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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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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合国果真就给了一个靠谱的解决办法——他们当场撂了挑子, 令人震惊地宣布圆桌会议解散, 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政于民,把地球生杀大权的按钮交到每一个地球公民手里。

    促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公投。

    当时,地球联军正在做最后的设备检修。

    杨宁用奶粉泡了两杯甜牛奶, 用手背试了一下温度,推给傅落一杯, 另一杯本想自己留着,刚要往嘴边送, 叶文林和披萨君就进来了。

    一看自家特种部队司令员那嗷嗷待哺的没出息表情, 杨宁顿时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消化不良,只好默默让给了他。

    “内部文件发出了,说消息正式发布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后, 现在公投系统正在进行最后调试。”傅落说, “我们这里得到的消息,好像是说为了方便文字阅读和管理, 公投以国家为单位进行, 所有公民扫描本国有效身份证件就能登入系统,最后一秒截止后,联合国官网上会计算发布各国票数的加总结果。”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想来,以后发生的可能性也不大。

    不知道这个全民公投的想法是谁提出来的, 近地战线中,与敌军两两对峙的将军们一时间全都面面相觑。

    “这么拖眼时贱,敌人能通一吗?”披萨指挥官问, 他的中国话是跟叶文林混在一起学出来的,听着总仿佛不怎么在调子上。

    “不同意也没办法,联合国宣布解散了,公章钢印全部注销,你现在去看,连他们那标志性的圆桌都搬走了。现在国际社会相当于无政府状态,你让令行禁止的他星系人怎么面对七嘴八舌的地球?只有同意这种简单粗暴的公投——如果公投结果通过了对方提出来的十八条星际协议,那么协议自动生效。”

    叶文林问:“不是……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不分国别,”杨宁不慌不忙地解释说,“地球联军太空军编制紧密,打散不易,地面通知,我们统一用重排后的编号登陆就可以。”

    “我没有问我们怎么该参加投票,这个不重要,”叶文林摆摆手,“杨老大,现在的问题是,全世界那么多人,会选出个什么骡子还是马来,这是完全不可预料的,我们怎么也得有个章程,不能和敌人一样措手不及吧?”

    如果是刚开战的时候,这种问题不用问——除了少数格外激进主战派,全世界都会同意和谈。

    可是到了这一步,地球已经陷入全面战争数年,从一开始民不聊生,到了后来不得不愤而反抗,方兴的征兵几乎有些全民从军的慷慨悲歌之势。

    这个时候投票,会投出个什么结果,还真是一个硕大的未知数。

    公投时间长达一个月——这可并不是选班长按个按钮的事,它要考虑全民各种情况,要照顾参差不齐的知识水平,要在各种媒体上滚动播出文字、视频等宣传方式,要掰开揉碎让每个有资格投票的人都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要给足时间,让每个有想法的人公开发表言论,以谋求说服更多的人……

    要办完这么多事,一个月都还显得赶时间,仿佛是为了照顾端着导弹的他星系战舰,怕他们太累似的。

    公投系统准时上线,在联合国官网上,高高地悬挂起了巨大的倒计时牌,标题为“是否接受星际和解条约及太阳系新防控系统合作事宜十八条”,每个人有三种选择,是,否或者弃权。

    系统上线以后二十八秒,全世界第一票出现了。

    投的是否。

    这仿佛是个不怎么友好的开端。

    当天晚上,杨宁取消了高级指挥官每天的例会。

    晚饭时间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这件事,傅落走去指挥室的途中,碰见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打电话。

    董嘉陵在跟她开始进入青春期的女儿谈判,披萨在用他在联军大家庭中学会的万国口条给家里人彩衣娱亲——简称耍猴。

    叶文林仿佛在咨询什么信息,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最后都是一句面无表情的“谢谢,我再问问”结束。

    每个人都不是无根无由的,傅落明白那种感受。

    当她想起付小馨、罗宾老师和那许多照顾过她、如今却不知死活的朋友时,她就忍不住想妥协。

    地球,亘古沉淀的生态圈,与天空与大地间剪不断的灿烂文明,它绝无仅有,独一无二。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国之利器”,因为自己的无能使母星故土被敌人染指,难道现在还要动手把它推向无法逆转的死亡吗?

    可当她想起每一次战役中死去的人,就又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名为“和谈”实为“投降”的结果。

    杨宁正独自一个人在指挥室里写报告。

    指挥室中,一面的墙壁上是敌军实时坐标,只要对方有一点异动,那东西就会发出尖锐的示警,另一面墙上是密密麻麻的阵亡人员名单。

    杨将军没有把指挥室搞得灯火通明,他只开了一盏很小的灯,只照亮眼前方寸大的地方。

    他的背影并不怎么宽厚,也不是那种显得十分沧桑有力的清癯,只是年轻,整洁得有点吹毛求疵,不穿制服的时候,就会显得很文弱。

    可不知为什么,每每心浮气躁的时候看见他,就好像喝了一大杯清苦的莲心水,很容易就会平静下来。

    傅落每次迷茫的时候,都觉得看一眼杨宁的背影,仿佛就能踏实很久。

    巧的是,杨宁也是一样。

    只不过谁也没有表露出过一点,所以都可以肆无忌惮地互为隐秘的依仗。

    “干嘛不进来?”杨宁头也不回地说,“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你想看看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升级动力系统,专家团那帮技术宅是玩脱了吧?

