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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目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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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拔叡和常氏布衣出了宫。

    布衣是草民穿的衣服,粗麻布织成,没有锁线没有纫边,露着歪歪斜斜的针脚和粗劣的针线头子。

    出宫这一段路,他走的特别艰难。他非常想出去,脚步行个不停,然而腹中饥饿,头眼昏花,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他感觉自己像个行尸走肉,脑子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被一个目标操控着在往前走。他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只想停下来,躺下,睡一觉,他不渴望芬芳的锦被,也不渴望柔软的床铺,只要有个草窝让他躺下来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只想让自己脚步停下。

    常氏在旁边搀扶着他。出了贞顺门,又上了马车,顺着御道直行,出了城门。

    拓拔叡昏昏沉沉靠在常氏怀里,常氏一边用手抚摸他,安慰他:“殿下别怕,到了地方就安全了。”一边伸手揭开车帘,查看马车外的景象。

    拓拔叡身上火烫,他高烧已经好几天了,常氏摸着他滚热的额头,看着车道两旁的景物,心急如焚说:“很快就到了,咱们先洗个热水澡,喝点热汤,再找个大夫来看看,好好睡一觉。”

    马车在一座偏僻的寺庙前停下。寺庙非常冷清,寺门小小的不过一丈,门是木门,门前石板地上长满了绿绿的青草,低矮的垣墙上生了碧绿的青苔。冯凭站在寺门前,一看拓拔叡的马车到了,连忙赶上来,帮着常氏搀扶他。

    寺中的一个住持,两个小沙弥,也都到门前来,住持礼了一礼,道:“小僧已经让徒弟将寺中的房舍收拾出来了两间,快将这位小施主搀扶去休息吧。”指挥两个小沙弥带常氏去山房。

    寺庙总是比寻常百姓家要富有的多,外面看着麻雀虽小,实则五脏俱全。住持引着他们到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小院,环境非常怡人,院中植了许多翠竹。

    两个沙弥拿钥匙将山房门打开,常氏扶着拓拔叡上台阶,见是几间连着的屋舍,占地不大但看着整齐,似是刚刚修缮过。地是石板地,打扫的很干净,屋中主要陈设都有,靠着东边窗子放着一张大榻,上面铺着席,爹放着被褥,枕头,可日常坐卧,也可睡觉。榻下是一张黑漆漆的桌案,侧面也设了席座。

    常氏将拓拔叡放上床,又道:“麻烦住持,能不能帮忙送点热水来。”

    住持道:“热水送不过来,只能自己烧,那侧面有一间厨房,里面有锅灶,旁边有口井,井边有桶,可以打水。”

    常氏道:“多谢住持。”

    常氏让冯凭看着拓拔叡,她去井边打水烧热水。冯凭呆呆地坐在床上,让拓拔叡靠在她怀里,心里非常不安、难受。他一直在发烧,一边发烧一边抖。

    两个小沙弥找了木盆来,常氏将烧好的热水用桶拎进来,倒进盆里。

    常氏已经很多年没有干过重活了,拎了几桶水就累的气喘吁吁。水弄好,常氏将拓拔叡脱干净衣服,让他坐到水盆里,用软布撩了水替他洗澡擦身。

    冯凭不敢看,借口到厨房里去看看,常氏说:“别去厨房,你去问问住持,有没有里面穿的干净衣服,拿两件来,他那衣裳没法子穿了。”冯凭答应了,到前院去找住持说话,住持给她找了几件衣裳,冯凭捧着回去,门还是关着的。她悄悄将眼睛伸在门缝里看了一眼,见拓拔叡水淋淋地坐在盆里,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常氏在给他洗头发。

    冯凭在外面等了一会,没听到常氏叫,又凑到门缝里去看,这回见拓拔叡已经到了床上,常氏用个帕子在给他擦头上的水。

    冯凭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常氏说:“进来吧。”

    冯凭推开门进去。

    常氏下床来,翻看了一下她找来的衣服,便捡了一件,拿去给拓拔叡穿了。

    他穿上衣裳,冯凭终于敢正眼看他。冯凭走到床边去,接着常氏方才的动作,用个帕子替他擦头发上的水。

    常氏说:“你陪殿下呆着吧,我去厨房看看,给他煮一点吃的。”

    冯凭抬头,道:“好。”

    常氏去了。

    拓拔叡瘦了许多,褪去了少年稚嫩的肉感,五官变的越发深刻。冯凭感觉他越来越好看了。听说鲜卑人的男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是最好看的,皮肤白嫩的像最新鲜的花朵一样,身材已经开始发育,往往长的纤秀迷人,修长的双腿,挺拔柔韧的细腰,面若桃花,皮肤紧绷绷的,还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要是再大一点,过了十岁,骨骼再粗壮一些,肌肉再厚一些,往往就不太好看了。这个年纪的美少年美起来比女人还美,男人女人都会想要他,冯凭看见了眼前的拓拔叡,感觉这话是真话。

    常氏煮了点青菜粥,放了猪油和淡盐,热热端过来,拓拔叡喝了一碗粥。他现在肠胃弱,不敢吃太多东西。

    常氏给他盖好被子,让他睡下,这边和冯凭一起,将剩下的粥吃完。

    拓拔叡睡的始终不太好,一会睡,一会醒,半夜里惊醒好几次,高烧一直不退。常氏守在床前,看他烧的厉害了,就用热水给他擦一次身,不眠不休的看护了好几夜。灶上的小火从早到晚都不停的,随时温着热水或者煮着粥和药,让拓拔叡一醒来就能吃。药是那住持给开的,这人虽然做着住持,但是自称会医术,经常与人看病。至于冯凭,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整天守在灶前看火,常氏吩咐什么,便帮忙跑个腿,或者替个手。常氏照顾拓拔叡累了,她也去帮帮忙替一下,让常氏得个闲睡一会。

