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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孤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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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孤岛(二)

    杨昭的梦破了,他坐在顺天府公堂上,听着顺天府尹彭涛说一句停两句,把在座各位的神色都看遍,才敢接下一句。就连杨昭这类对谁都不上心的人,都少不得要暗暗骂一句,老鼠大的胆子,还当什么顺天府尹,回家钻媳妇儿被窝不正好?

    唯独顾云山听得津津有味,抽空来左右瞄一眼,没瞧见月浓,想来找不到磨牙的点心,无不遗憾。

    此案开堂公审,衙门内外围满了京城百姓。威严肃穆的公堂成了吵吵嚷嚷菜市口,彭涛问一句,下面接一句,喝止无用,只好拖一两名吵闹得厉害的出去打,杀鸡儆猴,适才聊有功效。

    正将杨昭那远方表亲的宝贝儿子孙怀忠与死者父亲王大财提堂对质,几时几分因何打死王小玮,苏怀忠一一都认。那王大财哭诉,“那孙家仗着自己是举子,又与长庆侯府攀得上亲,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巷口围满了劝阻的人,我儿跪地求饶,偏他片刻不停,叫嚣着‘打死了怕什么,自然有我爹打点’,将我儿一条性命,生生折在手里,大人……您要为草民伸冤哪大人…………”

    杨昭听这话就要怒,幸而被顾云山按住,才免了扰乱公堂之责。听他坐在椅上,暗恨道:“这王大财真能挑拨是非,孙泰小小一个里长,与长庆侯府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有何胆量如此叫嚣?抓着这么一句话,难不成还敢将整个侯府拖下水?”

    顾云山慢悠悠喝着茶,劝道:“稍安勿躁,孙家不还有宋壮师在么?怕什么。”又见傅启年茶不沾口,只枯坐着,继而问:“傅大人,这太平猴魁并不差,不尝上一口试试?”

    傅启年不屑道:“这积年的老茶,也就彭涛能拿得出手,我可懒得尝,怕坏了舌头。”

    顾云山道:“你那点子臭讲究的毛病,真是没法儿改。”

    王大财仍在哭诉,说到动情处少不得以头抢地,以血鉴心。“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可见孙家人之嚣张跋扈,分明将草民等视若刍狗,杀之宰之,全凭他孙大老爷一人高兴!”

    人群中当即有人附和,“杀,仗势欺人,当街行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继而群情激昂,一个跟一个地喊,“杀,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喊得脸通红,脖子梁柱那么粗,恨不能食其肉拆其骨。

    “啪啪啪——”彭涛连敲数次惊堂木,总算求得片刻安宁。王大财偷眼看四周,多少正义之士为他激愤难抑,振臂高呼,真多亏高人指点,不然这案子还不知是何走向。彭涛捏一把汗,偷偷摸摸望堂下旁听的顾云山一眼,这人还是优哉游哉喝茶,万事不沾的老模样。就连沾亲带故的杨昭也一言不发坐直了看好戏,他这一回堂审,可真是难。但官威还是得摆足,放下惊堂木,咳嗽两声,“吵什么吵?通通肃静!孙泰,你不是聘下壮师一名要当堂陈述?”

    “正在外候着,没有大人指令,不敢入内。”孙泰话不多,这样看着,反而比王大财更像老实人。

    “领他进来——”

    宋壮师人身材矮小,但人长得精神。迈进堂中来,先向在座诸位行礼。等彭涛示意开始,他才发问,很懂规矩。然而语出惊人,“孙怀忠打死王小玮不假。”

    一片哗然,连彭涛都吃一惊,本以为要纠缠多日的案子,竟就这样认了。

    宋大状继续,“然则孙怀忠当日醉酒,本就因家中老母年事已高,却药石不灵,饮酒却并非为借酒消愁,而是……”他上前一步,禀明彭涛,“大人,草民斗胆,请大人准许孙怀忠脱去长裤。”

    后面的话不能当众说,他再向前,凑到案台边小声告之。

    彭涛点点头,“准你如此。”

    宋大状将身负重镣的孙怀忠扶起来,卷起宽大的裤腿,露出大腿内侧一块巴掌大的深可见骨的伤疤。围观者无不咋舌,等宋大状声泪俱下,“孙举人饮酒,非因其他,全因前一日割肉为引,以济老母之病,当日疼痛难忍,才不得不求一醉而忘忧。”

    登时有人赞他,“孝心可嘉,孝感动天,如此孝子,当世难寻。”

    又有人问,“一个至孝之人,怎会作出如此暴戾之事,其中必有隐情。”

