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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兄,别来无恙啊。”贾环哈哈笑着, 抱了姜俊一下, 很快又放开。

    这么长时间的船上生活并不是一件美事,姜俊的气色不太好,但眼角眉梢间仍是飞扬着一片过人神采, 依然让他觉得熟悉。

    姜俊挑了挑眉,打量贾环一圈, 但见他束发戴簪,青衫落拓, 只是寻常寒家子弟的衣着,却浑不似时下穷酸的拘谨,一身的风流潇洒之气, 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环三,若叫我父亲再见了你, 只怕非把女儿嫁你不可了。”他搭着贾环的臂膀,顽笑道。

    贾环不当一回事儿,笑道:“那他老人家可就亏了。两位老人家都好?”

    “——没什么不好的, ”姜俊说着,嘴角的笑意就淡了下来,直至没了影子,“便是有甚不好,也只是我阿姨不好罢了。”

    对此,贾环的反应也只能是大力的拍拍他的肩背,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辞来。姜家的主母,要说为人,绝算不得大奸大恶,但对丈夫的姬妾和除己所生的子女,却实在称得上一句苛酷。

    如此,便是以姜俊之洒脱正派,也不免对这个嫡母存有心结。

    “待姜兄金榜题名,成家立业,便好把人接出来了。”他叹道。

    姜俊的小厮上来请安,笑道:“三爷好。三爷不知道,我们爷定了亲了。”

    一听这话,姜俊涨红了脸,还要骂:“多嘴多舌什么!”贾环已笑道:“哦?不知是哪家姑娘?该给你贺喜的——也不与我说一声?”

    姜俊局促得不支声了。

    还是那小厮快言快语的:“是城南开粮店的乐家的小姐——也是庶出。”

    “既是与姜兄说亲,嫡小姐也不亏……想来是她家豪富非常了?”贾环拧眉道。

    “哪里称得上豪富,”小厮嗤一声儿,“家里适龄的小姐,就一嫡一庶,嫡的早三年说定了乡下吴员外家,三媒六聘都过了一半儿,只等着她过门,见这个庶的捡了这么大一个漏,眼珠子都烧红了,急赤白脸的要换亲。”说到这里,还反问贾环,“您说这叫什么事儿!我们也做不出来的,一个清白人家小姐倒做得出,真是拿脸扔在脚底下碾了。”又自己说下去,“所幸她娘老子还要点脸面,也怕吴员外生事,才没应她。哪知这小姐真是脂粉英雄,到这份儿上仍有歪心,寒冬腊月里把妹子往水池子里推——要说她蠢,她还有一份精明,早早的叫人把冰投开了——她妹子一慌,把她也拽下去了,两人都生了一场大病,她妹子命大挺过来了,她自己去了。”

    小厮说得动情,贾环不由听住了,待听到最后,不由扑哧一声,乐道:“这也算恶有恶报。”

    “可不是呢!”

    姜俊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只管嘟嘟囔囔的做什么,再这样,不带你出来了。”

    那小厮这才住嘴不说了。

    贾环见他是真心不乐,遂笑道:“人死万事休,再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也不去说她了。”见寄英赶了车来,便与姜俊二人上车坐定了,复又嘱咐道,“因着今年是大比之年,如今京里百物腾贵,这个时候儿了,便是你手里有钱,也没处找地方去住,我已打算好了,你就住我京郊的那个小庄子便得,一应物事都齐全,也有两个婆子使唤,难得地方清幽,正合你静心读书。”

    他一径说,姜俊一径点头,笑道:“谢你费心了,我也正发愁这个。早先同年们大多早早就动身来了,是我爹说不必急,拖到这会子,先还想着怕是寺里也住不上,只好住城隍庙也罢。”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别庄,将将安置好,已是下晌,贾环策马回家。

    自此,贾环读书之余,便时时往来城外,与姜俊切磋学问,倒有些进益。

    由是忽忽数月,今科已毕,姜俊果然榜上有名,殿试过后,皇帝亲赐进士出身,朝考后外放淮扬做官去了。

    姜俊还有婚事未完,忙赶着回金陵见父母去了。这日二人在渡头依依惜别。

    贾环自己怏怏的回去,寄英在前头牵着马走路,他坐在马上,心内不住的转着念头,很是盘算了一回。

    房里丫头们正做针线,见他回来了,忙迎上来宽衣脱鞋。贾环换了一件儿家常穿的松青绫袍子,笑嘻嘻的凑过去瞧丫头们的针线:“这是做什么呢?哟,这个络子配色儿可精致呢!”

