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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章 小人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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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坐进了一家小面馆。

    伙计伶俐地端上来四碗面汤,上头飘着几颗葱花,看着倒也清爽悦目。

    若萤歪着头打量着柜台旁边的墙壁,上面挂着几块白木板,上面墨写着面条的种类:烧肉,大骨,三鲜,牛肉,阳春,煎蛋。

    不得不说,那字写得实在太丑,倒是跟这个小店的整体风貌有的一比。

    四个人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了面。趁着厨房准备的时间,若萤跟静言主仆谈论起这济南城里的风俗人情来。

    譬如,集市在哪里?过节都吃些什么?

    孩子们喜欢玩什么,婚丧嫁娶都有些什么讲究?

    集贸市场上都有些什么稀罕物儿?

    青楼集中在哪里?

    一石米多少钱,盐多少钱,酱多少钱?

    卖唱的都唱些什么曲目……

    等到伙计送上面条,若萤就问他,能否帮忙喊个唱曲儿的来,最好是伶俐一些的。

    “没问题!”

    伙计高声应着,转身就领来了一对卖唱的兄妹,说是这一带的熟路子。

    若萤打量着这一对兄妹,虽然是贱籍,但眉眼清楚,衣着整洁,倒比合欢镇上差不多人家的儿女还好看。

    不说别的,就那张皮儿,因为无需下地劳作、风吹日晒,白白净净的,看着心里就亮堂。

    兄妹俩姓袁,哥哥叫袁昆,妹妹叫袁仲。

    若萤从荷包里拈出来两个钱,叫唱个比较拿手的。

    兄妹俩赶忙起身接了钱,道了谢,整顿衣裳、调整容色,哥哥操琴,妹执檀板,轻启朱唇,一曲情意缠绵的情歌愉悦了里里外外的人:“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

    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怕着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

    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一曲终了,店里的人全都捧场地鼓掌叫好。

    若萤点点头,又拈出来两个钱:“再唱个能让人掉眼泪的吧。”

    ……

    “倒了房宅,堪怜生计蹙。

    冲了田园,难将双手扤。

    陆地水平铺,秋禾风乱舞。

    水旱相仍,农家何日足?

    墙壁通连,穷年何处补?

    往常时不似今番苦,

    万事由天做。

    又无糊口粮,那有遮身布,

    几桩儿不由人不叫苦……”

    从来都很庄重肃静的王府门前,因为一阵响遏青云的歌唱而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歌声太过凄凉了,简直就是在嚎哭。

    世子大婚期间发生这样大不吉利的事情,可是大大地不敬。

    没的说,唱曲的人定是逃不过一顿“竹笋炒肉”。

    只是,眼前这大大小小的七八个人,到底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呢?

    山东知府李箴双目藏锋,逐个审视着面前的一排小豆兵。

    在他斟酌的时候,若萤也在琢磨他。

    眼前共有四个人,因为今天是个特殊隆重的日子,所以,每个人的着装就很明显。

    通过各人的服饰颜色、补子图案、配饰材质以及所站立的方位、顺序,很容易就将其身份、地位辨别出来。

    跟那几位正三、正四品的相比,正七品鸂鸂补子的县令杨鹿鸣属于级别最低的。

    他非常地惊讶,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竟然能够认识他,而且,言谈举止间,透露出的居然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他根本就不曾见过他好不好!

    “你、认得本官?”

    本来以为就是一出不长眼色的治安案件,孰料竟出人意料。

    若萤从容不迫,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坦然道:“杨大人并不认得小人,但是小人却久闻大人清名。县丞孙大人与小人乃是旧识,就在先前,还见过面的。孙大人对大人十分敬重,小人受孙大哥的影响,对大人不胜仰慕,直觉得大人该是三国孔明、宋时包拯那样的清官、好官。小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希望老天能够赐予机会,让小人得以名正言顺地见上大人一面,也算是了了心中的渴慕之情。”

    孙浣裳不是想撇清与三房、与叶家的关系吗?她偏要让人相信彼此的亲近。

    多余的话不必说,好奇的人自会刨根究底。姓孙的恩将仇报枉为君子,这件事早晚都会大白于天下。

    她早就发过誓,欺负她不要紧,但是千万不要欺负到她最爱的人身上。

    这个时候,杨鹿鸣想必已经对她和孙浣裳的关系产生好奇了吧?是不是快要忽略她聚众扰乱秩序那一茬儿了吧?是不是感觉到她的有意思了?

    刚才那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配上她郑重其事的表情,就好像小孩子硬要穿大人的鞋子,看似笨拙可笑,但是——

    但是不要忘记了,童言无忌。

    世间有个约定俗成的认知,叫做“童言无忌”。大人们对于小孩子,总不免带着几分轻视与信任。

    小孩子会说谎,小孩子会做坏事,小孩子会出尔反尔。

    但是,小孩子经不起诈唬,小孩子很好骗,小孩子喜欢把真话夸大其实。

    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孩子的言行不能完全当真,但也不能完全忽视。

    杨鹿鸣眼下就陷入了这样的两难境地中。

    他直觉得这孩子不地道,有当众调戏他的嫌疑。可是,他却没办法反驳她的话。

    怎么驳?

