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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永明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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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烟云柳了……”

    莲花暗红色的藕上凭空裂了条口,长出了唇齿,两张嘴唇一碰,声音就闷在水中“嗡嗡”地传开,死水似的池水也轻轻地震荡起来。

    “宛人叫‘转生木’,宛人起的名意味深长啊。”另一段藕上也裂出了一张“嘴”,搭话聊了起来。

    长短不一的莲藕上长出许多张或笑或嗔的嘴,各自发言,在水下开起会来。

    只是虽然七嘴八舌,发出的却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我就是喜欢‘烟云柳’,三岳山上还没有烟云柳。”

    “把他留下吧……留下吧,嘻嘻。”

    “太嫩了,只有筑基。骨龄不足百年,没嚼劲。”

    “不一定……”

    “也是,能从无渡海里爬出来呢。”

    藕上这帮嘴讨论得热火朝天,笑起来花枝乱颤,池水被它们搅动起气泡,气泡表面浮着诡异的光,上面竟有人影,有正你死我活的修士,有声势浩大的天灾,有枕着骷髅缠绵的男女,还有被神像喝血啖肉却仍保持跪拜姿势的人群……

    接着,莲池底部爬出一个濯明,好像藕结的人。他鼻子和眼不知放哪了,只剩下两张嘴和一副耳朵——耳朵一朝上、一朝下。喝多了似的,他瞎唧唧地在池底摸来摸去,时而笨拙地被莲花茎绊住。

    莲池最深处有个黑洞洞的孔,约莫一尺见方,密布池底的莲藕仿佛会自发地让开那一处。濯明摸瞎没注意,不小心将手探入孔洞中。

    他周身一震,蓦地抽回手,指尖竟有一点被烫伤的痕迹。

    只见这冰凉的水池底竟有一团豆大的火苗,也不知以什么为燃料,就那样安静地烧着。

    “讨厌,好烫。”濯明在犄角旮旯捡回自己的眼睛,看着烫伤的手指嘀咕了一声。

    长在他身上的莲藕们此起彼伏地应和:“她为什么还不灭?

    “还不灭……”

    “讨厌……太讨厌了……”

    因为那道如影随形的阴冷视线,换了个身份的奚平愣是没顾上拿徐汝成解闷。

    作为等着被挑选的“下仆”,奚平其实比徐汝成还早一天进的三岳山,一天一宿平安无事,那道视线似乎是徐汝成带来的。

    可徐汝成自己五迷三道的,不但没有一点被人盯上的感觉,还老试图找他聊头一回进仙山的感想……这可能因为徐汝成修为太低,也可能那小子灵感也是个“丙”,天生迟钝。

    但对方是怎么顺着徐汝成盯上他的,奚平百思不得其解。

    他确定除了通过转生木对话,徐汝成就只是多看了他几眼而已,就他现在这花容月貌,别人不多看才不正常。而转生木是不可能被人听见的,除非对方比玄隐三大长老加起来还高明——那他也就没必要挣扎了,抓紧跟亲朋好友告别挑口好棺材是正理。

    这回潜入三岳山,可以说是奚平这么多年来最靠谱的一次行动,背后都是靠谱的人:点金手给东西,还能给他提供化外炉线索;一帮陆吾能随时联系,他可以旁听他们开会;跟赵家有关系的事随时能问赵檎丹;最重要的是,来之前,白令就把三岳内门重要人物的简介都给了他……奚平以前哪次干点什么不是两眼一抹黑,重要消息都靠连猜再蒙和撞大运?

    可偏偏这一次,他感觉最不好。

    奚平在皇孙别院里老老实实地干了三天女红——感谢林大师的“仿品”可以直接接管他的手。这三天太太平平的,赵家和庆王府大概还没谈拢,皇孙的人没有再来找过麻烦。

    三岳山到处是不要钱一样的秘境,别说“凡人下仆”,就是内门弟子也不能随意走动。一来不是精通符法铭,就算地图转世也找不着路;二来此间灵气浓郁,人一动就会像石子入水,灵气会起“涟漪”,扰动着往外一散,不知道又要触碰多少或明或暗的铭文法阵,不留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能像在陶县一样,从转生木里穿梭……可是三岳山没有转生木。而且转生木似乎也不安全了。

    奚平发现,徐汝成每次通过转生木联系他,后背的冷意会更明显一些,盯着他的人仿佛会变得兴奋起来,正常说话就不会。

    奚平一开始怀疑徐汝成的神识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冒险偷偷将他神识带回过破法镯一次,乐声只显示徐汝成近来心境变化不小,并没有多余的杂音。

    既然两头都没有问题,那就只能是中间转生木的问题,盯着他的人真比玄隐三大长老加起来还厉害。

    但数日过去,对方只是观察他,没有任何行动。

    这说明什么?

