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盲嫁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半个月之后,一个晨光昏朦的上午,明珠刚刚吩咐丫头给齐瑜预备了早餐要用的早膳,有荷叶膳粥,杏仁熬乳茶,小糖窝头,水晶菊花糕……她正喜滋滋拿出包银象牙筷子,亲自摆好了盘,而就在这时,她的叛婢燕书,告诉她一个极为震惊之事,明珠手中的筷子,“脆”地一声,委实掉在了地上——

    “小姐,求您了,求您不要在这样折磨婢子了,我招!我什么都招,还不行吗?!”

    这是跪在地上燕书哭得梨花带雨的声音。

    想来因为明珠对其的“怀柔手段”,燕书每天生活在诚惶诚恐中,快被明珠、也快被自己给折磨得神智失常了,终于,她这话一出,明珠立即凝住不动——

    “是谁?那个姓薛的‘蒙古大夫’究竟是谁?”

    气氛尤其肃然。

    燕书咬住牙,声音迟疑,然而,终究是闭眼一鼓作气:“小姐,他是……他是老爷、也就是您的公公当今首相齐季林沦落在外的私生子,和姑爷是血浓于水的同胞之亲,按排行,姑爷应该叫他一声兄长才是!”

    明珠“呼”地一声,有什么在狠狠、狠狠撞击自己胸口,手指揪住裙带,声音沙哑,正要开口又问,而这时,她的相公齐瑜已经起床了,正与梳洗间掬水洗脸,像是听见外面有人谈话,便笑着问:“明珠怎么了?和谁在说话?发生了什么事儿?”

    明珠鼻翼一动,“没、没什么……”急忙捡起地上的包银筷子。

    燕书又说:“小姐,这薛公子原也是个可怜之人,他一出世不到半个月,母亲就被族人捆绑在火柱上活活烧死了!”

    “薛公子的母亲是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地主小姐,生得十分美丽,二十六年前,他们那个地方发洪灾,老爷作为那儿年轻的拯灾巡查御史,偶然遇见薛公子的母亲,也就是那位地主小姐——当时,老爷看那小姐美貌动人,便私底下吩咐几个衙差将那姑娘哄骗了来——那位小姐,也就是薛公子的母亲见老爷生得俊朗不凡,又有才气,于是,很快地便托付了终生。两个人发生关系之后,老爷一直承诺待回京交完了差就来提亲娶她,谁知,那位小姐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肚子都大了,却丝毫没有老爷的音讯……”

    “后来,小姐的家人知道了,气得没晕死过去。他们逼小姐将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也就是把当时的薛公子打掉。可那小姐却是哪里肯,求爹求娘,偷偷摸摸生下薛公子后,便把薛公子送到一个远房表亲去寄养……后来,整个事情败露,族里的人都知道薛公子的母亲行为失德,便一个个举着火把,在庄子里搭一个土台子——他们说,如果薛公子母亲不招出那个始作俑者,便要将她五花大绑活活烧死在那儿。而当时,薛公子的母亲因为坚信老爷对她是真心的,又关系老爷仕途,于是,她硬是咬紧牙不肯说,这样,薛公子的母亲就这样被族人活活烧死了,据说烧的时候,村里所有人都出动了,他们一个个朝薛公子母亲吐唾沫,扔东西,而薛公子的母亲,却始终眼里含着笑,没有流一滴眼泪……”

    “——后来呢?”明珠表情非常复杂。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燕书又道:“老爷回京之后就彻底把那小姐给忘了,因此,自始至终,老爷根本就不记得还有这样薛公子母亲这样一个女子,更不知道世上还有薛公子这个儿子存在……”

    就这样,抽抽噎噎的燕书终于一口气把薛枕淮的身世来历说完了。

    明珠缓缓阖上睫毛,睫毛上有盈亮的光,是手中那双包银筷子在光线中所折射过来的。明珠弯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废太子的生母温氏是被她的公公齐季林私下玷辱了十数年,所以,他的公公齐季林才会力荐一个毫无根基的朱承启为储君,如此,便招致了太子对他、以及对他们齐家人长达十数年的恨……招致了从自己身上再转至对齐家的报复,招致了自己被火熏瞎,夫妻长达几年感情的破裂,明菊的被辱……

    ——而这个薛枕淮呢?

