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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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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长城的电话一直在震动,来电显示是个很奇怪的陌生号码,看起来不是手机号,也不是什么正正经经的座机号,前面有很多4,郭长城扫了一眼,觉得和电视购物的号码有点像,估计是推销什么东西的,大家都在说正事,他虽然听不大懂,但也非常懂事地装出一副努力在懂的样子,任手机震动不休,没理会。

    可是众人讨论了半晌,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蛇四给的水龙珠,让楚恕之计较了一番,楚恕之常年生活在坟堆里,又走的是尸修的路子,心性实在光明不到哪去,偶尔有点小阴暗,是个正宗的阴谋论者。

    “你四叔肯定知道点什么。”楚恕之断言,“不然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要把你带走,又那么巧这个时候让你把水龙珠交给赵处?”

    祝红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的人人鬼鬼一时都沉默了,这时,白天传达室值班的喜欢玩骨雕的老李突然开了口,他说:“其实我……我倒是有一点消息来源。”

    众人一时都看向他,老李似乎有些局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老光棍一条,下班了也没什么事干,平时爱去古董街找几个老哥们儿喝茶下棋,头两天,听见一个一块下棋的老哥提起这事,他说家里供的几条镇宅的护家蛇,这两天都走了,连上供都不吃了。别家也一样,蛇族看来是要彻底撤出龙城。”

    祝红愣了愣:“这……我四叔倒是没跟我说。”

    “不单是蛇族,你们看看,眼下也快开春了,城里有半只乌鸦吗?鸦族那帮孙子,有点风吹草动,跑得比耗子还快。”大庆提起“耗子”俩字的时候,显而易见地皱了皱鼻子,表达了十足的鄙夷——对于一只猫来说,大概世界上所有值得鄙视的东西都可以用“耗子”俩字形容。

    “我四叔他……”祝红顿了顿,眉间的皱痕更深了,她从小被蛇四叔带大,基本在她心里,蛇四叔就是个无所不能的存在。她就没见过蛇四叔为什么事为难,蛇族好像只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下来。

    祝红知道,他对自己只字不提,很可能只是怕自己对赵云澜用情太深,没事的时候说不定知道自己无望还会默默走开,可要是知道他有危险,怎么还能在这个时候轻易离开?

    可多大的事才能让蛇四叔连想想应对办法的过程都没有,就直接把整个蛇族迁走?

    所有人中,其实只有大庆隐隐约约地知道——无论是幽冥的异动,还是那本诡异的、来自十一年前的书,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五千多年以前的旧事,那是个天塌地陷,诸神陨落的年代,绝对没有小事。

    然而它却也看清楚了赵云澜的态度。

    赵云澜从小就是个拈轻怕重的人,拉帮结伙很有一套,一涉及到具体工作任务,他就萎了,大懒支小懒,能指使谁就指使谁。有时候别人出去调查完了,回来写报告给他看,他都懒得,大尾巴狼似地往椅子上一坐,人五人六地还得让人做成ppt,把内容提要念给他听。

    然而眼下他在面对什么,或者说……镇魂令在面对什么,赵云澜除了偶尔让他们帮忙查点细枝末节的东西外,把所有的事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声也不透露,多半是知道他们这些人即使搅合进去了也是炮灰,想自己一个人扛下来了。

    黑猫转转眼珠,目光落在了郭长城身上,随便找了个借口打断了众人毫无头绪的瞎猜:“小郭,你电话都快震成筛子了,手不麻呀?快接电话去——我看这样,咱们这么着也讨论不出个二五六来,白班的都先回去休息,夜班的桑赞和汪徵一会一起走一趟,去他家里看看,人回来了没有。如果明天天亮之前赵处不回来,那咱们在下黄泉找他一次,实在不行……偶尔求助一次地府也不算丢人。”

    黑猫说完,跳上了桌子,俨然一副大领导不在它担纲的模样,一本正经地指挥说:“对,祝红,一会你给林静打个电话,问问他上火车没有,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祝红“哦”了一声,伸手顺了顺猫毛,又顺便挠了挠它的下巴。

    大庆就一秒钟从霸气侧漏的大王变成了一只好吃懒做的喵星人,被她挠得舒服了,前爪撑在桌子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服得细细长长地“喵”了一声。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大庆猛地一甩头,飞快地用爪子把祝红的手扒拉了下来,义正言辞地说:“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给我放尊重点!”

    老李在旁边一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白骨指环,一边略带讨好地殷勤地问:“大庆,忙了一天了,吃鱼干吗?昨天我也从家里炸了一点……”

    尽管大庆试图表现出虚怀若谷的模样,可竖起来的耳朵仍然把它出卖了个彻底,过了好一会,大庆才伸出爪子,用一种“扶着哀家”的高贵冷艳的姿势,让老李把它抱走了。

    郭长城终于接到了那骚扰了他半天的电话,国产山寨机的声音很大,隔着两步远都能听见话筒里的人哇啦哇啦说什么的声音,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那语速快得简直能直接离开大气层飞上月球了,楚恕之听见郭长城有礼貌地从头听完了对方说了一大段,这才弱弱地说:“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您能慢点再、再说一遍吗?”

