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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微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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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打?

    这是卫希夷的第一想法。

    宗伯不是申王派去迎接他的人吗?怎么会打起来?

    这是随之而来的疑问。

    疑问暂无人解答,因为包括最有可能给她提供答应的太叔玉在内,人人缄默。对卫希夷来说,龙首城和南君的王城是不同的,如果在自己的家乡,有这等新鲜事,她早就翻墙头钻狗洞跑出去打听消息去了。龙首城则不同,在这里,没有父亲母亲为她善后,也没有南君这样的君王来纵容。在这一点上,卫希夷与虞公涅又出奇地一致了起来——都是会看人下菜碟的。

    换一个含蓄一点、委婉一点的说法,就叫做“懂事”。

    真懂假懂不好讲,总之,这两个人近来都窝在各自的地盘上,没有生事。虞公涅做什么,卫希夷是不知道,她自己却是在不停地练习射箭、练习各种兵器的用法。也得了太叔玉的允许,可以翻阅他收藏的典籍,包括一些用兵的心得。

    这是相当优厚的待遇了。其时典籍稀少而珍贵,不是太叔玉这样的人、没有用心搜罗,是不可能有多少收藏的。何况用兵?用兵之道,全是人命堆出来的经验,还要遇到有心总结的将领,才能整理得出来。

    连南君的王宫里,都没有这么丰富的典藏!卫希夷一头扎进了太叔玉的书房,对于车正不愿意南归,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理解。嗯,只有一点点,多了不给!

    每当这个时候,庚就抱着一只小沙盘,坐在角落里发呆。她每天也要做卫希夷给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就在那里默默的想事情。太叔玉满室收藏,她也不眼馋——字还没认全呢,眼馋也没用。何况,卫希夷这一天看完了之后,就寝之前总要与她聊上一聊,卫希夷记性好,通常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那是庚一天里最认真的时候,对公子先的判断稍有失误,让庚认识到自己有许多不足的对方,学习态度也端正了许多。

    她二人十分省心,夏夫人暗中留意了许久,也没见庚有什么不利的举动,带点尴尬、带点惊奇地与太叔玉讲:“真是一物降一物,那个庚,可是老实了许多。”太叔玉才从王宫里回来,面上稍有疲惫之色,听夫人这般讲,倒不惊奇:“许是天意罢。”

    夏夫人的心还是在丈夫身上的,提到这两个人,也是因为丈夫更关心,见丈夫面有倦容,问道:“怎么?有难办的事情了吗?”太叔玉一向是从容的,除了以前的虞公涅死活也教不好,哪怕是申王布置下来的难题,他只见到他认真专注的样子。

    露出疲态,这情形可不太对。

    太叔玉低声道:“唉,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将来数年,又或者十数年、数十年,必有一争。”

    夏夫人微惊,她这个丈夫,除了对待自己亲人有点傻,旁的事情可是精明得不行。一旦太叔玉对局势作出了某些判断,通常都是会应验的,夏夫人并非一切全赖丈夫的内庭妇人,关切地追问:“夫君何出此言?”

    太叔玉道:“夫人,我要说的事情,夫人且不要传出去。对谁都不行。别人要问,你记下谁问的,也告诉我。有什么人说了他们的想法,夫人也记下来,告诉我。”

    他说得严肃,夏夫人也答应得郑重:“夫君请讲。”

    “夫人知道的,我有心为希夷择一位妥贴的先生。”

    “是,希夷也值得,不会令夫君的心血白费。”同样的心血花在不同人的身上,收效是不同的。对于名师,强塞给一个他们极有可能不喜欢的学生,结仇的可能性更高。相反,便是有一个强有力的外援,夏夫人十分明白这一点。因些,太叔玉不提为别人谋划,她便也不催,包括自己的娘家亲戚,既然太叔玉没看得上,那就是可能性不大。

    太叔玉轻笑一声:“我原看中的风昊,只是没有想到希夷与他还有那么一点点……交情。”

    “小孩子顽皮,况且,希夷总是招人喜欢的。都说一样的话,一个字也不差,有的人就能叫人欢喜,有的人就令人厌恶。希夷是令人欢喜的人,夫君不必过于担心。”

    “咳咳,”夏夫人夸了卫希夷,太叔玉生出一点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出来,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我总是担心的,便想,早早派人盯着,也好应变。是以卜官一出城,我也派人出去看着。反正,这样的人一路行来,总是会被各式各样的人围观的。本来走得好好的,直到宗伯也出城相迎。”

    “宗伯与风昊师出同门,不是吗?难道是有宿怨?那也不用,若有宿怨,宗伯怎么会欣然领命出城去?”夏夫人的消息也还算灵通。

    “不是风昊。”太叔玉的脸沉了下来。

    夏夫人愈发好奇了:“不是他与宗伯打起来的吗?哎哟,宗伯胖成了一个球,不会被他踢一脚滚三滚,滚没影儿了吧?”