    明珠忽然又想起,暴雨倾盆的那个京城酒楼上,他联和太子对齐家人打击失败后,便只能以她一个弱质女流为要挟,疯狂扭曲地看着她和齐瑜这对无辜受牵连的年轻夫妇、遭受各种身心折磨与痛苦……

    她的公公,她的公公……

    “拾香,你先把这丫头给带下去,切忌走漏风声,也先不要忙着将此事告诉姑爷。”

    “是。”

    明珠无奈了口气,正要转身去摆碗筷,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道男音从背后低醇传来:“明珠。”

    明珠身子一震,猛地转过身去。

    “明珠,我都听见了。”是齐瑜的声音。

    负手站在水仙花盆景边上的齐瑜像是再努力朝她挤出一抹淡淡微笑,然而,声音却是苦涩而压抑的。

    齐瑜看着明珠,眼神清澈无波,像白云丝绒般的柔和,可是,明珠却能从那清澈柔和的眼睛看出一分落寞,真正的落寞。

    “相公。”

    明珠艰难启启嘴角,她本来是想问,为什么别人所犯的错误要让他们两个来承担呢?——为什么?……然而,终究是缓缓上前,伸手轻轻环住齐瑜腰际,缓闭睫毛,任由对方轻抚着她的秀发,两个人默默地,默默地,什么……什么也没说。

    “相公,粥……快凉了。”

    这一天,鸿雁高飞,是个枫叶渐红、天气又热转凉的初秋季节。重楼叠阁的齐家大宅,飞檐斗拱,半天皆是光影绚烂、变幻多端的初秋晨曦。阳光顺着天空淡淡流下来,黑漆漆的深宅大门上,尤书着“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对联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夺目。

    齐瑜这日后来又被父亲齐季林叫去了书房。

    “跪下!”

    一面大斜坡的铜色镜子摆在书房,光影灿烂。身着家常大红绉纱袍的齐季林倒背着两袖,表情阴冷,目色盛怒,胸口上下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齐瑜面无表情,撩衫轻跪。“父亲大人,请问有何指示?”

    齐老爷徐徐转身,直盯齐瑜半晌,终于,一叠卷宗“啪”地一声,猛地砸向齐瑜身前,纸片飞散,纷纷落落像玛满地的雪花。

    “孽障!你可知道你差点闯了什么弥天大祸!看看这份卷宗,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齐季林怒意越发浓重,像是对儿子大为失望。

    齐瑜先是一怔,再随手慢慢拾起地上一张卷宗,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经查,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庶吉近臣齐瑜义公报私、以太子名义假造文书、私自调动山东指挥使金荣”以及“御史台弹劾”等字样……齐瑜面色大变,这才意识到本以为密不透风的事,现在竟被某个不知所谓的清流小吏看出了疑点。

    “我问你,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这么做,至于么?嗯?至于么?”

    齐瑜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你和废太子的那些恩怨过节为父不想过问,你还有太子以及你媳妇那些乱七八糟的儿女纠葛为父更不想询问,现在,为父得好好奉劝你一句,虽说这事儿我是替你压下来了,但是,你最好务必给我记住了!现在,朝部事紧,新一轮储君还没定夺,而你马上又将被选为内阁最年轻的一名阁臣——当然,这事儿我也不吝于夸你,你是比你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兄长略强些。所以,别一天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在朝堂上动那些小儿手脚,自毁了你的前途!”一顿,拿起桌上茶盅要喝,却是空的,又冷哼一声,重重放下,“再者,你是我齐某人的儿子,为父是有意把你当下一个宰辅来培养的人,不是要你变成一个情种,变成一个圣人,你懂了么?”

    茶盅击在桌面的声音十分清脆,齐瑜目无表情,还是没有说话。

    “对了,你娘和老太太她们说得没错,在女人上面,不妨把你大老爷们的气概给我拿出来!不说你是个世家贵族公子,就是普通老百姓,谁不是个三房四妾地娶在身边——”说到这里,忽然眯眼一顿,又表情复杂看着齐瑜,像在思索:“当初你这媳妇失明眼瞎,我还是信守承诺允你把她娶了回来,这其中,自然是你的坚持,以及你岳丈大人明世兄那层关系。可如今,我可是查出你这个岳丈大人在南边私采盐井,包揽了一大堆私盐巨商,如此大胆妄为作奸犯科,真的是仗着这门亲事的关系么?——所以,对于这门亲事,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得重新重新思考了!”

    齐瑜猛地震住,那句“对于这门亲事”几个字,像一阵闷雷突击头顶。

    父亲齐季林又在说什么,齐瑜已是无心再听,他薄唇微微启了启,终于,向父亲吐出了这样一段话:

    “父亲大人所言,儿子不敢苟同。”

    “嗯?”齐父顿时就怔了。

    “儿子愚拙,但一句话却是时时牢记心上:修身、齐家、治国、最后才是平天下。因此,父亲大人的训诫,儿子不仅做不到,儿子斗胆还想奉劝父亲大人一句。”

    说着,他撩袍站起身来,向父亲很是郑重鞠了一鞠,然后,才抬眼看向齐季林:“父亲,欲治天下,必先安家。家尚不安者,何来治国平天下?所以,儿子这意思是,父亲大人的话儿子不仅做不到,儿子斗胆还想劝诫父亲一句:父亲,儿子希望,在您的私生活方面,您能多多自我检讨一些,作风端正一些,否则,咱们整个家族的祸事,也不会那么多了。”

    他声音清朗,目色从容。面皮又红又涨的齐季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浑身发着抖,像是在看怪物一样把齐瑜从头打脚看了一番,看着看着,才揉了揉太阳穴:“来人!”

