十,结连群党,持把器仗,专一私贩。其二,土豪纠合势要,持兵挟刃,势如强贼,夤夜贸易,动以万计。其三,各处逃囚不逞之徒,私造遮洋大船,兴贩私盐,每船聚百余人,张旗号持兵器,起自苏扬,上至九江、湖广发卖,沿途但遇往来官民客商等船,辄肆劫掠,所在虽有巡检巡捕,官兵俱寡,弱不能敌。盐枭各带大船,携带器械,满载私盐,往来兴贩。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其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所谓官兵俱寡,弱不能敌,慕致远心底明白不过是官贼勾结,鱼肉百姓。

    “多谢。今夜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慕致远朝他深深行了一礼。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你大可不必如此。”贾显扯了扯嘴角,抱着算盘下楼,忽然又转身问道,“当官的,今晚如果我不答应合作,你会杀了我麽?”

    慕致远一怔,正色应道:“不会,但是我会囚禁你,直到我把手中的事情办完。另外,我很好奇,第一,为什么正月元宵还未过,你便从千里之外的淮安来此行商;第二,淮安物阜民丰,你为什么热衷于做粮商?”

    他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他相信对方能够懂他的深意。

    “恕无可奉告!”贾显显然也微微一怔,拂袖而去。

    次日,慕致远将手中的账簿全给他送过去了。第三日,贾显派小厮将账簿送回,还多了一本厚厚的新账簿,何年何月何日,出账几何,入账几何,偷税多少,漏税多少,一目了然,比原先的账簿上的数目多了一百多万。慕致远怒不可遏,连夜命暗卫将临安郡尉秦方从小妾的肚皮上提了出来,然后让秋惊寒的亲卫好好招待了一番。慕致远觉得秋惊寒用人独具慧眼,就像这几名亲卫使唤起来应心得手,尤其是在用刑上有自己独到的手段,不像大理寺那些粗人把非得把囚犯整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刚开始,还能听见秦方间歇性的凄厉惨叫,后面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只见一条身材魁梧的汉子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半死不活地喘着粗气。

    待火候差不多了,慕致远往堂中的椅子一坐,身份文牒往他面前亮了亮,冷冷地道:“招还是不招?”

    “慕致远,你这王八羔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设公堂!”秦方怒号道。

    慕致远冷冷一笑,手一挥,继续大刑伺候。

    一炷香之后,秦方已瘫成了一团,死狗一般,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慕致远将账簿扔在他眼前,冷笑道:“现在呢?”

    秦方一把抓过账簿,死死地盯着慕致远,眦目欲裂。

    “现在就是杀了你,圣上大概还会觉得不解气。但是本官是文官,不会这么做,省得脏了自己的手。你可以不招供,不过本官没这个耐心陪你玩,所以你那娇滴滴的小妾房里已经有一个秦方了。戴罪立功或者与他们沆瀣一气,你自己选吧。”慕致远漫不经心地说完,悠然地走了。

    天亮时,慕致远又神清气爽地走到秦方面前,笑吟吟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夜郡尉大人秦方率兵夜袭渔港,收缴私盐五千石,捕获盐枭五十人。”

    “我没有贩私盐。”秦方声嘶力竭地低吼。

    “这个本官知道,你只是参与了分利,大头还不是你。忘了告诉你,昨夜那盐枭之首血溅当场,本官当时也在,你知道吗,那人容貌竟然与太守有七八分相似。”慕致远笑意不减。

    昨夜去卸货的人以太守的侄子为首,这点秦方记得很清楚,太守锱铢必较的性子他记得更清楚,更何况太守膝下无子,一直把那侄子当成眼珠子来看待。无论如何,太守都不会放过他,他已再无退路。

    “又是偷梁换柱,又是瞒天过海的,慕大人真是好计谋。慕大人手段之毒辣,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招,全招,慕大人想知道些什么?”秦方两眼涣散,沉重地跌坐在地上,无力且绝望地惨笑道。

    “本官只要两样东西:其一,借用你手中的兵;其二,私盐分利的名单。”慕致远淡淡地道。

    翌日,元宵夜,满城张灯结彩,盛况空前,确如其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夜宴上,各县令、县尉、县远云集一堂,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管线丝竹韵悠扬,歌喉宛转何清越。更兼有琵琶助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为了让他们下辈子投胎不做饿死鬼,慕致远耐着性子仁慈了一回,直到众人酒足饭饱,才率军将府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见诸位大人如此尽兴,我来给大家添个开胃小菜。”慕致远分开众人,笑眯眯地向太守常富贵走去。

    “好,好。”死到临头犹不知,常富贵还醉醺醺地拍着手掌。

    如果席间有人提前知道慕致远的开胃小菜是什么,就算天打雷劈都不会去临安赴宴,死在家里总比在临安要体面许多。后面能够完好无缺回到县衙的官员,只要一听到“开胃小菜”这四个字就会面无人色。

