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太和殿,大朝会。

    冬日清晨的天空,一碧如洗。

    百官列阵,羽林军陈设卤簿仪仗,教坊司陈列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文书、贺表、贡物。

    真个井然有序、气象繁华。

    永嗔穿着皇子典礼服,只觉浑身发重,屋子里的香炉似乎太热了一些。

    他按照年龄位次列在众皇子末尾,与坐在左列首位的太子哥哥遥遥相望。

    察觉到太子哥哥偶尔划过的担忧眼神,永嗔趁隙冲他做个鬼脸。

    一旁十五皇子瞧见了,立时就要笑出声来,忙假做咳嗽掩过去了。

    太子永湛见状也只能无奈抿唇笑。

    须臾,景隆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礼毕百官群呼万岁、万万岁。

    仪式走过了,便有几位首领大臣,把这近一年来的朝政要事做了个总结,又展望了一下来年。

    这就到了太监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了。

    一道略显单薄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臣,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衍庆,有本启奏!”

    只见一个身着大红官服的瘦削男子匆匆入殿。

    按官职排序,他原本都站到殿外的月台上去了。

    景隆帝端坐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摆摆手示意张衍庆奏本。

    当下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但众人的目光却心照不宣地冲永嗔而去。

    这纷纷扰扰、闹了数月的十七皇子与户部主事“迷案”,就在今日见真章了!

    虽然被喷了无数次,但永嗔还是第一次见喷子——哦,不,是御史张衍庆本人。

    这张衍庆就跪在他左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原来是个矮小单薄的骨架,嗓门偏高却不够厚重——说话快了听起来声音就有点刺耳。

    张衍庆已经噼里啪啦列到十七皇子“三十条大罪之第十七条,纵容近侍,与民争利”。

    永嗔掩住嘴巴悄悄打了个呵欠——看这人写出来的东西,比听他说有趣多了。

    景隆帝先还瞪了永嗔一眼,等张衍庆念到第二十七条“无端苛责母婢”之时,他自己也忍不住打呵欠了。

    好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天颜的。

    “臣请宣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羽林军首领姜华进殿,当面剖白。”张衍庆最后声音发干,躬身上前,双手捧着奏本轻轻放在太监托过来的银盘里。

    景隆帝只微微颔首。

    皇帝也是人,他穿了三公斤重的礼服,心情很糟糕。

    对于让他不得不穿礼服的始作俑者,一个李尚德,一个永嗔,景隆帝这会儿都没什么好脸色。

    若论哪个更可恶?

    自然该是李尚德。

    毕竟此事是从李尚德处闹起来,以至于满朝议论,难以止住。

    推波助澜的张衍庆也可恶!

    景隆帝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做一个暴君,不能阻断言路,不能……

    李尚德仍是一个黑胖子,不同的是,他如今是一个被打得连他妈都不认出来的黑胖子。

    饶是永嗔胆大,一眼瞧见李尚德的脸,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黑胖子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

    “皇上明鉴!臣这身上的伤,乃是五日前下值被人套麻袋打的。臣从那伙人中为首一人身上揪下此物……”李尚德因为脸上的伤,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他说着把袖中物小心放入太监捧来的银盘里,“臣不敢妄断,一切全凭皇上圣断。”

    景隆帝瞄了一眼,不等那太监呈上来,就直接示意给羽林军首领姜华。

    姜华忐忑地看了半响,又在手里颠来倒去摸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回皇上,这、似乎、仿佛、可能、大概、好像……”他的声音低了八度,“是羽林军的腰牌。”

    腰牌背面有名字的。

    镀金铜牌,正面四个篆文,左“守卫”、右“随驾”,确系羽林卫的腰牌。

    李尚德这会儿只捂着脸老老实实跪着,一副受害人姿态。

    姜华左右为难。

    张衍庆膝行上前一步,尖声道:“是与不是,皇上召这个羽林卫来一问便知!”

    景隆帝又一点头,脸上毫无表情。

    便有小太监快步退出,飞马宣见。

    这是做好了套子的陷害。

    既然凭空能安排一个打人的羽林卫出来,那日永嗔带去查检李尚德家的“假”羽林卫,自然也不难做成“真”羽林卫。

    也许连永嗔字迹的调兵符都备好了呢。

    自古与兵权有关的事情,就好比鱼腥味,沾上了一点就一辈子脱不掉。

    只要帝王对臣下起了疑心。

    哪怕只那么头发丝一般细微的一点疑心,就已经足够此人家破人亡。

    景隆帝对众儿子,向来是比大臣还要严苛几分的。

    能在大朝会上站到殿内的大臣权贵,十之*不是凡辈。

    这会儿都已心中有谱,只怕十七皇子这次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永嗔本人满不在乎,太子永湛却难免为幼弟担心。

    因是大朝会,从天不亮便起,到如今日已正午,众人都是粒米未进。

    太子永湛原有虚风之症,平素虽然劳累但饮食不缺,因此不大显出来。

    这会儿大半日不曾进食,又兼担忧关切,他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心跳渐快、似有发慌之态。

    虽然事前听永嗔计划的也算周密,事到临头,太子永湛难免关心则乱。

    偏偏他不能开口——一旦他开口,事情便将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坠去。

    永嗔原本好整以暇瞅着李尚德那张猪头脸发笑,视线掠过太子哥哥过分白皙的脸,不禁微微顿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上头景隆帝问道:“永嗔,平日数你话最多,今儿怎么老实了?”

