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御前 > 第1章 重闱深

第1章 重闱深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梅蕊推开窗时,瞧见檐角外的那一片天黑沉得可怕,阴云叠聚在一起,像是酝酿着惊天的声势般,怀珠在她身后嗳呀了一声:“要下雪了。”

    如今的时节已入了冬,稍微隙开些许窗缝都会觉得冷风拼了命地往屋里钻,沿着颈口吹进去,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怀珠不禁打了个冷颤,忙走过来一把将窗阖上,埋怨道:“这大冷天的,你开窗做什么?不嫌冷呀!”

    梅蕊笑眯眯地靠在窗前,隔着那薄薄的窗户纸,能听见北风在外凛冽的呼啸之声,她道:“我不怕啊。”

    她向来便是不怕冷的体格,冬日里一双手也不曾冷过,怀珠与她同屋同榻,冬日里更是喜欢与她大被同眠,抱着她感慨:“蕊蕊,你可真是个暖手炉子。”

    但在夏天的时候怀珠便很嫌弃她,因这冬日里的暖手炉子在夏日没有丝毫用处,稍稍靠近些就会被蒸得浑身汗淋淋,怀珠是这样夸张地告诉她的。但纵使是这样,当她在文学馆当值时,怀珠都会捧着冰镇的果子来寻她,从门口笑眯眯地探一个头进来,慢着声气喊:“蕊蕊学士——”

    果子是她从荣妃那里讨来的赏,自己都没顾上吃一个,就端来给梅蕊。但日头太烈,越了半个宫城,千山万水地到了文学馆,果子都又被蒸热了,怀珠一般会极为懊恼,梅蕊却觉得欢喜,放下手头的事务将她从门外拉进来。

    文学馆内有一棵白花槐,仲夏时正是花期,郁郁葱葱地在庭院中辟出一地荫凉来,在下面摆上两条方方正正的矮凳,一抬头就能看见成串的槐花在头顶被风吹得招摇,窸窸窣窣地,偶有会落在发顶,也替这个偌大的宫城添上一分人情味。

    梅蕊自十二岁入宫,如今业已七年了,宫女入宫满十年便可出了这稚红宫城,归家寻亲,但她却对三年后出宫那一日的到来有些茫然,倒不是她喜欢这宫城不愿出去,只是她寻不到归处而已。

    至少宫城中还有怀珠,算是个剥心肝的挚友,怀珠在荣妃处当值,不比文学馆清静,每日里见的人多,小道消息知道的自然也多,这阖宫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怀珠告诉她的,比如关于近来太极宫中的那一位病重的消息。

    怀珠拉着她上了榻,一边解着衣服一边对她道:“嗳,你不晓得,那位的病大抵是无力回天了,每日都有数不尽的汤药往里送,却都不见好。荣妃娘娘眼睛日日都是肿的,可怜见儿,太子才八岁呢,这就要被推上九龙座了,造孽唷。”她脱得只剩一件袭衣,咋舌感叹,“你说赵皇后又并非是太子的生母,若是太子当了皇帝,那皇后她还能当太后么?还有禁军的那位陆护军,实在是好大的做派!你是没瞧着,皇上自打身子不好后,他便径直将禁军调来围了紫宸殿,凡有入者都要搜身,连皇后娘娘也不例外。当初皇后娘娘不乐意,在紫宸殿门前就同护军杠上了,闹出好大的动静,但陆护军手下的人是一步都不让,最后无法,皇后娘娘也只得让他们搜身。”

    说着怀珠就笑岔了气:“还以为当皇后是多威风的一件事儿呢,结果还不是被个没根儿的压得死死的,那这皇后当了有什么意思?”

