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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中秋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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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之后,七月二十五日壬辰,朱允炆终于宣布发兵讨伐造反燕王;先在奉天大殿举行拜将大典,亲自授予了长兴侯耿炳文以征虏大将军印,并大祭天地社稷神坛及太庙,当着太庙中列祖列宗的面,宣布削去燕王朱棣的藩封,将朱棣从宗族谱籍中除名,废为燕庶人。

    正当朱允炆在太庙里举行告庙仪式的时候,突然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男子跑了进来,径直冲朱允炆跑了过去,吓了沈若寥一大跳,拦上去刚要抓他,那男子却高声叫了起来:

    “皇侄救我!”

    众侍卫闻言都愣了一愣;沈若寥已经出手抓住了那人衣领,那人却突然两腿一软,朝着地上就跪了下去,一面还在叫道:

    “陛下救救臣谷王!”

    朱允炆怔了一怔,走上前来,见果然是十九皇叔谷王朱橞,失声叫道:

    “十九皇叔!你怎么来了?”

    沈若寥这才敢松手。谷王朱橞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足可以做他的四哥燕王朱棣的儿子。他趴在天子面前,诉苦道:

    “燕王四哥攻破了怀来,臣在宣府的日子也没法过了,实在呆不下去,只好偷偷摸摸跑回京师来,还生怕路上被四哥发现。皇上一定帮帮臣啊。”

    朱允炆见谷王走投无路,跑来求自己,心里反而有一丝窃喜。至少,这说明还有一部分亲王是心向天子,反对燕王起兵的。他和善地说道:

    “十九皇叔快快请起!朕照顾不周,对燕庶人太过纵容,才会酿成今日之祸,连累十九皇叔受苦。十九皇叔若不介意,今后就请住在京师,与朕一起抗击燕庶人叛军。”

    精明的朱橞立刻改口道:“陛下放心!臣肝脑涂地,誓死以报皇考遗德,陛下天恩,一定不遗余力打击燕庶人!”

    告庙仪式结束后,由司礼监太监在大旗之下,面对所有在场的皇亲国戚,面对所有在场的文武群臣,面对所有不在场的各地藩王宗亲,面对所有不在场的朝廷命官,面对天下百姓,高声宣读了由方孝孺起草的讨逆诏书:

    “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逆。去年,周庶人橚僭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朕以亲故,止正橚罪。今年齐王榑谋逆,又与棣、柏同谋,柏伏罪**死,榑已废为庶人。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1]

    诏书宣布完毕,皇帝祭酒,献牲,然后誓师出征。

    然而事实上,这全套过程只不过是个礼仪面子活,只是为了讨好上天和苍生百姓的同情与支持。大军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继续在准备各项军用物资的紧张阶段里慢慢前行着。

    很快进入了八月,征虏大将军耿炳文终于带着一路三万人的中央军,离开京城应天,向北方战场赶去。八月十二日,大将军耿炳文会集了十三万大军,驻扎在真定,都指挥徐凯则屯兵三万于河间,都指挥潘忠、杨松屯兵两万于鄚州,另一万精锐骑兵作为大军的前锋部队,驻守在雄县。此时,江阴侯吴高、耿炳文的次子都督耿瓛、平安、都指挥盛庸这几路兵马还都尚未赶到。

    连日来阴云密布,云层越来越厚,从中原大地一直蔓延到京畿地区,雷声阵阵,秋雨哗哗地下来。沈若寥在北平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秋天的雨下得如此之大;眼前的京城秋雨仿佛北平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然而却又连日持续不断,似乎要把北平一年的雨都在应天下光了。他真不知道南方的天空哪儿来的这么多水。

    南宫秋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阴郁沮丧;她天天盼望中秋,盼了一个月,眼见着八月十五马上就到了,天公却偏偏在此时与她作对。她做梦都念叨着和沈若寥一起坐着船到秦淮河上看月亮,现在这天气糟糕成这样,眼见这个美梦是泡了汤了。沈若寥安慰她说,不管天气如何,他一定会在家里陪她一整天。

    然而,也许苍天真的是看她孤独等待了太久,祈求了太久,精诚之至,八月十五那天早上,南宫秋睁开眼睛,看见一缕秋日纯澄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整个屋子里暖融融、亮堂堂的。她欣喜地大叫了一声,冲到外面来,沈若寥正在练剑,秋风蓝晶晶的光芒在整个院子里闪电一般晃来晃去;头上还有一朵一朵的碎云,但是云彩是纯洁如玉的白色,天已经放晴了,湛蓝湛蓝的天空好高好高,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逍遥谷,那里也经常下雨,但是她真的不记得那里曾经有过阴天。

    沈若寥停下剑,望着她天空一样晴朗灿烂的脸,欣慰地笑了,随口占道:

    “玄武风云正鏖兵,天神泪作雨霖铃。

    “玉桂莫悲无晴苦,守得云开见月明。”

    南宫秋抱住他,甜蜜地笑道:“我是玉桂啊。”

    “你是我的小月亮。”

    南宫秋温顺地说道:“若寥,我听懂啦。今天终于雨过天晴了,战争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你不是无情的人,你不是无情的。”

    沈若寥收回秋风,圈着她笑道:

    “宝宝,我们一起做月饼怎么样?我想了好久了。中午的时候,我带你出去吃,咱们去开元酒楼,尝尝井玉络推荐的清蒸鳜鱼。到了晚上,就拿上咱们做好的月饼,逛夫子庙去。”

    “什么时候回来呀?”