    傅落觉得虽然觉得可有可无,但她无事可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杨宁偏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温润润的,在柔和的灯光下,礼貌地征求意见说:“可以坐到我身边来吗?”

    傅落总觉得杨宁自带一套隐秘而有效的撒娇系统,几乎是某种不世出的神技,每次她都想试试拒绝一个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但是在杨将军那与其本人画风大相径庭的柔软的眼神下,居然没有一次成行。

    她一坐过去,杨宁从眼神到表情好像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其实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宁变得和杨靖和越来越像。但是和傅落不多的私下相处时间,他的每一点细微的情绪却又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毫无遮掩,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会很开心,稍微抗拒,他又立刻会陷入失落,浓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这个时候,傅落总会觉得,如果不过去摸摸他的头发,那就太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了。

    “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的优势不在速度上,四代系统的速度已经够了,”杨宁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解,“而是能实现隐形——完全隐形,包括掩盖龙吸线的情况下的跃迁,非常神奇,被处理过的能量波动难以捕捉,可检测到的波动可能还不如发一枚高能炮,厉不厉害?”

    傅落本来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可她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心神一动,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某些弦外之意。

    傅落一顿,狐疑地看了杨宁一眼,心里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杨宁继续说:“还有战舰防护罩,一直以来,咱们防御相关的研究都很非主流,总被动力系统和武器之类的加塞,优先级一直被往后挤,这回终于捞着一次机会,中程距离内,二代防护罩能实现抵御一次导弹袭击。”

    一起战斗了这么久,他的话说到这里,其中的暗示对于傅落而言,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是说……”

    “嘘——”杨宁食指竖在自己的唇边,两人之间压着这样凝重的气氛,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时,杨宁的眼角却突然弯了一下,他笑起来,缓缓地伸出手,轻柔地把傅落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快乐地活下去,可是每次想起来,又会觉得自己很委屈,怎样都割舍不下,这样一来,似乎我无论怎么选择,都很自私。”杨宁用食指的指背轻轻地在她脸上碰了一下,一触即放,“不如让你来选吧?”

    无论怎样,这都是最后的战役了。

    全民公投第十天。

    地面上已经吵成了什么熊样,寂静的太空中是无从体会的。

    不过巧合的是,那一次全民公投中,太空地球联军的二十七位高级指挥官,在彼此间没有交流和商量的情况下,居然不约而同地一致勾了“弃权”一项。

    投票时,那位该认真的时候不认真,不该认真的时候瞎认真的披萨先生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详细阐明了自己的理由:“弃权的原因是,我们干了士兵这种职业,让我们打仗我们就打仗,让我们保卫我们就保卫,我们服从命令,不自己选择工作内容。”

    由于这种严肃的投票很少有怪胎履敲炊啵偌由夏欠浅s斜媸抖鹊囊獯罄募胺鹤哦浩挠锲么蠹业谝皇奔渲懒苏馐撬傻模耍獾搅顺ご锸嗵斓牟椅奕说赖某靶Α

    全民公投第十五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星系总司令部也在紧张地计算票数和各种结果出现的可能性。

    格拉芙却靠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那天的容光焕发,居然只是昙花一现的伪装。

    他正盯着投票页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一条光信息抵达了他的终端。

    “先生,总统希望找您谈话。”

    格拉芙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来不及点个头,他星系总统的光信息已经招呼都不打地冲进了他的终端。对方连发三条光信息,来得很疾,老态尽显的格拉芙仿佛有些不适,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第一条光信息:“现在怎么办?我们陷入了一片被动。”

    第二条:“如果疯狂的地球人真的投了反对票,你要炸飞地球吗?你打算和地球同归于尽吗?”

    第三条:“大家对你的信任是盲目的,但是将军,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寿命快走到尽头,就把所有人带进你那不理智的自杀式胁迫中!这是战争的艺术,政治的艺术,不是自杀式恐怖袭击!”

    光信息只能传达信息,传达不了疾言厉色的语气神态,再气急败坏的质问,也总是显得冰冷而程序化。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格拉芙会觉得周遭其实根本没有人,只有一群摩肩接踵的机器。

    “因为我们踏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啊,我贪婪的总统先生。”格拉芙漠然地想着。

    他原本想对总统解释自己的战略计划,解释这为什么是他们最后的翻盘机会,解释这步暗棋是他什么时候埋下的……

    内涵丰富的光信息在处理器里堆积,三秒钟后,又被主人清空了。

    最终,格拉芙什么都没说。

    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某种程度上能被称为愚蠢的人,才会犯贪婪的错误,一个贪婪的蠢货能有什么高见吗?