    梅蕊横了她一眼:“你这话便也只能与我说道了,若是摆外边儿,足够教你死上百回。”

    怀珠笑嘻嘻地凑近她,一双冰凉的手就往她怀里钻,梅蕊被激得惊呼一声,扭身就躲,怀珠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一张榻就那么大,膝行几步就被怀珠给扑倒在软褥子间,怀珠捧着她的手,拿脸蹭了蹭:“蕊蕊真好呀。”

    拿她无法,只能任由着她将自己的手握着,怀珠的手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也在这宜人的温暖中睡去,轻微的鼾声时有时无,梅蕊也不觉得吵,阖上眼时,又梦见了江南的水乡。

    *

    隔几日后梅蕊去文学馆当值的路上遇到了赵淳,赵淳是当今赵皇后的侄子,到底有赵家的荫封在,顺顺当当地在南衙禁军处领了个亲卫的差事,于宫城中混得风生水起。梅蕊还记得七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尚是个身量与自己相当的少年,七年后却比自己高出足足一个头,生得星眉朗目,踩着乌皮六缝靴,细鳞甲在冬日的寒风中散着凛冽的冷光,扎实的棉衣让他看起来格外高大,虎背熊腰的。他身后还跟着一列卫士,他见着梅蕊后便让身后的卫士停下,把着吴钩朝她走来,咧嘴笑道:“梅夫子,这是上值去了?”

    梅蕊嗳了一声:“赵大人是在打趣我呢?”

    他笑得坦荡荡,瞧不见一丝阴翳,与这暗沉的天气格格不入:“怎么,旁人能称你夫子,某便不能了?”

    “她们私下里叫着顽的,从赵大人口中说出来便是折煞了,”梅蕊道,冬日的风吹得她有些冷,她往赵淳身后看了一眼,“赵大人这是从哪儿来呢?”

    赵淳道:“某在寻人。”

    “寻人?”梅蕊有些纳罕,赵淳点头道:“太子爷不知道去哪儿了,都三个时辰不见踪影了,陆护军那厢下令将南衙的人也调来了。这不,某都转一个时辰了,什么都没瞧见。”

    他嘿一声:“得,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某,该忙差事去了,回见啊,梅夫子!”

    招了招手,他便又回到了队列中,冲梅蕊挤眼笑了笑,然后领着身后的卫士走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梅蕊才又往文学馆去,她其实每日清闲的很,宫中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来寻她教习书算的甚少。说起来她领了这份清闲的差事,也有赵皇后的一份恩德在里面。

    甫入文学馆,便觉得里面的气氛不大对,素日里与她要好的小太监喜顺儿拉了拉她的袖口,垮着脸对她道:“夫子,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室内生着炭火,梅蕊一面解下披风一面问,略略扫了扫,发现馆里的人都是一副大难临头的丧脸,她好笑道:“有什么事情便说,吞吞吐吐的,平日里的伶俐口舌呢?”

    文学馆本就是个清闲衙门,平日馆中的宫人闲暇无事就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讲谈,梅蕊有时兴起了还会与他们开几场辩论,输赢不重要,自得其乐而已。

    如今这些口舌伶俐的人却个个都噤声,面面相觑不愿讲话,只一味地往里间看,梅蕊眉一挑:“不说是吧?那行,我自己去瞧。”

    这是正中他们下怀,梅蕊甫一迈进里间,便见着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来,小小年起眉目间已英气俱存,他蹲在桌下,警惕地盯着门口,梅蕊的脚才将将踏了进来,他就将眉一竖,厉声道:“谁允你进来的?”

    梅蕊怔了怔,见他一身大团花绫罗红衫,头上束着远游冠,金钩带在腰,围着白狐裘毛领的氅衣,估摸着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就是金贵的骨头,便将他的身份猜了个*不离十。她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门那里,慢慢蹲下了身,对桌下的那位祖宗说道:“殿下是在顽捉迷藏么?”

    小太子一张脸被热得红扑扑,瞪着眼:“本宫做什么,需要你来过问?”