    这小寺名叫天目寺,僧侣不多,香火也不是顶旺,自从拓拔叡来了以后,冯凭就发现那寺院僧侣中多了许多身材高大,体格魁伟之辈,时常到处游荡穿梭,香客则几乎绝迹。冯凭怀疑这些人是宫里派出来的,只是不知是敌是友。这些人整天在寺中游荡,倒不干涉拓拔叡的生活,因此冯凭和常氏都是只假装不知道。只是寻常只待在那后院里,万万不敢踏出这寺门一步。每天早上,住持让小沙弥送一点肉食和蔬菜过来,这边有厨房,常氏自己动手烧饭。

    三天之后,拓拔叡退了烧,又转入低烧。精神仍然不太好,然而意识已经清醒多了,大多时候都是醒着,也能吃东西,只是始终不说话。过了十多天,他才开始渐渐说话,问些宫中的事。

    说到皇上驾崩,拓拔叡和常氏又落了一回泪。朝中动荡的很厉害,宗爱为了排除异己,杀了一大批人,朝中的大臣们要么表示顺服,要么被杀了。新君继位,朝廷要换血,总要砍掉一批人头,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唯独乌洛兰&14158;那样德高望重的老臣也遭了难,让人惋惜。

    拓拔叡问:“兰延呢?”

    兰延没有死,被流放至西垂。凡是原来支持拓拔叡的,而今都遭到了打压,当然,其中也有升官了的,自然是中途跳反,转而支持皇后和宗爱的。这些事情都是人之常情,也都是意料之中的,拓拔叡听了,也没什么反应。

    拓拔叡对于眼睛的处境,是只能接受,没有得反抗了。他只是很想念皇祖父。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皇上已经驾崩的事。皇上是什么人?皇上是天纵英才的伟大帝王,雄才大略,率领魏军南征北战,创下不世的大业,连他的亲生父亲太子都死在皇上手里。拓拔叡从小就对这个人又敬又怕,觉得那是这世上最精明最厉害的人,是不可战胜的神话,谁也无法打败他。这样的人,竟然说死就死了,死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皇祖父的死,对拓拔叡的打击很大。不单单是政治上的失势,更大的打击是心灵上的。他一直信奉权力,认为只有站在那权力顶峰的人,才能掌握命运,保持不败,然而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的。谁能保持不败呢?连他的皇祖父都败了,死了。一代天骄,死在女人和宦官手里,太可笑了,说出去谁会相信。

    这天晚上在床边,他和常氏说起道武皇帝的事。和拓拔韬非常相似,道武皇帝也是英雄一世,晚年结局凄凉。

    “道武皇帝为什么会死?”

    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敢回答。北魏的开国之君,道武皇帝,是拓拔韬的祖父。离拓拔叡,中间也只不过隔了两代帝王。拓拔叡想起几十年前他祖宗开基创业的故事,若有所思道:“道武皇帝幼年经历亡国之痛,败于苻坚,成为前秦俘虏,只身往长安为奴,此后流落中原、蜀中各地十多年,受尽辛酸波折。十六岁回代北复国,即代王位,而后建立魏国,打败慕容垂,击败后燕,覆灭前秦,称霸中原,将我拓拔氏从代北一个小小的部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帝国,功业何等英伟,谁敢说他不智慧不英勇吗?可是最后的结局呢,被自己的妃子和儿子谋杀。皇祖父,别人都说,他是道武帝之后最有谋略,最伟大的皇帝,可是他和道武皇帝一样的结局。这是为什么?难道这都是命吗?不光咱们魏国,连那秦国,燕国,他们的皇帝好像也是,苻坚,慕容垂,哪个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死的都不怎么好。”

    常氏低头做着针线,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是不该她去思考的。

    拓拔叡道:“道武皇帝,清河王拓拔绍,明元帝,皇祖父,还有我父亲。咱们魏国立国到现在,五位君主,竟然有四位都是死于非命的。不管是有治国能力的,还是没有治国能力的,都落得相似的下场,为什么会这样?”

    冯凭在旁边听着,自然也无法说话,谈论这些是犯忌讳的,她和常氏都默不作声。于是拓拔叡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没有语出个答案来,他很迷茫。

    拓拔叡很迷茫,还有点害怕。作为身处政治风暴中心的人物,他认为只有皇位还是安全的保障,失去皇位就会失去性命。然而实际上,哪怕是坐在皇位上,性命也仍然不在自己手里。

    那么,这世上,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皇帝如此,草民只会更悲惨,更加命如蝼蚁。那是人人都可以践踏的。

    拓拔叡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他终于能体会拓拔韬决心杀太子时的那种恐惧了。这世上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父亲会杀儿子,儿子会杀父亲,妻子会杀丈夫,丈夫会杀妻子,母子之间,也会互相利用,为了权力彼此厮杀。

    关系最亲密的人尚且如此,那么,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呢?

    常氏叹说:“天家和寻常人家,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寻常人家也要打架呢,父子兄弟之间,为了争一块地,争一头牛,争一栋房屋大打出手,也有打的凶,打的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是普通人家小打小闹,谁也不能为了一块地,一头牛去杀人,天家就不同了,争的东西大,筹码大了,代价自然也大,就不得不拿命去搏,说到底也都一样。”

    这话是实话,拓拔叡听了,只是心生感慨。什么东西,牵涉的人多了,相关的利益大了,都会变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