    永嗔笑道:“孔融尚知让梨,儿子今日让一让张御史与李主事又何妨?看李主事这满脸伤,也是可怜……”

    李尚德自导自演弄出这一身伤的时候没觉得如何,他本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这会儿被永嗔一奚落却血涌上脸——好在他肤色黑,旁人倒也瞧不出来。

    景隆帝在上头动弹了一下,这会儿才有点活泛,哼了一声道:“你这边就没人为你说话不成?”颇有点“平时机灵,关键时刻怂包”的不满。

    永嗔不争这个先,要等李尚德那边大戏唱完他再登台,才要笑着拒绝,却听殿外脚步声匆匆,有人无召擅入。

    “臣,翰林院修撰苏子默,有事启奏。”

    永嗔微微一愣,旋即沉默,静等下文。

    那日苏子默表态,愿意揭发李尚德等人的恶事,却始终不肯将内情告之于他。

    他便静观其变。

    景隆帝也有点意外,“哦——你有何事要奏?”

    “臣要检举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户部主事陈佳并所司小吏,朝政日,公然于户部大堂内饮酒作乐,此举非一朝一夕,尔来已有十余年之久。遍户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户部尚书袁可立,下至洒扫庭除之仆,皇上一问便知!”

    景隆帝微有撼动,“哦?”他这才正眼看向苏子默,却见阶下的青年漂亮得未免太过分了些。

    “然而如何十年之间,无人敢奏报于皇上?”苏子默冷笑道:“据臣所知,户部的账目里大有文章,其中详细,深为遮掩,臣势单力薄,难以查证——望皇上钦点御史,纠察内情!”

    太子永湛不由得也看向苏子默,目光幽深。

    他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苏翰林。

    满殿寂然,张衍庆忽然叫道:“苏子默你是什么东西?也好意思站到这金砖之上,辱没……”

    “不劳尊口,我亲自告诉大家我苏子默是个什么东西!”

    “你……”

    “我愧为读书人,曾窃取过宫中书画。”苏子默孤身孑立于七层高台之下,“所窃书画,还是为列位大人所不齿的唐寅《风流畅快图》。”

    众皆骇然。

    一个翰林,在满朝文武、天地君亲面前,直承偷窃之事,羞也羞煞!

    苏子默僵硬着身体,定定望着眼前虚空,青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声调不变,“这是我自误之处。户部主事陈佳便是拿住我这个错处,协同掌印主事李尚德,意欲逼我做尽不堪之事。”

    众皆悚然。

    放在戏子优伶身上,了不起是个风流罪过;放在一名翰林身上,那真是开国以来的大丑闻。

    苏子默亢声道:“世人误会了唐寅的诗画。”他忽然环顾左右,视线撞上永嗔微微一顿,旋即又如常挪开,笑道:“好在我不曾被误会。”

    他笑道:“唐寅那《风流畅快图》上,有一首词,我极喜欢,今日献与诸君。”就听他曼声吟道:“一时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千万莫忘情。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声音琅琅,明明极为优曼,竟隐然有金石之音。

    众人已是听愣了,一时竟顾不上想这苏翰林天子面前如此放诞是意欲何为!

    苏子默闭目昂首,将那一句“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又吟了一遍,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猛地一低头,冲殿内泼红描金的大理石明柱上撞去!

    景隆帝惊得立起身来,众大臣也低喊出声。

    太子永湛原本就犯了虚风,这会儿发急,只觉眼前发黑,额上出了一阵急汗。

    那苏子默自从决心袒露一切,就已萌生死志!

    这一下撞去,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再无偷生之念。

    谁知合身扑出,头顶所触却不是冰冷坚硬的石柱,而是一贴温暖而韧的肉垫。

    永嗔疼得一张脸都变了形,吸着气把右手从苏子默的头和殿内明柱间抽出来,用力甩了两下,笑道:“人说‘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我这阵子的八极拳还真没白练。”

    苏子默还懵在当地。

    不但是他这个事主,便是满殿的人都被这几下兔起鹘落的变故弄懵了。

    永嗔不去看他。

    一个人不管死志多么坚决,才死过一遭,绝不会立刻尝试第二次的。

    永嗔心念如电转,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往御座前走着,道:“苏翰林当初的情况,我略知一二。苏家当初也是两淮的大户,买几幅书画原不是什么大问题的……只不过……”他走到左列首位之前,把太子永湛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太子永湛自不会恼他,正歪靠在椅背上,强撑听着。

    忽见挡在身前的幼弟向他悄悄伸出右拳来。

    太子永湛心头一跳,定神看去。

    却见那拳头小心翼翼地摊开来,少年初显修长的手心里托着满满一把牛乳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