    太叔玉哭笑不得:“夫人~夫人听我说。”

    ————————————————我是倒叙的分割线——————————

    宗伯与风昊师出同门,名气比风昊差得远了,学识本领也不如风昊。同门之间差距如此之大,与老师的关系并不大。一母所出,尚且有贤有愚,何况老师既然收了弟子,哪有故意教不好来砸自己招牌的呢?

    宗伯就是天生比风昊蠢。

    风昊性格不讨喜,胜在人聪明,长相也比宗伯好很多。宗伯心中,未尝没有嫉妒之意,却因为差距太大,也生不起反抗之心来。他在老师那里学到的知识,原本在天邑也还算个上等,直到今年老天也帮忙,申王一直以来不停歇的努力也有了收获,申王收获了三位名师。

    宗伯一下子来了三个竞争对手,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其实,三位名师并没有将他放到眼里,他们是与风昊齐名的人,区区一个在风昊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人,论本领,何须介怀?他们更重视的是宗伯的身份。而宗伯一直很引以为傲的,是自己学识。

    学识上被人压了三头,宗伯心中怏怏不快。

    便在这时,风昊也要来了!宗伯大喜过望,怎么着也是同门,哪怕是看着风昊欺负这三位“名师”也是好的呀!何况,风昊还带来了一位偃槐。偃槐的来历成迷,然而与风昊结伴,就是盟友了。风、偃二人对上另外三位名师,嘿嘿……这里便有宗伯发挥的地方了。

    宗伯喜欢被人瞩目。

    颠颠地,宗伯跑出了城,球一样的身材,大冬天的也不怕冷。只是有些遗憾,天寒地冻,许多人不愿意跑到外面来,否则他还可以组织一个比现在更加盛大的欢迎仪式——至少围观的庶人会多很多。养大两位名师的傲气,鼓一把劲儿,将另外三个给撵走。

    世间五大名师,出身高贵能让宗伯看上眼的,唯风昊一人而已。另外四人里,除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偃槐,其余三人是亡国之余——失国代数略久,复国都没法儿复的那一种。偏偏申王更加重视他们,宗伯心中十分不开怀。

    接到卜官传回来的消息,道是还有三日路程的时候,宗伯便出发了。接这么远,也是为了给自己留点时间,好向二位介绍一下龙首城的情况,鼓动一二。

    怀里不可言说的心思,宗伯球一样的奔驰到了二位名师跟前,然后险些被气死。

    风昊还是那个风昊,他认识的。比起求学时的青涩,从外表上看,是成熟了许多,并且……身材居然并没有发福!还是那么的俊美。宗伯有点酸溜溜地想,让王见到他一定会为之倾倒的。不过反过来想想,风昊这样的脾气,是不讨人喜欢的,这样就需要有一个性格可亲的同门,为他打点。

    嗯,就是这样,宗伯很有点自得的意思,认为别人少不了他。或许,他可以连偃槐的那一份也一同拿过来,对吧?

    与风昊见过了礼,再一抬头(宗伯矮),宗伯的表情就像有谁拿钵大的拳头正冲他脸上来了那么一拳一样:“你?!!!”

    温和慈爱的声音,陡然吊得十分尖细,宗伯嘴巴里快能塞进一只鹅蛋了。他认出了偃槐,并且惊疑地问风昊:“他是偃槐?!怎么可能?!一个奴隶!”

    仿佛一只球被人用力在地上拍了几下,宗伯跳了好几跳。他认得这个……讨厌的家伙!

    偃槐冷着一张脸,眼睑微垂,冷漠地看着比自己矮不少的纨绔在那儿直跳。偃槐不觉得自己出身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地方,他本是奴隶,在年幼的时候,辗转到了风昊与宗伯师父的家中——依旧是奴隶。

    人长得好看一点,运气总不会太差。因为长得不错,即使做奴隶,在他很小的时候,同龄人里、同样因为肮脏污浊的环境生病,他会优先得到救治,虽然这救治也不怎么精细。因为生得好看,他就有更多的机会得到体面一些的差使,而不是没埋没在暗无天日的矿洞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就这样,他偶然被风昊的老师看到,漂亮的小脸,褴褛的衣衫,令风昊的老师动了恻隐之心,不过随口一句,便将他要了过来,做了伏侍自己的童子。幼崽只要不那么熊,总是讨人喜欢的,要幼崽做的事也不会多。偃槐天生聪慧,跟在风昊的老师身边,只旁听他教导弟子,也能得到许多的教诲。

