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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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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少棠呼吸一窒,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在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他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他却又真真切切地听过这样的呼喊,那时候她也是喝醉了,带着甜蜜的酒香,呵气如兰,那是他从来的都没有听过的娇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阮少棠”这三个字。

    那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她的声音仍旧带着甜蜜的酒香,在寂静的深夜里,幽幽地回响在他的耳边。即使知道她喝醉了,他却禁不住再次敛气屏声,震在那里,唯恐惊动了她。

    她喃喃地说:“我一直想看看你卧室窗户外面的月亮是不是比我卧室窗户外面的要圆,晚上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会不会被那样圆的月亮带走,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一个那样的兔子洞,只要进去了就能够做一场神奇美丽的梦?”

    阮少棠却说不出来话,他怕他的声音惊醒了她,他怕他一说话就再也听不见这样的声音,他更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梦。如果真有梦,那他也希望自己的这场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岑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月色树影,看久了,那婆娑的树影也摇曳了起来,连又大又圆的月亮都似乎旋转了起来,淡白色的月光从窗外蔓延进来,一直爬到她身上,笼罩了她全身。然而又似乎不是月光,是她自己飘了起来,轻飘飘的落在了白色的云朵上。她就在这一阵晕眩的如梦似幻里轻声说:“我读高中的时候,看过一篇小说,那个男人说他一直想从她的窗户里看月亮,所以他拿钱买下她,让她做他的情人……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在梦里,等梦醒了爸爸妈妈还在,小靳也没有生病,何叶没有去演戏赚钱,我和她还在弹钢琴,我也没有遇见阮少棠……”

    就像是一把温柔的尖刀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猛然刺进心脏,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再次从她嘴里叫出的这一刹那,他的呼吸再次一窒。在心脏被狠狠攥紧的窒息里,阮少棠有一种惘然的感觉,茫茫然发怔,像是狠狠出鞘的冷冷刀光照进了他的眼底,他眼前白光一闪,所有的感官意识也都是一片茫茫然的空白。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最温柔的月色,他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听着她的话。

    他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夜色下繁华靡丽的港湾,华灯依旧,灿若银河,然而他看不见月亮,他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在那样亮的灯火下找到她说的那样圆的月亮,也看不见她说的那样美的月色。

    要隔了一会儿,才有一丝苦涩慢慢地涌上来,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在这么亮的灯火下怎么还看得见月光?他终于明白,做梦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刚刚在她温柔似水的娇媚声音里,他又做了一场梦,可是短梦寥寥,那么短,短到他还没有来得及酣然沉醉,大梦已醒,她连梦也不愿意多给一点他,一切终究只是夜色华灯下璀璨的海市蜃楼,转瞬即逝。梦醒了,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他只是狠狠地嘲笑自己这么容易做梦。

    她还在喃喃说着,还是那样娇媚的声音,可是他再也不想听那样的话了,他终于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要背书?”

    岑溪却说:“不是的,你不要生气,你也不要生何叶的气,不要让别人把何叶的戏抢了好不好?那项链真的是我要她卖的,我不知道那是兰花,我去车子里找过了,那条项链不见了,你把项链再给我好不好?等你回来了我做鹅肝炒饭给你吃……”

    他一直不做声,她越说越急,突然打了一个酒嗝,一阵火辣辣的酒气也跟着上涌,她只觉得反胃恶心,可是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她难受得对着电话喃喃而出:“阮少棠,我的头好痛……”

    阮少棠终于怒气勃发:“活该,谁让你喝酒的!”

    “你说了那几瓶酒都是我的……”

    “我说的这你就记得!”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喝了一瓶最久的酒,还吃了一盘烤牛肉,芬姨做的牛肉很好吃,你回来我做给你吃……”

    可是绕了一圈,她又记起来了:“你不要生气,你也不要生何叶的气,不要让别人把何叶的戏抢了好不好?你回来了我做鹅肝炒饭给你吃……”

    她发起酒疯来就是这样胡搅蛮缠,阮少棠告诉自己不要管这个醉酒的疯子说什么。他打断她的絮絮叨叨不停:“瘸着一只脚还做什么,我不吃!”

    岑溪愣了一下,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也许是她听出来了他声音里的冷漠,也许是她说了太多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也许是她的头很痛很痛。她唯一清醒的那一丝意识只知道他不吃她做的鹅肝炒饭,他还在生气,那何叶怎么办?她不知道她还能怎样求他,只有眼泪肆意流淌不停。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阮少棠听着她呜呜咽咽的啼哭,从前她要哭也只是眼泪静静地流淌满脸,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哭出声音来过,还越哭声音越大,从压抑的低泣到嚎啕大哭。她哭得像个孩子,他的耳畔全是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他知道她的脸上现在也都是泪水,那些泪水都是他带来的。即使她已经亲口说出来了,即使知道她给他打电话的目的,即使知道她的哭泣不过是要他屈服,可是他依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想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他讨厌她的哭泣,讨厌她总是用眼泪来让他厌恶自己。可是他动不了手,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嚎啕大哭里,他只能冷冷说:“你哭什么?要是真瘸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半晌后,岑溪抽噎着说:“我不要你养,我自己养自己!”

    阮少棠嗤笑一声:“就靠你那个不赚钱的小咖啡馆?”

    “我的咖啡馆以后肯定会赚钱的。”

    “我说了不会赚钱就不会赚钱。”

    “你……你胡说八道!我会赚钱的,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还要把钱扔到你身上……全都还给你……”

    阮少棠无声冷笑,她终于又说出真话了,即使喝醉了,她也念念不忘要把钱还给他,这么多年她在他身边想的念的依然是把钱还给他,然后……他告诉自己没有然后,永远都没有。

    他冷冷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告诉你,你那个小咖啡馆永远都不会赚钱的,我保证永远都不会。”

    岑溪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混乱的思绪里,听不清他的话了,就算听清了,她也不会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要把你的钱都还给你……全都还给你……扔在你身上……”

    那是她唯一的信念。

    阮少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钱也留不住她,只要跟他有关的都是她不喜欢的,他的所有她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想离得远远的。

    他麻木地听着她的话,渐渐地耳畔只是一片嗡嗡声,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不想听。在她嗡嗡不停的声音里,他沉陷进了自己最深切的想望里,记忆像是有自己的脚步,悄无声息地穿越时光隧道带他回到了最初看见她的那一刻。

    他又看见了她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头来看他。

    纵然强求亦惘然,他也要留下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恍然回过神来时,耳畔嗡嗡不停的重复念叨已经停了下来了,她又在打酒嗝,还伴随着他也听不清的低声喃喃。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她喃喃说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

    她睡着了,淡淡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就像是她蜷缩身体睡在他身边一样,很多个夜晚里,他就是听着她的呼吸声沉入睡眠的。他甚至可以想见她因为喝酒而胭红的脸颊,此时她的呼吸也微微带着岁月弥久的酣甜酒香,那么近,可是又那么远。

    他静静站在玻璃窗前,从浴室冲出来后一直没擦的头发已经风干了一半,水珠沿着脖子滴落,直淌湿了浴袍的后背,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整个背心里都是冰冷。他记起来他也没擦身体,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擦了也是冷的,就像窗外辉煌璀璨的灯火一样,永远都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