    奚平心里不由自主地活动了起来——来之前,他就从白令那听说三岳山内斗严重,这么看果然。

    三岳山灵气之浓郁,别说徐汝成这乡下开明,就是在飞琼峰待过的奚平刚一进来都觉得有点“晕灵”。这应该是地形缘故,大宛比西楚地势平缓,仙山的灵气会畅通无阻地顺着地脉散入凡间,不像西楚到处崇山峻岭,同一片天底下的人彼此很难有交集。

    这样惊人的资源被项家把持垄断,那些不姓项的大能不可能没有想法。

    秋杀斩杀项肇,西座的升灵高手几乎倾巢而动,中座却跟死了一样没人吭一声。

    结果西座大伤元气,折损的高手也仿佛明晃晃地将“项氏不肖子孙才德皆不配位”顶在了头上,又没脸又恐惧,更加防备中座的外姓人。

    秋杀在凡间留下的余波被十万两白灵强行抹平,在仙山的却还没散,中西二峰之间嫌隙弥深。

    现在中座掌门闭关,四大升灵中有三个外姓人,西座项家废物扎堆,三岳的实际掌权人是东座悬无……

    奚平问过白令为什么别人都姓项,悬无姓悬。白令就跟听不懂玩笑话似的,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西楚没有“悬”这个姓,“悬无”是号,其真名不详,据当年无渡海的魔物传谣,他其实是掌门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雪白的悬无长老出身竟绿油油的,奚平认为这里头隐喻了四季更迭,十分有深意。

    只是不知道这很有深意的悬无长老是什么立场——当年劫钟下东海一次,护法的玄隐三长老各自休养了好几年,可是三岳的悬无长老独自放飞“银月”,回来却还得兢兢业业地掌权,连个替班的也没有,可见三岳局势之微妙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老人家也不敢放松。

    那么盯着他在西座搞小动作却一言不发的人会是谁?

    奚少爷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濯明水鬼似的伏在水面,水面上映照着西座峰山脚下的别院。此时夜深人静了,正轮到那棵“烟云柳”清扫宅院。濯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烟云柳”敷衍地挥了几下扫帚,随后在地上乱划起来。

    “唔?”濯明兴致勃勃地把头横了过来,“他在和谁传消息?”

    旁边的莲花也凑过来,花瓣上长出一张嘴:“装凡人还要装全套,用这么凡人的办法传信……糟糕,宛字文法我记不全了。”

    “不,”濯明轻轻地拈住莲花瓣,“他写的是楚字。”

    就见扫帚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划拉道:偷窥大姑娘,不要脸,长针眼。

    濯明转了一半的头卡在中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棵“烟云柳”把扫帚转得像舞剑:鬼鬼祟祟的,有本事出来见一面。

    奚平一口气写完,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将扫帚往旁边一戳,那如芒在背的感觉还在,等了半晌,却没其他动静。

    奚平收了扫帚,一时摸不准那盯着他的人是怎么想的,他沉吟道:实在不行,就只能放弃这个侍女身份。等“大婚”时再伺机跟着赵家或者庆王府的人混进来……只要他不用转生木传信,对方似乎没那么容易透过“仿品”找到他。

    只是那又要时间。

    奚平凝神看了一眼自己灵台中的照庭碎片,剑光黯淡得几乎快看不清了。

    不能急。

    他闭上眼静立片刻,在灵台里拨了首小曲哄了哄自己。照庭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焦躁,支修虽然没精力分神过来,却仍强打精神,让碎剑发出轻微的蜂鸣声,告诉他师父还硬朗。

    就在他一曲终了,打算将神识送回转生木里休息一会时,奚平的眉心陡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一手缩进袖子,蓦地睁眼朝触动了他灵感的方向望去。

    只见他屋里有一盆装饰用的碗莲,不知是泡掉色了还是怎的,送来时还是黄花,此时连花带叶一起褪成了雪白,让人想起悬无的毛。

    随后那绽开的白莲一点头,中间的花蕊就像个不合适的帽子,脱落下来,花蕊所在之处空了,钻出一颗豆大的……人头。

    奚平:“……”

    那花里开出来的“不毛之头”额头和下巴上各有一张嘴,耳朵一朝上一朝下,鼻子似乎没装好,有点歪,两只眼睛和两张嘴都笑盈盈的,开口道:“美人,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正的,”奚平眼都不眨地脱口道,“不正就请你自己偷偷正过来,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假装不知道。”

    那两只眼叽里咕噜地转了一圈。

    奚平大喇喇地走过去,当着妖怪的面,用莲花碗里的水照了一下自己的灵相面具:“这等姿容你不正眼看,你肯定是个傻子,我忙着呢,没闲工夫搭理傻子——有伴生木的也免谈。”

    一见这碗莲里的人头,奚平就恍然大悟:是了,玄隐三长老固然感觉不到他和转生木的联系,但有一个人曾经叫破过他的藏身之处——秋杀。

    伴生木与伴生木之间,似乎有同类之间的感应,尤其是修为更高的那一方。

    那道穿过了三岳山无数铭文法阵的视线是莲池里的花射出来的。

    三岳深山中,竟有玄门灭之唯恐不及的上古魔神传人……至少是升灵修为。

    好家伙,这都不是“藏污纳垢”了,堪比周家在无渡海养魔。

    那白莲中的人头大笑起来:“我喜欢你,到后院莲池里来。”

    说着烟消云散,碗莲中的花迅速枯萎,转眼剩了朵光杆。

    奚平毫不迟疑地跟上,同时通过转生木给白令送了个信:“白令大哥,替我问问三哥,有没有听说过上古魔神里谁的伴生木是白莲花的?”

    白令诡异地沉默片刻:“属下在外公干,不在主上身边。主上那里有新找来的转生木,世子可以直接问他。”

    奚平立刻分了神,心里一紧:“为何不用纸人,要你亲自跑?出什么事了?”

    “因为前些日子,世子深夜借小纸人潜入主上靴子里,并用秸秆在里面搭了个鸡窝。”白令用他一贯平静正经的口吻拷问着奚平的良心,“世子奇思妙想,令人叹为观止,只是属下被主上禁用纸人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