    论起来,他可比风昊等人投师的时候早许多。

    在老师的诸子弟子里,风昊最讨人嫌,又最不讨人嫌。风昊看人,只管顺不顺眼。顺眼里,哪怕是奴隶,他也能凑上来。看不顺眼里,贵公子也只能得到他的白眼。

    宗伯就是那个得白眼的,而偃槐,就是那个被凑上去的。

    区区一个奴隶,只靠旁听一点,学识居然很不坏。他居然还越长越英俊!这怎么能令除了学习别无旁务,却总是比不上同窗的宗伯服气?尤其宗伯年轻的时候,肉球体型已初具规模,他还矮。宗伯求学期间,没少折腾偃槐。嘲笑是常有的,动手鞭鞑的时候也不少——这个要瞒着老师做点掩饰,毕竟是老师的奴隶。

    偃槐不是个会告状的人,风昊则是个“活泼”已极的家伙。风昊瞧不上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类,无论贫富贵贱,人在他的眼里,身份是最不重要的。看到宗伯折磨偃槐,出来拦的总是他。

    宗伯有点他,倒也有点服他……的拳头。

    好不容易,宗伯求学结束,这才结束了这一段奇怪的关系。

    万万没想到呀,孽缘总是没完没了,现在偃槐又来了!

    球体继续在地上蹦:“你是偃槐?你改了名字?还有姓氏了?”真是反了天了!奴隶哪里来的姓氏?哪里来的有意义的名字呀?嗯?!偃槐因为长得好看,得到不少优待,却不包括姓氏,他本来的姓氏早就丢得不见了。风昊的老师给他取过一个名字,就叫做羽。因为初见他的那一天,巧了,一只鸟从头上飞过,没掉鸟屎,掉了根羽毛下来。

    风昊的老师觉得有趣,便给了偃槐这个名字。至于姓,那是没有的。

    后来,风昊的老师死了,宗伯得到消息再想去吊唁的时候,丧事都办完了,奴隶们也不知所终了。宗伯颇为遗憾、颇为遗憾。

    现在见到偃槐,他忽然觉得,这奴隶就算一辈子不见、死在外面,他也一点也不遗憾!

    偃槐冷静地拨开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指:“正是偃某。”

    宗伯倒抽一口凉气:“你凭什么?!”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你凭什么从奴隶做了名师?一个奴隶,凭什么可以成为名师?凭什么学识惊人?凭什么还没见面就被王器重?凭什么……还这么精神?这么帅?!

    宗伯有太多的凭什么要问,偃槐却不想回答他,他烦透了这个肉球,反问道:“申王不愿见某?那便罢了。”

    风昊不乐意了:“这个球是什么东西呀?申王是个肉球吗?”

    宗伯……宗伯怕他,不敢对他怎么样,一张因为胖而没有皱纹的脸涨红了。不敢与风昊对视,宗伯一双眼睛四下看,一看昔日总是被他借口折磨的偃槐居然一脸高冷地抄手旁观,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跳起来便要打偃槐。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没等偃槐动手,风昊不开心了,抬脚便将这肉球踹得滚了三滚:“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一面说,一面开始卷袖子,伸手一捞,将肉球捞了过来,“说,申王让你干嘛来了?”

    “迎、迎、迎名师。”

    “申王讲求身份吗?嗯?撒谎试试,你那小绿豆眼儿一转,我就知道你要撒谎!”一代名师风先生,在宗伯面前就是个大大的匪类。

    能被称为风师,且收八个学生就能教出八朵奇葩,风昊自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浅薄易怒不通人情。宗伯开口但有迟疑撒谎,便吃他兜头一巴掌,他下手又歹毒,怎么疼怎么弄,揍得还不留痕迹。

    不消片刻,就从宗伯那里将底儿都掏了出来,也知道申王确实是一个不很计较出身,而是在意能力的人。风昊满意了,对偃槐道:“好啦,师兄,咱们去龙首城。”

    宗伯捂着脸哼唧道:“什么?他也去?”

    风昊冷冷地看他一眼,宗伯抱头蹲地继续呻-吟去了。风昊袖子一捞,亲自将太叔玉派去旁观的人揪了出来:“你又是做什么来的?”

    ——————————————倒叙完毕——————————————

    夏夫人听太叔玉讲到这里,掩口惊呼:“被识破了?会不会适得其反?”

