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太岁 > 第4章 夜半歌(四)

第4章 夜半歌(四)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庄王是个药罐子,睡得早,这会儿去王府又得把他闹起来,奚平不想连着两天搅他三哥的觉,料想侯爷气也该消了,就回了自己家。

    刚拐进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辆马车,奚平看见车上挂的马灯上写了个“董”字,就知道这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书香门第,看不上芳邻永宁侯这种“佞幸”,于是两家虽同住丹桂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奚平犯不上凑过去讨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错过去了,步履匆匆,也没回头。

    他一阵风似的经过,马车里的人大概没听清,想问是谁,就轻轻地敲了敲车门。

    老车夫抬头,见奚平已经一溜烟拐进了小巷,从角门进了侯府,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爷,刚过去的是……”

    没说完,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瞄准个空,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您听见了,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一样乌烟瘴气。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满街的纸钱才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暂止,马车里嚎丧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

    “噗通”一声,那尸体掉了出来,脸朝下拍进了满地尘灰里。

    货真价实的,他“尘归尘、土归土”了。

    南街鸦雀无声,好像集体被拖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除了侯府院里蹲在墙头的世子爷,没人敢露头,没人敢吭声。

    唯有丹桂坊奢侈的风灯亮如白昼,给地上横七竖八的碎尸烂肉镀了银边。

    此夜画舫无声,金平沉寂,菱阳河对岸传来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庞戬瞥了奚平一眼,一拂袖把他从墙头上刮了下去:“谁家的缺心眼玩意儿,什么热闹都看。”

    他率先从高处跳了下来,掐了个手诀收了阵旗——那淡黄色的小旗已经黑成了炭,旗上还黏了一片完整的纸钱。

    庞戬像只警醒的兽王,凑近嗅了嗅那纸钱,随后隔空一弹指,最后一片簌簌发抖的纸钱也化成了灰,从旗子上落了下来。

    庞戬在手上套了一双蝉翼般的手套,将倒在地上的人一一翻过来检查。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别说活口,这地上保持完整器型的都没几位,稍一翻动就零件乱掉。

    “从御林军里叫点人来支把手,再去心宿塔喊赵誉过来一趟。”庞戬一边吩咐,一边迈过烂肉,走到马车里掉出来的那尸体旁,将那尸体翻了过来,“男的,二十来岁……身上带了私印,刻的是……‘董璋’,这是谁,有认识的吗?”

    “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嫡长子,宫里贤妃娘娘内侄。”一个人间行走上前低声说道,“过一条街就到董府了。”

    “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庞戬点点头,又道,“来个人,去府上报丧……说话讲究点,别刺激人家。”

    说完,他站起来,又点了剩下的两个蓝衣:“你俩去周围挨户通报一声,就说作乱的邪祟已除,有家人受害的请节哀顺变,但尸骸先不要动,我们来处理。顺便询问一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御林军来得很快,将南半个丹桂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在庞戬指挥下清理现场、收尸驱邪有条不紊。

    又不到一会儿功夫,青龙心宿塔的赵誉也赶来了。

    “都统,我听说又有人被抢了阴亲?这……”赵誉被一地的尸体惊了,“这是死了多少人?”

    “死于抢阴亲的就那一个,”庞戬指了指董璋的尸身,“马车里除了他,还拉了一车浸过尸毒的纸钱,见人就扑,人肉沾上就烂。亏得是夜里,丹桂坊人也少,这要是青天白日在东边闹市区,指不定得出多大乱子。”

    说话间,御林军已经小心地将董府的马车拆开了,只见车顶上有一个鲜血画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纠缠的纹路毒蛇似的,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飞蓬咒,”庞戬负手看了一眼那尚且新鲜的血迹,“我猜就差不多——纸钱是那个死者……董璋临死前驱动的。”

    赵誉神色一凛:“凡人可不会画恶咒。”

    “自然,”庞戬道,“是抢阴亲的邪祟操纵他画的。”

    “可是都统,单让人死前开口唱歌,跟操纵他恶咒杀人,这可不能相提并论啊。”

    “唔,”庞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看来,抢阴亲的邪祟至少得有筑基中期修为,拿来写‘冥婚书’的尸体也不能用新尸,少说得用秘法炼个五十年以上……奇了怪了,这人杀的,也忒破费。”

    五十年陈酿的酒都难得,别说五十年泡的尸体,董公子的爹怕是都没有五十岁——谁会用这么高的代价杀个文弱公子哥?

    就董璋那没有一掌厚的小身板,一刀捅不死怎的?

    这样大费周章,难不成就为了让他临死前给自己嚎个丧,再顺手带走几个车夫仆役?

    “都统,”这时,一个去周围扫听的蓝衣回来了,禀道,“理国公府上歇的早,老公爷年纪大了,半夜受不了这个,府上人还没敢惊动。礼部孙侍郎、大理寺陆大人府上都有伤亡,尸体已经挪出来了,也给他们布好了驱秽法阵,留了安神符咒。永宁侯府当时倒是没开门,只是他家世子正好刚回来,跟董府的车走了个碰头,方才又机缘巧合目睹了纸钱杀人……”

    庞戬和赵誉几乎同时出声,庞戬:“刚才骑在墙头上的那个二百五?”

    赵誉:“永宁侯家的?”

    庞戬看了他一眼,赵誉犹豫片刻,随后想这事也不难查,隐瞒无益,便道:“昨天画舫渡口那个,死前最后一个遇见的人也是永宁侯世子,我今早刚去见过一次。”

    “去,上侯府通报一声,”庞戬道,“兹事体大,劳烦世子爷出来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