    和他又能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格拉芙在行将就木的年纪里,感觉到了四面楚歌般灭顶的压力和致命的孤独,然而他已经无力回头了。

    他突然心有所觉,自己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全民公投第二十五天。

    地球联军在等待中完成了最后一次技术升级,这群人淡定得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在地球即将被炸飞的时刻,居然还在按部就班地做着日常工作,几乎透出某种冷眼旁观的岿然不动来。

    而他们不但有心情升级系统,会议室内,一众无所事事的将军们还有心情聚众打牌。

    这一次不知是踩了怎么一番风水,参加聚赌的人员格外全,简直就是一场末日狂欢,平时被禁止的啤酒到处乱传,传到谁手里谁就喝一大口,把能违的纪律全部违了一遍,反正没人管——组织者就是最高指挥官杨将军本人。

    牌局实行淘汰制度,每局输了的自动在脑门上贴张纸条去墙角蹲着,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将能从杨宁这讨一个彩头。

    打牌是军中惯有的消遣,高级指挥官中不乏个中高手,不过这天的牌技大比拼却狂暴冷门。

    先是杨宁,他首战牌桌,把众人搞得如临大敌,以为杨将军的打牌技能会和他的军事战略水平一样运筹帷幄。

    没想到此时居然是个石破天惊的臭牌篓子,第一轮就昏招频出,一局过后,潇洒地抛砖引玉,贴条走人。

    杨宁脑门上贴着僵尸一样的纸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在傅落面前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

    结果这一个僵尸笑仿佛把傅将军给吓着了,她平时打牌其实颇有一手,不说独领风骚,好歹也算是一方霸主,这天却跟被传染了似的,在第二局把上司的一手臭牌发扬光大,输了个底掉,也贴条走了。

    众人群体拍桌子起哄,谁也没注意到,杨宁脸上笑容渐收,沉默地注视着她带着这个可笑的造型向他走过来。

    片刻,他微微闭上眼,掩饰住极复杂的眼神。

    第三轮,“赌神”叶文林弃牌认输,把披萨给兴奋得大呼小叫,范进中举一样:“我居然赢了叶,我居然赢了叶!”

    叶文林一手贴条,一手大大咧咧地薅了一把他短撅撅的头发,露齿一笑:“谁让前锋死得快呢?”

    董嘉陵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

    然后第四轮,这位杀遍联军无敌手的后勤部长兼全军女神也跟着出局了,在披萨的目瞪口呆中,犯规地把纸条别在了领子上,仪态万方地退场。

    第五轮,第六轮……

    剩下的人看着离开的人,在眼神中无声对话,渐渐地,大家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一开始欢快的气氛突然荡然无存,泡沫丰富的啤酒显露出苦涩的底味——除了沉浸在赢牌快感的披萨将军。

    披萨这一天觉得自己有如神助,居然前所未有地一路赢到了底。

    他哼着欧洲乡村小调在会议室里上蹿下跳,大马猴似的扑到了杨宁面前,迫不及待地说:“我赢了,我要提要求!”

    杨宁不用他开口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善如流地点了头,痛快地承诺:“行,食堂做披萨。”

    披萨将军一听此言,得意得忘了形,顿时将杨将军引为毕生知己,扑上去给了杨宁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看起来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往厨房跑了。

    杨宁却叫住了他:“还有个彩头。”

    披萨回过头来,一头天真的问号。

    “我觉得太阳系外围的星际海盗团就像一群等着吃腐肉的秃鹰,十分讨厌,而且他们蠢蠢欲动,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隐形威胁,为防腹背受敌,我需要有人专门跑一趟,去收拾他们。”

    提起打仗,披萨将军十分敬业,绝无二话,接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立正敬礼:“是!”

    杨宁点点头:“那么公投结束的最后一天,你就出发吧。”

    披萨再次敬礼:“是!”

    他说完,欢天喜地地往会议室外跑去。

    十步之后,披萨将军到了会议室门口,他突然渐渐回过味来,犹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他的同僚们。

    每个人都贴着可笑的纸条,可会议室里的气氛莫名地一点也不好笑。

    披萨将军脸上孩子一样明亮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站在门口,先是沉思不解,而后白了脸色,难以置信地望向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蹦出了一口母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回答。

    “你们都明白的是吗?你们全都心照不宣!我就说……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叶从来不输牌的……你们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不公平!”

    叶文林扯下脸上的纸条,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无言。

    他抬手轻拍披萨的肩膀,低声喟叹:“傻兄弟。”

    叶文林先一步离开了,将军们也跟着他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他们或拍拍披萨的肩膀,或亲昵地摸一把他的头,或随手整整他的领子。

    终于,只剩下英俊的意大利籍指挥官一个人,红着眼圈在会议室门口呆立良久。

    他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