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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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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舱门口正对着的船舷上稳稳坐着一个人。束发,黑衣,黑色披风。在凌晨清冷而刚劲的江风吹拂中,黑色披风飘摇摆动,但那人却端坐不动。他拿着长剑,抱臂而坐,冷眼旁观舱内高澄如何调笑崔季舒,如同看戏。

    高澄和崔季舒听到说话声,一起向这里看过来。船舷上的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精致浓重,一双极大的眼睛,隆鼻丰唇,微微含笑,极为英气,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跃然而出。

    高澄和崔季舒显然都认出来,这人就是那天同泰寺遇险时赶在侯景派来的人之前而救了他们的人。

    崔季舒想起被那锐利剑锋划破皮肤时的感觉,同时面对着一张英俊而嗜血的脸,直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自脊而上。这和他对高澄的感觉完全不同。对于世子,他只是觉得难于服侍,也是因为世子年纪小、玩心重,爱玩笑。可是世子在白刃索命的时候,尽管以一敌三,处于下风,但是没有抛下他,还是拼了命地来救他。可面前这人不同,他的阴寒包裹在和煦、优雅的微笑之中更让人不寒而栗。凭直觉,崔季舒心里认定,这人大有来头。可他为什么缠上世子,而且在这个天将破晓,世人皆睡而未醒的时候,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的楼船上?

    高澄从舱中踱步而出,看着这个黑衣人,显然也知道这个人找上门来,必是不一般。睥睨而视,双目灿然,只勾起唇角似微笑非笑地道,“同泰寺一别无恙?兄又追寻至此,想来必有缘故?”

    黑衣人从船舷跃下,落地无声,仍然带着那浅浅一抹成竹在胸的和煦而优雅微笑道,“不敢。关中小子游历建康,南朝尊儒重佛,我心向往之。同泰寺实属巧遇,今日也实在是因为……”他看了一眼崔季舒,“和公子一样,想钓江里的鱼。”

    “好极,好极。”高澄拊掌大笑道,“你既是从关中来,这么说便是北朝魏人?”

    “当真,当真。”黑衣人也大笑道,“我与公子俱是北朝魏人,又在建康相遇,实属不易。”

    高澄一边大笑一边转过身去面向舱内,渐渐止了笑,他一眼看到崔季舒的剑放在榻边,看了一眼那把剑。

    崔季舒何其机敏,当高澄又有意看了他一眼时,崔季舒立刻拿起剑抛向高澄,大叫道,“世子接剑。”

    高澄接剑抽出,转身向着黑衣人便刺来。当真就是来取其性命的。

    黑衣人也出手快如闪电,抽出剑来相抵。

    两个人剑锋相对,两张面孔也不足盈尺间。

    “既是魏人,为何到梁都建康?”高澄一边大力狠压过去,一边厉声问道。

    “梁帝安坐数十载,南朝承平日久,公子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黑衣人持剑使力却面不改色。

    高澄一怔,显然这是他没想到的答案。但一语说中他心事,两人大笑。

    “关中鲜卑竖子黑獭。”

    “渤海鲜卑子娄子惠。”

    两人一边大笑一边撤剑。

    崔季舒看着这时而剑拔弩张,始而大笑收场的一幕,心里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

    “都亭驿”既指都中亭驿,驿站也,供往来人食宿耳。一般的亭、驿往往都近于要路通道,而建康城里这所都亭驿却在鸡笼山下,黑龙湖畔。说是驿站,其实与比邻的宫苑禁地一样,也是一所园囿。

    “都亭驿”的名字起的含义明白不招摇,但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园子不大,自然不能和宫苑相类,但隐于山水间,格外安静。看起来,这里也不像是普通百姓,过往客商留连之处。

    驿中没有规制整齐的客舍,亭台轩馆依势布局,疏疏落落地散在山水间的各处。“青龙阁”就建在鸡笼山下的几株古松之侧。阁子不大,也不显眼,容易被人忽略。倒是青龙阁前留白大片,稍远些凿池引入黑龙湖水,池上小石桥,两侧连廊环抱,自成一体。只是廊中设了些作乐之编钟,不知是何道理。

    侯景自从到建康之日起便一直在都亭驿中的青龙阁深居不出。想来也觉得自己行走怪异,髡发不从此地之风俗,以免出去招人议论。居此数日,自有人来往传递消息,倒也把建康城探解得知根知底。不出门已是放眼此地,无所不知了,渐渐胸中有了沟壑。