    他语气平静,声音倒听不出愤怒之意。齐瑜身子一僵。须臾,几名家丁迅速上前,“请问来人您有何吩咐”说话间,又装作不经意瞥向旁边站着的三少爷齐瑜。

    齐季林这才手指着齐瑜,大声厉喝:“快、还不快将孽障畜生给我绑了捆起来!我要是今儿不亲自了解了这畜生,我就把我头上这顶乌纱帽也摘了给他!”他浑身剧烈抖动,脸都快成了猪肝色。而齐瑜,却始终面色沉重,姿态从容。

    几个家丁虽说将绳子棍棒拿了来,然而谁也不敢动手。齐季林像是忍无可忍,索性从一名家丁手中夺过一根木棍,“啪”地一下,就朝儿子肩上重重狠打过去……

    “老爷!”

    “……”

    书房一下乱做成团。

    初秋冷风萧瑟,几片树叶不断从半空飘下来。

    齐瑜从父亲那儿出来后,忽然,仰首对着天空失声笑了笑,他笑着,眼眸依旧清亮如波,仿佛肩上的疼痛并不算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些累,是那种可以把肩上的剧痛遮盖过去的消弭疲累。

    红火的枫叶纷纷开满整个庭院,在那一片火烧火燎的火红中,齐瑜已不知是如何出的父亲出书,几个小厮忙慌慌要来搀他,却被他面无表情手一摆:“都下去。”小厮们只得下去,最后,终于走至“月地云居”的院落时,他的妻子明珠急忙迎了上来:“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明珠的眼睛又红又肿,估计是早听闻了齐瑜被父亲所打的消息,她极力忍住眸中泪水,一边将齐瑜搀回房里,一边小心翼翼将他拉坐下来,轻轻褪掉他肩上的绛色纱袍,吹了吹:“疼吗?”她的声音是哽的,齐瑜摇头微微笑了一笑:“不疼,皮肉之伤,瞧你这个紧张样子。”明珠便不再说什么,只拿起药膏开始给他上药。

    厢房很静,几个丫头在外端着铜盆。上着上着,明珠的手一抖:“相公……”齐瑜一愣,未及反应过来,明珠忽然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嘴唇,咬了半晌,才眼泪一滚,声音很轻很轻地问他:“这都是因为我吗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

    齐瑜忽然不说话了,眼前的明珠早已和从前那个活泼开朗、性情外放的调皮少女不一样了,他看着她,看着明珠那双水亮盈然发亮的眸子,不知怎么地,竟恍恍惚惚出起神来——是因为她吗?

    他该如何回答呢?

    回答她,从他开始在这个女人那儿感受到生平最初的心跳,感受到所有甜蜜的、不甜蜜的青春悸动和烦躁,齐瑜那时就已想到,这个女人,注定会把他这辈子搞得晕头转向、疲惫不堪……

    “明珠。”他朝她笑了笑,笑得有些无奈,有些苦涩:“我想,我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他说着,低低一叹,后又轻轻执起明珠的右手拿在唇边吻了吻。

    ——是因为她吗?当然是。他上辈子大概是欠了她,这辈子是来还债的……齐瑜忽然觉得,自己,竟有些喜欢这种还债受虐的倾向。

    九月菊花开了,黄灿灿的开满整个齐府一片,万寿菊、怀菊、地被菊,金绣球、蟹爪菊……一浪过一浪,像摧枯拉朽似地,从花坛的这头开到那头。

    据说用菊花叶子包来做枕头是可以醒脑明目的,明珠的眼睛虽在被太子囚禁的那段时日被薛枕淮治好了,然而,视力却大大不如从前了。看书或者看远方的时候,明珠若是没有齐瑜送给她的一柄西洋放大镜,她根本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太医说,估计这是眼底部位受损之故,想要彻底恢复到从前,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了。

    这一天,齐瑜在书房看书,明珠正拿起一包菊花叶子缝制枕头,绣针刚刮了刮鬓角,突然,宁静院子里,一道匆忙焦急的脚步声朝她这边跑过来——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出事儿了!”

    是奶娘赵妈妈的声音,奶娘刚才明珠娘家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穿着一件蓝色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小袄,脚步生风,嘴里气喘吁吁。

    明珠赶紧放下手中伙计站起来:“你老人家怎么了?来,先喝口茶歇歇再说。”说着,又嘱她坐下,吩咐云容去倒茶。赵妈袖子揩揩眼角,叹了口气,“小姐,这事儿我告诉你之后您千万要镇住,因为,太太让我捎句话给你,说你听到这个消息后,叫你务必回娘家一趟,因为、因为咱们府邸,如今是快要搅成一锅粥了!”

    “什么?”一丝不好预感自明珠攸然而升。

    赵妈再次徐徐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姑爷逼迫的,太太说,让您务必回去一趟,说咱们的二小姐不知是何缘由,居然、居然就在昨天服毒自尽了!”

    明珠脑袋轰地一下,当“服毒自尽”四个字像闪电般在她眼前一闪,明珠脸一白,猛地瘫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