    慕致远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地走到常富贵身边,顺手搬了把椅子与太守并排而坐。

    “放肆,知府大人身边岂是你小子能坐的!”立刻有人怒斥。

    “我能不能坐还真不是你说的算,也不是你们知府大人能说的算。常富贵,常大人,敢问京城慕致远能坐否?”慕致远乐呵呵地道,“我记得,几年前咱们在金銮殿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你还对我说什么来着,对咯,说是要请我来临安做客。啧啧,几年不见,眼色怎么就这么不好了呢?难怪临安也被你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扑通”一声,常富贵匍匐在慕致远脚下,五体投地,酒意全醒,战战兢兢地道:“御史大人远道而来,下官,下官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众官员一见势头不对,也纷纷跪了一地,手忙脚乱之下,霎时间杯盘狼藉。对于一些偏远的县衙官员来说,慕致远是谁或许不知道,御史是几品官,权力有多大还是一清二楚的。

    “这不是京城,不用对我行此大礼。你的确罪该万死,不过不是未能远迎。”慕致远轻轻拍了拍常富贵圆滚滚的脑袋,喜怒难辨地道,“来人,上菜!”

    侍卫牵着一根粗大麻绳走了进来,绳子上捆着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盐枭,约莫百人连成一串,倒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多数官员看得心惊肉跳,吓得两股战战。也有极少数洁身自好的官员,低头反省,静观其变。

    “这些面孔你们都熟识吧?有些是你们的亲朋好友,有些是你们的坐上嘉宾,还有些是你们的心腹爪牙。在本官眼里,这些都是敛财利器。常大人,你来告诉本官贩卖私盐该当何罪?”慕致远厉声问道,气势逼人。

    “下官,下官驭下无方,监管不力,罪该万死!”常富贵绞尽脑汁脱责,答非所问。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如何脱身,你还真有出息。”慕致远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指着末端的一位年轻县令道,“你来说说,贩卖私盐该当何罪?”

    “凡民不得私煮盐,犯者四岁刑,主吏二岁刑。”那年轻的县令低声应道。

    “先来说说你们的丰功伟绩,初八,捕获私枭船二十只,私犯三十人,盐十余万斤。初九至元月十二,连日捕获私枭七十名,盐十七万余斤。船户刘全贩卖私盐七千六百四十斤,周发贩卖私盐六千六百四十斤,梁兴和陈辉一次分别出卖私盐五万斤和十二万斤。数量之多,令人瞠目。再来看看你们累累的战果,去年三月,钱塘江私盐百余舰往来江中,杀掠商贾,后者伤亡近三十余人。去年五月,仁h县民以私贩梗盐法,挟兵刃以自卫,因而构乱,有陈冲者,众至千人。去年七月,余杭县土豪纠合势要,持兵挟刃,势如强贼,夤夜贸易,动以千计,其余各县或数十人,或二三百人,甚至五六百人一伙,械斗也时有发生。临安辖钱塘、仁和、余杭、临安、于潜、昌化、富阳、新登、盐官九县,其中就有三县发生大规模械斗,你们竟然瞒而不报,简直是岂有此理!而常大人上表朝廷的奏折只有‘官兵俱寡,弱不能敌,私贩者众,禁不能止’这轻描淡写的十六个字。去年十月,朝廷下令拨十万石官盐给临安,增兵三千,本官看到的却是盐徒充斥,无处不闻的兴盛局面。”慕致远玉面上浮现出几丝深不可测的笑意,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两本账簿,翻开其中一本,不紧不慢地道,“田赋,十五税一,是朝廷的两倍;算赋,一算二十钱,二算三百六十钱,是朝廷的两倍与三倍;口赋,每人三十钱,更赋每月三千,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口赋已废除三年了吧,更赋是二千钱;此外,还有户赋,它不纳入户部,每户不得超过二百钱,临安收的还真不少,每户五百钱。常大人来给本官说说,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私设名目,欺上瞒下?”

    “这……这是承袭旧制,下……下官该死。”常富贵瑟瑟发抖,语无伦次。

    “承袭旧制?临安前太守最后行的是剐刑,你要不要也像他一样?”慕致远残忍地笑道,微微一顿,“也曾有人跟本官说,商贾利欲熏心,利之所在,人所共趋,这是私盐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甚至还有人告诉本官,私禁愈严,则私盐愈盛。后来本官才发现,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富阳、盐官一带老少男妇背负筐提之盐,接踵连肩,城乡村镇,沿途摆卖,如此胆大妄为,难道他们不知道贩私盐者得入狱?非然也,因为当地地险山僻,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能铤而走险。造成如此局面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你们,一个个都是衣冠楚楚,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一个个都是贪得无厌!临安,都说鱼米之乡,都说富贵甲天下,可谁知道竟然是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猛如虎!昌化有一个叫做开化的县,众位都知道吧,连续两年以税收多闻名,贩私盐的百姓也不少。前几rb官去走了一遭,才发现所谓的税收多竟然是因为当地县衙酷吏横行,强征暴敛,使得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人相食,死者过半。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这还不够,他们专横跋扈,更是公然兴贩私盐,且数额相当多。对了,据本官明察暗访,常大人也有私盐数屋,不知道这算不算上行下效?”