    说本官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本官不是好官、清官,没你形容的那么好?请不要仰慕本官、本官当不起?

    人家喜欢不喜欢你,这个事儿,你有多少权利左右?仰慕你总比当众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是赃官好吧?

    可是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他既然不十分相信她是由衷之言,必然就要怀疑这仅仅是一些客套话,是阿谀、是奉承。

    可为什么要奉承他呢?

    从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以华丽的幕布为掩护,她到底想要跟他索取什么利益好处呢?

    倘若给他猜对了,问题又来了:就这么大点的一个孩子,就算有所求,所求之事又能有多么地了不起呢?

    “就为了见本官一面,所以你就让他们满大街唱歌?”

    除了俩正经卖艺的,若萤还招募来了三四个市井小儿。

    动用这么多人,目的不外乎只有一个:拔高音量,务必广播四方。

    若萤微微瞪大眼,竖起大拇指,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大人,你真厉害!一下子就猜到了!”

    杨鹿鸣尴尬地咳了一声,故作威严:“唱歌也不看场合,真是太胡闹了!”

    若萤垮下脸,故作内疚:“我也不想的。可是,人常说,打哭了孩子,娘就出来了。唱高兴的曲子,大人还以为是谁家办喜事儿,可能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我娘也常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人多半都有些幸灾乐祸,会将自己的快乐,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咳咳”

    杨鹿鸣皱起眉头,哭笑不得:“这样的混账话,小孩子要少接触才好。”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的啊。”若萤故作不解,锲而不舍地看着他,“就在刚才,大人们正在吃香的、喝辣的时候,小人的爹娘姐妹,还有无数的街坊邻居,正在失去家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朝不保夕。就连小人自己,也在还愁,自己能不能好好地活过年关去呢。”

    她叹了口气,满面的困惑和忧愁,看上去好像是模拟某个大人的行为,倒越发显出她孩子气的一面。

    现场一片死寂。

    杨鹿鸣的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黑。

    他已经十分肯定,这孩子是专门来拆台的。

    他现在那么悔啊,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子。

    悔不该当街叫住她,悔不该给她开口的机会。就应该命令军士先行抓起来、关起来。

    悔不该一时好奇跟她搭上话,悔不该被她的甜言蜜语蛊惑。

    小孩子果然都会骗人,而她,则是骗术高明的那种。

    这下可好了,他被架上了炭火,至于烧成几成熟,全由着一个孩子说了算。

    确实,那孩子是冲着他来的,所说的字字句句,针对的都是他。

    可是,结果真的是他能说了算的吗?

    身边的几位,可都是品阶比他高的。他要做什么决定,真的可以不闻不问那几位同僚的感受和脸色、自行决断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是云燕补子正四品的山东知府李箴,他看似面相平和、言语徐缓,实际上却不怒而威、压力天成:“这位小哥儿,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不妨仔细说来听听。只一点,若是说谎,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若萤没有马上开口,先朝杨鹿鸣投去质询的目光。

    杨鹿鸣无奈之下,只能由她牵着鼻子走:“指挥使陈大人和李知府都在这里,有什么冤屈,只管说。”

    若萤暗中点头:果然不差。一个李知府,再加上一个老虎补子正三品的指挥使,一文一武,全是山东道管事儿的。难得凑得这么齐全,倒替她省事儿了。

    她肃正了神色,朝着李、陈二位深深一揖,自怀里取出用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诉状,高高举过头顶。

    马上就有一名随从接了诉状过去,先是打开来,从头到尾浏览了一下,然后才转呈给李知府。

    李箴一直留心看着若萤,见她始终沉稳笃定,言行举止进退有方,实在是知书达理、可圈可点,就她这个年龄而言,确实很难得。

    李箴暗中便对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待接过诉状,只瞧了几眼,就已经看出了事态的严峻性。

    他不由得心中惊怒,面上却只管不显山、不露水:“你好像一直没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小人钟若萤,昌阳合欢镇人氏。家父钟德韬,忝职于本县县衙。家母务农在家,教养子女。”

    先把父亲搬出来,一来,可以拉近与官府的关系。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在一个门里供职,大家的品行总不会太差。

    二来,也起个事先预警的作用。不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吗?孙浣裳既然做了新一届的县丞,难保不会暗中使坏,卸掉父亲的差事。

    一个轿夫,无足轻重;人事更迭,自然而然。这种小事,杨鹿鸣想必不会在意。

    但是,她却不会吃这种哑巴亏。她要加深杨鹿鸣对她的印象,加固她在这些官员们心中的印象。

    更重要的一点是,世人虚荣、虚伪。最喜欢干“与有荣焉”的事儿。只要是跟达官贵人说上那么一两句话,似乎便有了高人一等的权利,便会成为一辈子矜夸的资本。

    倘若所有人都认为她跟李知府、陈指挥关系匪浅,相信孙浣裳就算不信,也会半信半疑。

    一个八品的小官,居然敢陷害一个正三品、四品官员的亲戚,简直就是作死。

    扯虎皮做大旗,她要的就是这样的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