    听筒里沉默了两秒钟,忽然传来一阵低低地呜咽声。

    不知是郭长城的手机实在太烂还是怎么的,那呜咽声十分特别,就像水波一样地顺着听筒扩散在了整个办公室里,本来收拾东西要走的楚恕之脚步一顿,忽然转身,抬手抢下了郭长城的电话,按了免提放在了桌上。

    郭长城一愣,楚恕之抬起一根食指竖在了嘴唇边上,仔细听了听,而后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杆笔,在便签纸上写:“是鬼哭。”

    郭长城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恕之又飞快地写:“让她别哭了,问她有什么事。”

    郭长城按着他的话说了,好一会,那边的哭声才稍微平息了下来,抽抽噎噎地非常努力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郭老师,你记得我吗?你三年前支教的时候来过我家家访,我女娃叫崔秀云,我给你盛过一碗菜豆腐。”

    郭长城愣了愣:“啊!我记得,记得您!”

    那边又带了哽咽:“秀云找不见了。”

    三年前认识的小姑娘,算起来现在也有十五六岁了,郭长城问:“那么大的姑娘,怎么会不见了?不会是自己跑到山里玩去了吧?”

    楚恕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发现郭长城说话声音大了一些,也顺溜了不少。

    对方一着急就带哭腔,一哭嘴里说的话就变成了方言,双方沟通起来十分费劲,好半晌,才弄明白,小姑娘的父亲在外打工,赚了点钱,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在当地算是很高级的,她学会了上网以后,很快交了几个不知道干什么的网友,还有个网友大老远的跑来见了她,说是可以带她去龙城打工,三言两语就把傻妹子骗走了。

    家人发现的时候,就看见了一张小纸条。

    郭长城抬眼一瞟,见楚恕之写着:问问她能不能离开当地,到龙城来。

    郭长城问了,对方忽然言辞闪烁地回答:“我……我不能离开村里,我……我有点病……”

    楚恕之点点头,这是地缚灵。

    郭长城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就只有个老奶奶……我在龙城就认识你一个人,郭老师,行行好,你帮帮忙,帮我找找她,女娃才那么小,什么也不懂……”

    这么大个龙城,车水马龙,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特别郭长城哪怕还认识女孩,三年不见,谁知道她变成什么样了——楚恕之耸耸肩,在纸上写:别随便答应鬼的话,惹麻烦。

    谁知他“随便”两个字刚写出来,郭长城已经一口答应:“行,大姐您别着急,我保证帮您把孩子找回去!”

    楚恕之的笔尖一歪,在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刚想恨铁不成钢地抬头训斥郭长城一顿,就看见郭长城身上代表功德的白光一闪,竟然好像变了颜色,那么一瞬间,闪过了好像火光一样的橙色。

    他吃了一惊,一把攥住郭长城的肩膀,郭长城刚挂了电话,茫然地看着楚恕之。

    “没……没什么,我可能看错了。”楚恕之嘀咕了一句,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包放回去了,“你打算怎么找人?我帮你吧。”

    此时,被派去赵云澜家的汪徵桑赞两只鬼已经到了,礼貌地敲了敲门,里面没声音,汪徵就带着桑赞直接穿过门板钻了进去,只见室内没有开灯,但是茶几被挪动了地方,椅子和床上都像是有人坐过,煮水的火还开着,水已经差不多给烧干了,人却不见了。

    桑赞弯下腰,摆弄了一下留下的茶盘,无师自通地关上了火,判断说:“灰来,又揍了,量个人,甜黑之前揍的。”

    摆茶是长谈的架势,他们都说了什么?

    这天黄昏,在赵云澜说出了那句话之后,沈巍呆呆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已经沉溺在了赵云澜的眼睛里,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而后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目光越过白雾袅袅的水壶,显得有些迷茫。

    当他开始追溯千万年的记忆时,他忽然变得就像一个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苦笑着看了赵云澜一眼:“我……我不知从何说起。”

    沈巍说着,放下茶杯,他端坐在床上,向赵云澜伸出手:“不如你自己来看吧。”

    赵云澜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对沈巍有所芥蒂,可是手却依然在脑子里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递了过去。

    沈巍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把他往怀里一拉,赵云澜觉得自己就快要撞到他身上,下意识地伸手在床沿上撑了一把,手指却好像穿过了一片虚空,从中穿了过去,而后他就像是摔进了什么东西里,脚下踉跄了一下,又被一双手温柔地扶住了。

    赵云澜睁大了眼睛,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紧紧地攥住了扶住自己的手:“沈巍?”