    建康城中文气昭昭,佛气日盛,近来更因南天竺名僧达摩降临的消息而振动一时。侯景出身怀朔羯人,只知道杀伐征讨,合纵连横。文道也好,佛道也罢,对此并无兴趣。只是这一日早上忽然被窗外的声音吸引了。青龙阁原本是极安静的地方,都亭驿也不似别的驿馆人流往来嘈杂连连。侯景听到人声喧闹推窗向下面看去。

    江南深秋,天空明净至极。青龙阁外古松掩映,远处碧水沉沉。楼阁外面黄花遍地,秋菊开得正盛。院子正中放着极大的桌子,纸笔俱备。周围尽是些束发博带、褒衣阔袖的书生学士。

    这些人有的只管挥毫落纸,有的大声争论,侯景看来却只觉得闹哄哄、乱糟糟。但是有个人站在桌子前提笔书写,势不惊人却无法让人忽视。只看到他一笔大字遒劲有力,书风刚健,霸气自在其中。闹哄哄的是另外几个人。

    几个白衣书生相聚处有人发宏论曰:“善人教人以仁德,治国之首要。所以兴王道,不兴霸道。王者以仁德居之,四方远夷自然来服。霸道使之,终是压服,日久必返。”说话的人一望便知是个谦谦君子,自然是儒生一流。

    “言之凿凿,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就如当今梁国,上者好佛道,以佛道教化下民,下民行善积德,日久一片清平。上者文采斐然,下必谈吐儒雅,不似蛮荒者不知何为礼法也。”附合的自然也是儒生。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上好礼,****莫敢不敬?”侯景对这些儒家腔调素来没有好感,他从不信仁德,更不信所谓礼治。刚要关上窗,忽然觉得这个正在说话的文雅胖书生有些面熟。胖书生根本不知道有人正注意他,似乎正沉醉其间,接着笑道,“梁承平日久,正是礼乐自天子出,所以民敬之,莫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得以依礼而守之,自然邦国安定,此长治久安之策。夫子者,生民未有,生民未有也。”

    “崔季舒!”侯景脱口道。他悚然一惊,这胖书生不就是世子高澄的侍从参军崔季舒吗?既然他在此高谈阔论,那么高澄必定所在不远。侯景立刻隐身于窗后,一双凌厉的眼睛四处搜寻。

    “礼乐自天子出,南梁邦国安定自此始然,请教,北朝又做何论?”侯景正搜寻,忽然一白衣少年排众而出带着一抹霸气的微笑问崔季舒。衣衫实在平常,简素致极,但面目之美令人不可移目。尤其一双绿眼睛,如同宝石般深邃幽暗。似乎只是数日不见,但侯景惊异于他微笑中的那一抹霸气,觉得直令人不敢逼视。侯景心里更加信任自己以往的判断:世子真的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北朝……”崔季舒的语气期期艾艾,暗自责怪自己竟一时得意忘形。自己是北朝臣子,但因家学传承总还是儒生心思。

    “北朝大魏不讲仁德,”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崔季舒,“也不讲礼治,”高澄又扫了一眼众儒生,目中隐含的威仪竟令众人皆噤声倾听。

    “那讲什么?”有大胆地从人群中抛出提问,又问道,“看你如此无礼,也不像南朝梁国人,你是何人?在此大胆论政?”

    “北朝讲霸道,北朝讲法治,若无霸道、无法制,什么礼乐仁德,岂不都是空谈?没有威仪令四方臣服,教民仁德、制礼作乐便是自娱自乐,于社稷丝毫无益。”高澄环顾四周,他声高气足,足以震慑一方。谁都猜不透这个美少年究竟是何人。“政无人论是国家衰败之气象,在此论政有何不可?我社稷子民也,何分南北!”

    侯景心里肃然,觉得这个高王未来的继位人似乎并不是他原来所认为的纨绔子弟,只知风花雪月。但他如今便霸气实足,继位后将怎么样不可一世、唯我独尊?又岂能容得下他这手握重兵的重臣?

    “子惠兄何以讲霸道,施法治?”这个满是磁性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

    侯景遁声一瞧,正是刚才第一个吸引了他目光的静立书写者。他已越众而入,唇边那一抹满含自信,胸有成竹的浅笑若有若无。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家奴走到窗边,附耳在侯景耳边说了几句话,侯景这才真是悚然一惊,此刻他对外面这个人的注意已经超过了世子高澄。

    外面高澄正阔声笑道,“无非武力征讨之,严刑峻法威慑之。”

    黑獭不动声色又笑道,“已然内外一统,四方来服,只用严刑峻法可乎?”听不出他语气中有什么个人认知。

    “治国之道便是人治之道,人尽其材便是物尽其用。黑獭兄高见?”高澄笑问。

    “何为人尽其材?”黑獭抱臂笑问。

    “听命于我,有才应命耳。自谓有才,孤高不下者不取。”