    宋大状见好既收,放下孙怀忠裤腿,走到正中来,“孙举人走出酒肆之时天已擦黑,路上不明。偶遇狗吠,又念及村中常有偷狗贼到访,偷家畜已典卖之事多不胜举,远远见王小玮在路边与狗纠缠,便以为又是贼人到访,酒热助胆,一时冲动要为名除害拿下那贼人,谁晓得一时失手,竟击中要害…………”

    人群中亦有不少附和之声,一人说:“一开春就丢东西,今儿丢只鸡,明儿死条狗,听闻隔壁村还有人丢了耕牛,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又有人说:“附近几个又不是不没听说过王家父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王大财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生个儿子也是整日偷鸡摸狗的东西,村子里丢的狗,一多半让他给摸了去,卖了钱就是赌,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是啊是啊,这孙忠怀,好歹也是个举人,听闻行事作风也十分正派,又是个孝子…………”

    王大财听此议论之声,当下急出了满头汗,“你……你颠倒是非,你……含血喷人!”

    宋大状不疾不徐,“大人,由平安县主簿呈上卷宗一份,里头清清楚楚写着,王小玮曾有两次次偷窃,皆因其父打点,不了了之。”

    王大财急不可耐,大吼道:“一定是孙泰害我!买通县令,含血喷人。大人,大人您明鉴哪。当日围观多人都曾听见他孙怀忠叫嚣,他爹孙泰官大,打死了也不过赔些银子,现如今可是应验了啊……”

    “你确信不是拿下小贼交予里长教训?再而,此案尚在审查,你凭什么说应验,难不成你疑心彭大人亦是贪赃枉法之人?”

    “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彭涛摸了摸山羊胡,没说话。

    下面又有人喊,“这么个贼子,打死活该!”

    又有人说:“十年寒窗不易,大人审慎啊。”

    “偷狗贼就是该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又吵起来。

    像是油锅里溅起一滴水,噼里啪啦刺耳朵。

    顾云山听够了,放下茶盏抖了抖衣袖,起身回府。傅启年与杨昭一并跟着,问,“云山兄,还不去不去花街呀?”

    “不去,肚子饿了要吃。”

    他经过嘈杂的人群,看清了,前一刻喊着要杀孙忠怀的、后一刻叫嚷王小玮打死活该的,都是同一帮人,那三五个身量短小,背脊佝偻,穿着破布衣裳,踩着草鞋,却领着一帮没机会探头到前面一观的百姓,为律法断案。

    三人回到马车内,顾云山沈着脸问,“你们认为,此案彭涛将如何断?”

    杨昭道:“不用说,肯定又是和稀泥,两边不得罪。”

    傅启年道:“两遍都是‘民意’,两遍都有‘道理’,彭大人也不好办嘛。”

    竟没一人提到律法二字。

    顾云山捏紧了拳头,无话可说。

    傅启年又开始撺掇杨昭一同去留仙岛上逍遥,杨昭听得春*情荡漾,连声问,“真是如此?竟不知世上有这般美妙之地,这些年兄弟我全然白活了。”

    傅启年得意洋洋,“我也是听人说起,京城里若不是有头有脸人物,还不定听说过没有。要不就定在本月休沐日,咱们哥几个一同上岛逍遥痛快!”一回头,扇子敲到顾云山胸口,又被他嫌弃地推开,但傅启年不介意,依旧笑眯眯,“哎呀云山兄,不要老是闷闷不乐嘛。正巧你们家阿辰也到了年纪,这回就当给那毛头小子□□,如何?”

    说完朝杨昭挑了挑眉,两个人各自会心一笑。

    顾云山头上阴云终于有三分散开,老大不耐烦地质疑道:“真有那么好?以讹传讹,不见得吧。”

    傅启年伸手揽他肩膀,勾住了晃两下,“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

    忽然间在大理寺鸡棚同阿毛说心里话的顾辰打了个寒噤,“是谁!敢打我儿子阿毛他爹的主意,找死!”

    月黑风高,鬼影幢幢。天地之间一抹幽魂,从地狱飘来,入人间索命。按图索骥,慢慢飘入了巍峨肃穆的大理寺。打更人走街穿巷,敲着更鼓,拖长了音调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

    森森诡谲,顾云山的床头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倒挂着在空中飘。

    他张嘴就要喊,谁晓得被一只柔滑的手死死捂住,一点声响也不能。他闻着香就知道,又是那个老妖……头。

    “啧啧,瞧瞧这小脸袋,都给吓白了呢。”

    顾云山摇着脑袋一个劲往后躲,心里想着,“好你个死娘娘腔,送上门来,有你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