    太叔玉道:“侥天之幸,风昊只是问了一问,并不深究。知道是我派的人,大约是以为为阿涅求师,呃,就将人扔了。”

    夏夫人憋笑不已,伏下身去闷笑了几声,才问:“然后呢?不是没有事吗?为什么说要出事了?”

    太叔玉揽过夫人的肩,郑重地道:“事情太大了。夫人想想,许侯之女的作派,再想想宗伯。”

    丈夫说得郑重,夏夫人不得不重视起来,却又有疑惑:“这……他们两个,有什么值得讲的呢?”

    “有的。夫人想不想,我们的孩子永远平安?不需劳心劳力,只因为是我们的孩子,便永享富贵?”

    “夫君这话说得好生奇怪,谁不想呢?”

    太叔玉叹道:“是啊,怎么不想。可是,奴隶怎么会甘心一直做奴隶?”

    “只要他有本事,用他又何妨?”

    “若是有大才呢?才比我高,夫人怎么想?可愿让我礼敬他?”

    “这……若为夫君所用,做夫君的执宰,可也。”

    “若是在天邑,王给他比我高的地位呢?”

    “这!呃……若德行高尚,知进退,也……行吧?”夏夫人迟疑地说,“这样的人,也不多呀。”

    太叔玉欣喜地赞同夫人的观点,却又说:“然而宗伯不愿意见到昔日奴隶成为名啊。唉,我抚养阿涅这些年,他那日说的话,我寒心事小,忧心是真。我自认尽心尽责,他尚且以为生而尊贵,不修德行便要他人俯首帖耳。有不被尽心抚养的王孙公子,他们会怎么想呢?”

    “这……”

    “生而为人,岂会甘于下贱?无力者不得不依从而已,有力者岂甘久居人下?”

    夏夫人道:“夫君过于忧虑了,王不是那样的人,他看得明白。否则便不会任用夫君,也不会依旧礼遇偃槐。许侯之女、宗伯、阿涅,正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痴愚的吗?出门找人来问,倒有一多半的人认为错在宗伯。”

    “那又如何?”太叔玉道,“国君、公子、王孙们,自幼有名师提点,无冻馁之忧,十个里有七个是见识超过常人的。庶人奴隶,既乏师承,又常饥饿消瘦,十个里有一、二可比王孙智慧者,已是难得。这样的情况,会滋生王孙公子的骄傲。”

    “毕竟是少数。”

    太叔玉道:“那又怎样?该来的还是会来。王的志向远大,征战、怀柔二十载,他的封臣越来越多,他的百姓和奴隶也越来越多。昔日各自为政,如今有各种想法的人都聚在了王的身边。十个封臣里,有一、两个像宗伯这般想,龙首城就有几十上百个有这样想法的人。一万个庶人、奴隶里,有一个不甘服从的,王的疆域里,就会有几百个不甘心的、有能力的人在凝聚。土地、财富、兵士,在封臣手里,如果出身寒微而有能力的人想出人头地,必然会对无能的封臣造成威胁。世间多少邦国覆灭,人们哪里不知道这样的道理?然而吃到嘴里的东西,再被逼着吐出来,谁肯甘心?不为自己,也为儿孙。王的治下,必有一争的。”

    夏夫人道:“没有办法吗?”

    “争斗,流血,妥协。道理不是靠说的,是靠做、靠打的。流过血、知道疼,后人就会明白,有德有力之人,不可轻忽。高贵的血统,不代表一切。”

    “非要大家都流血吗?不过是几个可用的人,拿来用,就是了。”

    “夫人,那就又说回来了,有人不肯让位,不让你用呢?”

    夏夫人呆滞了一下:“真的要有争斗吗?”

    “我初到龙首城的时候,也被排挤过呀。夫人想想,七年过去了,龙首城里又多了多少人?我初领军里,王之有战车万乘,如今战车有三万乘了。现在领军,兵马是以前的三倍。我从王的手里得到的封地,是以前的五倍。上卿的俸禄是以前的两倍。万乘可让,三万乘就不舍得让啦。以前的俸禄不值得争,翻一倍呢?争的人也会多一倍。”

    “眼见这争斗源自宗伯与偃槐,风昊也参与其中,这老师,还要不要了?”夏夫人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要!”太叔玉坚定地道,“当然得要。”

    “那……岂不是与旧族作对了吗?”

    太叔玉诧异地道:“怎么会?利益之争,无关新旧。谁是新,谁又是旧呢?秋天树叶落下来,春天的时候又有叶子长出来,树,还是树呀。”

    “我有些糊涂了。”

    “宗伯压得住偃槐吗?不能。这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想要得到,就要自己努力。夫人要有所准备才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