    “这两本账簿,一本是盐枭孝敬给各位的账目,另外一本是临安巧立名目强取豪夺的账目,合计一百余万两,简直是丧心病狂,罪该万死!”慕致远狠狠地扔到常富贵的脑袋上,拢袖欠了欠身,“你们相互传阅,都看看,看看上面的账目是否有误,本官给你们一次申辩的机会。对了,忘了告诉诸位,夜宴开始官兵就开始抄家,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撒下零星的光辉,月明星稀,明日该是个好天气。厅堂上多数的官员脸色比月光更白几许,庭院里静悄悄的,只听闻远处寺庙传来浩渺的钟声。

    慕致远伸了伸懒腰,半阖着眸子小憩,他在等官兵们抄家的结果。众官员丧胆销魂地跪着,青石板砌成的地面很凉,可是没有他们的心更凉,他们也在等等官兵们抄家的结果,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秦方顾念旧情或者官兵的疏漏。可是他们不知道,慕致远早就把秦方的后路堵死了,秦方也已被他吓破了胆。数百人的夜宴,除了慕致远偶尔伸伸手脚,余者都成了雕塑。

    直到三更,官兵先后回来,鱼贯而入,一一汇报抄出的家产。慕致远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上首,仿佛坐莲台观音菩萨,始终不发一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院外传来更夫报更的声音,梆子一慢三快,正是四更。

    慕致远请出尚方宝剑,灯火之下,花纹细凿,图纹清晰,剑身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且纹饰着北斗七星,纤毫毕现,寒光闪闪。接着,他历数常富贵“大兴土木,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贿赂公行,卖官鬻爵,祸国殃民”等五大罪行,将其当堂斩杀,至于家眷,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官妓。临安余下作奸犯科之徒,也一一论其刑赏,就地处决数人,流放千里数十余人,贬为庶民三十余人,整个临安约三分之一的官员被惩处。

    晨光熹微,官兵们正在清洗堂前的鲜血,百姓大都还未起床,慕致远已经骑快马离开了临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直到当日正午,百姓们才知道御史大人来过,才知知府大人道常富贵被处决了,奔走相告,拍手称快。而令“大难不死”的临安官员更后怕的事情是,慕致远前脚刚走,新任官员后脚就来了,相差不过一日,从京城到临安快马加鞭至少需五日,细思之下,不寒而栗。

    半月后,朝廷收到来自临安新任太守的奏报,大小官员抄家共计一百万两白银,其中二十万两不知下落,仅常富贵一人贪污受贿就有四十万两。此外,查察之下,发现冤假错案上百起,且库中十万石粮草不翼而飞。震惊朝廷,圣上大怒。

    与此同时,慕致远冷酷无情之名被有心人传的沸沸扬扬,江南官员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四月中旬,慕致远从姑苏赶往豫章的路上,收到密报,百里瞻身负重伤,秋惊寒亲自督战。朝廷收到御史大夫慕致远的奏报,姑苏太守因横征暴敛而锒铛入狱,郡尉因行刺御史以下犯上而被斩杀。

    五月下旬,慕致远在庐陵的小院中,收到密报,秋惊寒被围困于雁门关。当时手中正写着呈给皇上的奏章,江淮一带盐枭之首伏诛。手微微一抖,浓墨重重滴落,污了半只袖子。

    六月末,慕致远正从阳郡准备启程回京,江南巡视已基本完毕,奏折也已命暗卫送往京城,江南巡查历时约四个月,共查了临安、姑苏、豫章、庐陵、长沙郡、黔中、丹阳等十个郡,大小官员被抄家三十余人,被罢官左迁约百人,赃款数百万两白银没入户部国库。不得不说,这是天子登基以来最严酷,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巡查,整个江南官场伤筋动骨,笼罩在血雨腥风的阴影中,并且出现了十分之四的空缺,急需补给,数年之内恐怕难以恢复元气。对慕致远来说,也是最艰难的一次巡查,明枪暗箭接连不断,陷阱层出不穷,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使得他衣带渐宽,心力交瘁。可是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北地最新战报显示北狄、丘兹已在函谷关会师,除了西北,燕北、并州、幽州等各路兵马也马不停蹄地往函谷关奔驰,每天都有人流血牺牲,每天都有人战死沙场,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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