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双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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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草木蓊郁、风清日朗的初夏,她在姐姐出生十几秒后出生了。她们是双胞胎,是自打受精卵成形后就在一起成长的姐妹,有着相同基因的姐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

    太年幼的事情她早已记不清了,或者说,完全没有印象,上了幼儿园,她才知道,她的姐姐叫韦伊一。

    但她叫什么呢?咦,她怎么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

    有一天,幼儿园里来了另一对双胞胎,那是两个长相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小女孩,她们分别叫刘如意和刘安意。刘如意说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想和刘安意换名字,又问她的姐姐,如果她有个双胞胎姐妹会叫什么名字,韦二二吗?她姐姐想了想说,二二不好听,当小名还可以,要是大名,还是叫韦双双好听。

    哦,韦双双,从此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随着韦伊一和韦双双慢慢长大,双双对姐姐的了解越来越深,甚至超过了了解自己。她知道姐姐虽然和别人说她最喜欢吃青菜,但实际上她最喜欢的是炸鸡;姐姐虽然从没说过,但她知道姐姐最讨厌运动,因为她的身体缺陷让她不适合运动;她知道姐姐表面上喜欢学习,并且成绩相当优异,但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姐姐总是悄悄用爸爸的电脑和她一起打游戏。

    但是,姐姐身上有一点她不了解——她记不清楚姐姐的相貌,就算是面对着姐姐,她也常常看不清姐姐的脸。

    人对于自己的面孔往往并不是非常熟悉,因为除非照镜子,否则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脸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痛哭、大笑、狂喜、惊慌时的表情都是什么样子的。姐姐的脸应该和她的脸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她才看不清姐姐的脸,就如同她不熟悉自己的脸一样。大概是这样吧,她想。

    面孔的陌生并不影响她和姐姐的交流,无论看不看得清姐姐的脸,她都能一眼认出姐姐,这就像是……双胞胎的心灵感应。

    说到心灵感应,她觉得这东西在她和她姐姐身上表现尤为明显,她能听见姐姐所有的想法,能感受到姐姐的所有感受,甚至能知道所有姐姐知道的事情,同时,姐姐好像也知道她的。毕竟是同时在同一个子宫里长成的双生子啊,里每当想到这,她心里都会感到温暖。

    上初中的时候,韦双双改名了,因为她妈妈告诉她姐姐,当年爷爷想给她们起名叫韦伊蔚和韦伊然,姐姐说这对名字比她们现在的名字好听,尤其是韦伊然,比韦双双好听多了,妈妈也对此表示赞同。从此,姐姐虽然还叫韦伊一,但韦双双的名字改成了韦伊然。

    还是爷爷比较会起名,就算不喜欢她,给她起的名字也比原来的名字好听得多。

    是的,爷爷不喜欢她。爷爷和奶奶都不喜欢她,别的亲戚也不喜欢她,她的老师同学全都不喜欢她,所有人都不理她,当她是透明人。

    连爸爸妈妈也总是当她不存在,她和父母说话,父母极少回应她,只有姐姐一人会和她说笑陪她玩。

    这可能是由于双胞胎的之间比较吧,她想,姐姐太优秀了,所以大家都只能看到姐姐,而看不见她。但她不怨姐姐,那是她最爱的姐姐,她怎么会因为无关紧要的人的反应去怨恨姐姐呢。父母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但她觉得父母还是爱她的,每当她靠在父母身上,他们都不会推开她,她能感受到和他们身上温度一样温暖的父爱与母爱。

    有姐姐,有父母,她已经知足了,如果这样过一辈子,也还不错。

    将来,她会考一个平凡的大学,找一个平凡却稳定的工作,和一个平凡却爱她的男人结婚组成家庭,生一个平凡却有福气的孩子。如果有条件,就把父母接到家里照顾,姐姐那么优秀,工作一定会很忙,大概没时间照顾父母。逢年过节,姐姐一家、她一家还有父母可以聚在一起,聊聊以前的事情,看孩子们玩耍,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好像影视剧里演的大团圆结局一样。

    只是想想就觉得幸福呢。

    ***

    让韦伊然的生活彻底颠覆的,是一次剧烈的撞击。

    那天,她和姐姐韦伊一路过篮球场,不知是谁扔来的一颗球正好大力砸在韦伊一的肚子上。韦伊一疼得捂着肚子半天没站起来,韦伊然也感到疼痛,但她的疼痛却比姐姐的更剧烈,甚至让她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家里,正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应该刚洗完澡。

    自己居然可以在梦中洗澡?这不科学。

    这时,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背上露出一颗泛着死灰色泽的恶心的头。她吓了一跳,用力晃动肩膀想甩掉那东西,却瞥见镜子里自己还在不紧不慢地梳头,背上的东西张牙舞爪地不知在做什么。

    她一动,镜子里背上的东西和她成镜面动作,再动,那东西也跟着动,无论怎么试,它都和她的动作同步。后来,她到了卧室里,却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脚步。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变成了刚才镜子里那个恶心的东西。

    不,她一定是还没有醒,醒来后她会发现自己躺在校医务室的床上,姐姐会在旁边关切地问她怎么样了。

    快醒来!快醒来啊!

    往往当我们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就会从梦中惊醒。韦伊然已经告诉自己是在做梦了,但……她还是没能醒来,没能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醒来。

    不是梦?

    如果她不是在做梦,那一定是那东西占了她的身体,又将她的灵魂放在了这个面目可憎的恶心东西里。

    “你是谁!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她心中的恐惧让她不能呼吸。

    不能呼吸,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没有呼吸。这让她越发的害怕。

    姐姐……姐姐在哪,她要去找姐姐帮她。她从她所在的躯体上爬下来,想要去找姐姐,四肢落地,抬头,却发现刚才她依附的躯体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驼背的姐姐韦伊一。

    “姐姐!”她叫道,可姐姐听不见似的完全没注意到她,她更用力地喊:“姐姐!姐姐我是伊然!”

    韦伊一用手拨了拨还有些湿的长发,站起来关了灯,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睡了。

    姐姐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只好迅速爬到屋外,找她的父母,可是父母也完全不理会她,一如往常。

    没人能看见她,没人能帮她,她几乎崩溃了。

    在尝试了多种办法后,她沮丧地发现依旧没人能看见自己,她在那小且可怖的身体里生活了一段时日,每天就趴在姐姐的背上,或是在姐姐周围打转,偶尔会和父母亲近——即使他们看不见。

    她从最初的不安恐惧,到后来心情越来越平静,也可以开始理智思考。接受了自己干尸一样的身体以后,她好像可以接受一切离奇的事情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存不存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因为她变成这样以后父母和姐姐都没有找过失踪的她。所有人的对话里,都没有提到过她,无论是韦伊然,还是韦双双。

    现在家里只有三个人,并且好像从来就只有三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她。

    如果她不存在,那么她是什么?她十几年来的记忆又是什么?难道都是她的幻想吗?

    以前她看不清姐姐的脸,现在,只要她爬到姐姐对面,就能看清姐姐的脸了。

    以前有时她会和姐姐穿一样的衣服出门,可是到现在她才注意到,除了批发来的白袜子,家里根本没有任何相同的服装。

    很多事情,都和她从前看见的不同。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可以看见姐姐的记忆,姐姐的记忆里,没有她。而她自己的记忆,经过几天的思考,也出现了很多逻辑漏洞。

    她们的记忆,是不一样的,谁的记忆才是真实的?或者,她们的记忆都不是真实的。

    无意间,她找到了姐姐和妈妈一次闲谈的记忆,看过后,她懂得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