    太子年幼丧母,一直养在赵皇后膝下,生性顽劣,皇后非他生母,自然是管不住他,皇帝又对他溺爱,将他纵得更是无法无天,俨然是宫中的混世魔王,梅蕊和善地笑道:“自然是不需要的,不过殿下这样蹲着不难受么,奴婢是为殿下的身子着想。”

    她这样一说,太子倒真觉得是这样的,但小孩子的倔脾气起了,怎么拦也拦不住:“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出去!闭上嘴,不许讲话,也不许告密!”

    年纪小小,色厉内荏的功夫倒是学了个十成,但配上那张微微有些肉的脸,倒没什么威慑力,梅蕊忍着笑:“是奴婢逾越了,不过奴婢听闻腿麻了会长不高。”她慢慢站起身来,向太子行了个周全的礼:“奴婢告退。”

    太子乍然一惊,刚想挪动步子,却发现蹲久了脚是真的麻了,金玉养出来的腿脚受不得这又麻又刺的感觉,脚下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摔着了,痛得他嘴一瘪,哇地就哭了出来。

    梅蕊朝喜顺儿递了个眼色,喜顺儿就知趣地溜了出去,她回身弯下了腰,去哄那哭得嚎啕的祖宗:“殿下怎么了?”

    小太子哭得伤心,仿佛要将满腹的郁结都发泄出来,梅蕊就一直弯着腰看着他,时间长了,腰便弯得有些疼。但小祖宗没搭理她,她也不好再退出去,索性也跟着钻进了桌肚里,双手圈在膝前,好笑赔罪:“是奴婢不好,让殿下挪一挪,殿下才摔了,不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殿下再哭,可要将山魈引来了。”

    正揉着眼的太子顿了顿,抽泣道:“骗人,山魈见了……见了本宫……也要跪下的……本宫是真龙天子……天子……是不惧鬼神的……”

    他一双眼哭得通红,天家的储君说到底也只是八岁的孩童而已,梅蕊心生怜爱,柔声道:“这便是了,殿下连山魈都不怕,那还有什么是需要哭泣的呢,男儿有泪不轻弹,殿下应当坚强一些。”

    太子沉默下来,小小的肩抽动着,眼见着又要哭出来,梅蕊赶忙道:“殿下喜欢吃糖糕吗?”

    她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包油纸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排了四块糖糕,白嫩嫩的糍糕,上面压了一颗红枣,太子咽了咽口水,眨了眨还蕴着泪的眼,指着糖糕道:“这个东西,本宫没有见过。”

    梅蕊想了想,道:“这是奴婢家乡那边的小食,殿下向来锦衣玉食,没有吃过是应当的。”用吃食来收买孩童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主意,方才还在哭闹的小祖宗现在已全然被糖糕勾去的心神,他舔了舔嘴:“本宫可以吃一块吗?”

    “当然可以。”梅蕊爽快地道,并将一块糖糕递给了他,他细嚼慢咽地将那块糖糕吃掉,软糯香甜的感觉还留在唇齿间,他又睁着亮晶晶地眼睛看着梅蕊,梅蕊失笑,将剩下的三块都给了他,并贴心地道:“殿下慢些,奴婢去替殿下倒杯水。”

    太子一边吃着糖糕一边道:“去吧。”她应了后从桌下钻出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自己的腿也已经麻了,扶着桌沿稳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去给这缠人的祖宗倒杯水以免他被噎着时,外面传来唱喏声:“护军大人到——”

    文学馆古朴的门被推开,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寒风将细碎的雪沫吹了进来,连带整洁的紫锦袍角也跟着扬起,一双宝相花纹锦的云头履踩进来,踏碎了落在地面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如天际翻卷倾覆的云,从不怜悯世间的苦寒。他眉眼的凉薄与生俱来,像对开的窗,穿堂风来来去去,什么都不能在他心间留下影踪。

    他横眉一锁,在一片跪拜中漠然开口:“殿下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