    他凑得有些近了,蕊书扭身笑推他一把,嗔道:“好尊贵的一个爷们,只跟我们丫头混些什么,只不去做些正经事。”脸上虽笑着,神情中却有一股不自知的忧虑。

    贾环倒是疑惑了,想了想,笑问道:“好好的,这又是怎么说呢?我一旬才休一天假,也谈不上混不混的。姑娘这话,好没道理。”

    蕊书的眼里留下两滴泪来,她忙低头,抬手拭去,咬唇道:“三爷何必东问西问,反正我们丫头,也不配。”说完收拾东西起身走了。霁月摇了摇头,也是叹气。

    贾环心中疑虑更深,佯做睡觉倒在床上,一时霁月出去了,他方叫进小蝶来,问她道:“你姐姐们怎么了,一个一个,倒像有了什么心事似的,莫不是给谁唬着了?”

    他还真怕是谁不长眼,要讨人的好儿,乱排揎了他院里的丫头。如今家务越发怠慢,家下人背地里也不大规矩了。

    小蝶笑道:“哪里有那样不长眼的呢,爷不用瞎猜,这里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蹙起眉尖,道,“这里头有个大缘故。”

    贾环含笑扫她一眼,见她穿着月白比甲,湖绿裙子,乌鸦鸦的发丝衬着白腻的颊边,别有三分动人态度,心中不由得一动,指着床边的绣凳道:“坐,吃果子。”

    小蝶道了谢,欠身坐下,取了枚果子,去了皮,慢慢的纳入口中,道:“爷素日里忙,不知道府里最近出了一件儿大事。”贾环识趣的接话问道:“什么大事?”“金钏儿姐姐,叫太太撵回去了,想不开,寻了死。”

    一听到最后这个“死”字,贾环的脸上勃然变色,怔怔半晌,方道:“这是怎么说?她是素有体面的,少有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说着眼里堕下泪来。

    换了别人,或是不敢,或是不欲,都不会与贾环嚼这个舌头,只有小蝶天真烂漫,悄悄儿的将这一桩事体与他半遮半掩的说了。

    别看她不过是个下人丫头,下人自有下人的消息传播渠道,况且自打有了那个园子,贾家的规矩渐松,下人间犯口舌的事儿着实不少,只是凤姐儿弹压得力,才没闹出来罢了。

    原来这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大丫头,王夫人院里那么多丫头,唯她拔头筹,模样儿品格都是好的,自幼与宝玉相熟。宝玉的为人,最爱与女孩儿厮混,与金钏儿既有情分,便不免有些嘻笑轻浮之举。这一日王夫人午睡,宝玉来请安,见母亲榻上安睡,金钏儿却倚在榻脚乱晃,两人先说了两句话儿,渐言及私情,宝玉便道要向母亲讨了她去,金钏儿嗔他:“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话也不能明白?”几句调笑,也是他两个太大胆,竟将王夫人当作死人一般。冷不防王夫人翻身坐起,给了金钏儿一下子,骂了几句。宝玉见母亲果然发怒,忙跑了,只留下金钏儿独自面对王夫人,不一时就叫撵了出去。

    金钏儿这丫头一贯是个烈性的,打小儿养在王夫人身前,副小姐一样的人物儿,一下子没了脸面,老子娘也怨她,众人也笑话她,不知哪里一股子气性上来,索性就投了井。

    这一事发,各方惊动。王夫人虽也极力掩盖,并不提及宝玉,只说是金钏儿弄坏了一件东西,所以叫她下去——到底也瞒不过人。

    贾环听了,捶床怒道:“好不醒事的人!真是一对儿了!宝玉既爱金钏儿,就该明公正道的与太太提了,成不成是太太的事儿!莫非他以为他能大过太太去?私通母婢是个什么罪名儿,一个大家公子竟是毫不顾了!金钏儿也是!往日千伶百俐的丫头,不对,她就是太伶俐了!不伶俐的人,哪里做的出这样的混账事儿!”他嘴里还藏着一句没说,金钏儿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不定以为自己有多大的体面呢,却忘了自己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只是这话却不好在和金钏儿同是丫头的小蝶面前说。

    小蝶忙道:“我的爷,您吆喝什么啊!快别提这个了是正经,什么体面事儿呢!”

    贾环恨恨的仍捶了捶床,才罢了。

    待小蝶出去,他心里的震撼稍平,各种情绪才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毕竟也是认识的人,一个花季少女,虽说行事不妥,到底没干什么坏事儿,不能不叫稍有良心的人为之叹惋。

    而除了惋惜、震惊、不敢置信之外,他还感到一股自骨髓里蔓延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