    沈巍轻轻地应了一声。

    眼前虽然黑,四周却并不是静谧一片的,似乎有风的呼号声,然而赵云澜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的流动,他安静下来,侧耳倾听,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哭声,又有点像咆哮,可是高低起伏,时远时近。

    赵云澜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沈巍情不自禁地攥紧了他的手,好一会才说:“等一下。”

    他话音没落,突然,周遭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远处传来一声遥远的龙吟,似乎及其痛苦,大地也在瑟瑟地发抖,接着,一团大火从空中落下,就像太阳从天上掉了下来,热烈得灼人。

    从极暗到极亮,一瞬间就把赵云澜的眼泪给刺了出来,可他愣是忍着剧痛没舍得合眼。

    他觉得自己几乎看见了创世的一幕。

    只见大火当空落下,摔成无数的碎片,碎金一般的浮光让人觉得自己是踩在了银河上,那种流光溢彩一般的美景能轻易地夺取人的呼吸,赵云澜飞快地把被刺激出来的眼泪抹去,眼睛都不舍得眨。

    而后零星的火苗下伸出无数只手,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一点一点地调整着自己的形状,最后长成一人多高,从泥土里爬出来。

    没有人“造”他们,他们自己从淤泥里得到生命。

    没有人教给他们如何生存,如何繁殖,他们自己跌跌撞撞地在满是碎光的大地上学会了走路和奔跑,继而又出自本能地学会了相互厮杀和彼此吞噬。

    鬼族,在光与黑暗的夹缝里出生。

    火球落下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火堆,它一边燃烧着,下面的泥土就一边在膨胀着,渐渐的膨胀成了一个大花苞。

    大花苞越长越大、上面的火却越来越小,最后完全被泥土做成的“花苞”给吸了进去,所有奔跑的、进食的、厮杀的鬼族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一同往那地方扭过头去,花苞上的泥土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随后那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喀拉”一声,泥土的“花苞”就好像在窑里烧坏的陶罐,碎成了几瓣。

    里面孕育出两个漆黑的人影,距离最近的鬼族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过去,连挣扎一下都没来得及,很快就被吞噬了,吞噬的鬼族越多,那漆黑的影子就越清晰,他们渐渐地幻化出头、颈、躯干、四肢、五官甚至头发。

    就像女娲随手甩出的泥点,仿佛所有从泥土里生出来的东西,都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推动着,往一个方向长——与神明和圣人如出一辙。

    或许……天生地长的神明与先圣,也曾经是这样出生的。

    “方才落下来的,是我的魂火?那是……你和鬼面?”良久,赵云澜才问。

    “是我们——你当时受蚩尤所托,庇佑巫妖族,”沈巍声线平静,低低地在他耳边解释说,“没想到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后不过几十年,水神共工和颛顼帝就掀起了第二次神魔战争,水神亲近龙族,与妖族结盟,而后东境后羿捡到了伏羲弓,纠集起蚩尤旧部,与巫族相互勾结。巫、妖、人三族打得难舍难分。”

    “那时洪荒秩序未定,女娲造人不久,只能看着他们一批一批地繁衍,一批一批地死去,她还没来得及化为后土,所以当时幽冥是不存在的,当然也没有所谓的‘生死轮回’,对于那时候死了的各族来说,死就是死了,像神农说的,‘死’,就是变成了混沌,回到空无一物的大不敬之地里,断绝希望,断绝感官,断绝一切,就是什么都没有。无人不畏惧‘死亡’,特别是含恨而死者,他们不肯瞑目,于是卡在生死之间,魂魄就会被残留在世间。”

    “两次神魔大战中流血漂橹,逡巡不去的魂魄整天飘荡在空中,凄凄地哀叫不已,不消不散,白天在烈日下煎熬,有些被活生生地晒化了,归于混沌,有些挺过来了,在夜晚里缓过来一些,次日仍然是同样的酷刑。”

    沈巍顿了顿,望向自己出生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女娲这才知道,自己造的不是功德,而是孽障,她给了人族灿烂又短暂、如同春花般脆弱的生命,短暂的生命后,又让他们遭尽一切人间苦难,受烈日灼烧之苦,受魂魄无处可依恋之苦,受一生被死亡追逐之苦。”

    沈巍扭头看了赵云澜一眼:“有人说新生儿之所以大哭,是因为离他命中注定的死亡又近了一步——所以当时已经丢了神格的神农无奈之下向你借魂火,就是为了用山圣的魂魄镇住天下所有战祸而死的怨灵,让他们少些苦楚,早些安息,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你留下的大神木牌名叫‘镇魂令’的缘故。”

    这时,他们头顶上的裂缝越来越大了,最后竟然露出了一条线的天空来,微弱的月光撒洒了进来,是不周山就快要彻底塌了。

    沈巍继续说:“神农捧着你的一朵魂火,经过不周山的时候,偏偏赶上共工驾着神龙,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撞上了不周山的石柱,巨龙的尾巴正好扫到了神农肩头,你的魂火从神农手中掉落,机缘巧合地落在了不周山脚下的大不敬之地。”

    沈巍话音一顿,随后冷笑了一声:“这些事是你和我说的,我不知道真假,也许真的是机缘巧合落下,也许是神农氏刻意为之,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赵云澜看见两个人降落在了暴露在人间的大不敬之地,正是昆仑君和神农氏。

    昆仑君似乎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地的魑魅魍魉,问:“这些都是什么?”

    神农说:“是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