    沈若寥想了想。“等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你抱回来。”

    很快就到了晚上。天色暗下来,夜空晴朗,凉风习习。沈若寥带上烤好的香喷喷的月饼,带上南宫秋,骑马不紧不慢地在京城富丽的大街小巷中穿梭而过,悠闲而惬意地走到夫子庙来。

    车水马龙,火树银花,人声鼎沸。如此繁华热闹的场面,似乎是诗词中的描写完全从纸上蹦跳出来,变得有形有色,生动可触。中秋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巨大的圆盘挂在天边,纯洁无瑕的光辉照在欢腾的京城上,似乎依旧是逍遥谷中望见的那一轮圆月的样子,安静,冷清,恬淡,俯视着下面一片喜庆的节日烟云,有些无动于衷。

    沈若寥带着南宫秋上了一条小船,顺着秦淮河随意地漂流起来。河上船很多,官员和富户人家的大船,寻常百姓的小船,还有不计其数青楼的花船,不分尊卑先后都在河上摇着。两岸花灯聚簇,流光溢彩,旖旎而飘摇。临河的酒家、茶舍和青楼、馆驿都挂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灯笼,一路欢歌笑语不绝于耳,还有岸上和花船里不断传来的玉管丝竹之声,整个秦淮河一带笼罩在完美的中秋气氛里。

    南宫秋痴迷地睁大眼睛,深深陶醉在眼前见到的繁华夜景当中。沈若寥望见她眼中的爱慕与惆怅,心里微微一动,轻轻说道:

    “秋儿,我给你唱支歌吧。”

    南宫秋愣了一下。“你也会唱歌?”

    沈若寥笑道:“这天下哪儿有不会唱歌的人?”

    “可是,你从来都没唱过……”

    “男人家的,不是什么场合都能随随便便唱歌的。”他说道,“不过,现在,我突然很想唱。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南宫秋狡黠地笑道:“船夫呢?”

    沈若寥笑道:“把他踢下去。”

    南宫秋道:“可惜没有琴;不然我可以和你的歌声。”

    沈若寥浅浅一笑:“我不需要琴,也可以唱到你心里。”

    他难得有如此自信;南宫秋听了他的话,竟然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腼腆地撒娇道:

    “相公……”

    沈若寥坐到她身边,将南宫秋揽入自己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唱起来: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玉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他的声音很低,因为精通音律,调子唱得精准无误,一些即兴的修饰也恰到好处,南宫秋望着明月,听他低低地吟唱,只觉得自己快要流泪。她喃喃说道:

    “这是辛稼轩的《满江红?中秋寄远》。你为什么选这么凄凉的一首?”

    沈若寥浅浅笑道:“那,换一首最著名的,‘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南宫秋叹了口气:“中秋佳节,本来应该是幸福美满的,为什么偏有这么多忧伤,这么多爱恨离愁?就连东坡和稼轩这样的豪放词人,也在中秋之夜变得如此哀婉。”

    沈若寥道:“稼轩有一首词,不是描写今夜,恰似描写今夜。你看看这秦淮河畔一路下来,桨声灯影,两岸繁花似锦;你是不是能想起那首词来?”

    南宫秋轻轻吟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我喜欢他的下阕,”沈若寥在她耳畔温柔地说道。他将那耳熟能详的下阕词轻轻吟了出来,只是平平淡淡的音调,却仿佛如幽静的清唱: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时,船正好驶入了朱雀桥下。周围一片暗下来,将绚丽的灯光挡在了桥洞外面。沈若寥趁机俯下脸,在南宫秋清澈如月的眼睛上深深吻了下去。

    灯光再一次亮了起来。沈若寥松开这个吻,忍俊不禁地望着南宫秋。她满脸都是通红的羞涩,在灯光照映下更加娇嫩可爱;明眸湿润,含情脉脉,纤美的睫毛不停地颤抖。他忍不住说道:

    “小月亮,我明天早上再请一次假,不去早朝了,今天晚上陪你玩个通宵。”

    南宫秋甜蜜地偎在他怀里,目光在天地之间不停地游离,突然伤感起来,轻轻吟道: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沈若寥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傻丫头,月亮明明是这么圆满这么圆满,完美无缺的啊。”

    南宫秋脱口吟道: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沈若寥笑了笑,仿佛回答她似的,吟道: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南宫秋温顺地靠在他的胸口,叹了口气。

    “我相公是个大才子,文武双全的大才子呢。”她梦呓一样念叨着,“你知道这么多诗词文赋,我从来考不倒你。你会写诗,随手可就。没人比得过你的琴艺。你还会唱歌,唱得那么好听。”

    沈若寥笑道:“傻丫头,这种时候,真应该把方先生叫来,——对了,最应该叫的是那个解学士。我要跟他们比的话,我立刻就该跳到秦淮河里自杀了。”

    “说不定能碰上呢,”南宫秋兴奋地嚷道,“他们应该也会出来赏月吧?”

    她突然踌躇了一下,又躺回他的怀里,轻轻说道:

    “我不要;我只要这一晚上都和你一个人在一起,我不想任何人来打搅我们。若寥,我从来没有过过比这更美好的中秋节,从来没有比这更甜蜜的生日了。如果能天天都这样,那该有多好。”

    她又开始忧伤了。沈若寥安慰道:

    “会有的,总会有一天,一切都会如愿,我们就能再无牵挂地过这种逍遥日子了。现在虽然不可能,但我至少还可以向你承诺,以后你的每一个生日,我都会让它像今天一样。”

    南宫秋伤感地吟出今夜她的最后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批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沈若寥低下头,无比疼惜地贴了贴她的脸颊,凑到她的耳边,轻柔地说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1]《明史?本纪第四》

    诗词引用:

    辛弃疾《满江红?中秋寄远》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南宋民歌《月子弯弯照九州》

    晏殊《中秋月》

    皮日休《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

    张九龄《望月怀远》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