    侯景想,高澄的意思很明白了。看来世子苛刻,侍之者先要听命于他,以其才力辅之,不可自持己见,与之分庭抗礼。

    “子惠兄不妨略想想。何谓材?我谓人皆有才。人皆有所取,与我有益,何妨与之?”黑獭的话倒是听来意思颇深,侯景听起来也觉得甚是中意。其实他更喜欢与这样的人相处,各取所需耳。

    闲人渐渐散去,安静如初时,连廊处传来清悦的编钟敲击声。零星渐起,入耳清脆,如玉珠落银盘。慢慢连缀成音,疏落而淡雅,似有若无,让人心神通泰、安定。

    一黄衣丽服女郎持槌往来穿梭于编钟前正在演此音律。另一绿衣女郎持剑侍立于编钟之侧,面无表情,似乎只有眉头微锁,更显其神色冷冷。

    “北朝大魏以礼乐仁德为空谈,霸道以威服,施法而治,举国上下岂不只知惧于法却不能以礼而自知行义?敢问大魏公子,可知仁义荣辱?莫不是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黄衣女子一边演奏音律一边声音朗朗地问高澄。出语犀利,手中脚下却不乱,钟声如流水。话音一落,手中的槌也停下来,转身微笑。

    原来正是那天在黑龙湖宫苑见到的公主萧氏。

    这话问得连崔季舒脑子里都混沌了。顷刻间冒出来的便是什么“义以生利”,“见利思义”……

    黑獭抱臂而立,面上依然沉着平静,不知他在想什么。

    楼阁上的侯景正欲关窗唤家奴来,听了这个倒也饶有兴致。只觉得这个梁国公主满口仁义礼乐煞是有趣。

    “这有何不解?”高澄一脸轻松缓步上前。一边打量那供着的编钟,一边进入连廊中,慢慢走到公主身边。

    绿衣在侧的羊舜华握紧了手中的剑,忽听耳边一个满是磁性的声音,“何须如此紧张?子惠公子不会伤了公主。”心中惊讶回头一瞧,原来是黑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刚见他挥毫书写书生气实足,此刻抱剑而立又是另一番风姿仪态。羊舜华没说话,立即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公主身上。

    “鲜卑子娄子惠,请公主赐下姓名。”高澄抛开刚才的问题一边似乎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羊舜华和她身侧的黑獭一边笑问。

    “果然是北朝鲜卑人。”公主目中一抿轻得几乎看不见的不屑一划而过。似乎是想证明南朝之礼仪风范,她还是回答了高澄的问题。“兰陵萧氏,小字琼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高澄一边看着编钟踱了几步,一边似乎自言自语念叨着。这几句诗他恰恰从崔季舒那儿听到过。他再次转过身来对着萧琼琚停住脚步,“来而既往,这可是依礼而行?”高澄反问。

    萧琼琚觉得听起来有点别扭,但还是犹豫着回答,“自然是……”

    “如果我想娶公主为妻呢?”高澄忽然眼底泛上邪气的坏笑。

    萧琼琚心里似乎什么东西重重落地,踏踏实实地砸在心上。讶然之后面上绯红,最终还是绷了脸嗔道,“这和治国之道有什么关系?”

    羊舜华握紧了剑柄使力便抽,不想竟然被黑獭按住。他没说话,只是目中微笑。

    侯景在窗内看得有趣,也忍不住暗笑。

    “当然有关系。若行王道便是要依门阀之制,行媒娉之礼,最终娶公主入门。若行霸道,”高澄忽然一把将萧琼琚扯入怀中,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腰,俯身低头相吻。

    羊舜华再也等不了了,唰地一声抽出剑,怒叱道,“娄子惠你放了公主。”

    黑獭不等她逼近高澄已经抽剑相挑,力道并不重。没想到羊舜华一剑便将他的剑挑飞了。然后举剑直迫高澄而去。高澄充耳不闻,依然抱着萧琼琚目中无别人。黑獭徒手夺剑,羊舜华被他缠不过只好先放弃高澄,反身来攻。

    高澄终于抬起头,只是还俯身看着萧琼琚。萧琼琚脸上红得厉害,身体颤抖无力,怒视高澄。

    “这是什么霸道……”萧琼琚大力挣扎,大怒。

    “这就是霸道,事不同理同。只要我愿意继续,公主今日便是我妻子。”高澄的任性一展无余,他收了笑,“礼仪王道,以仁德使人来归,决定于否在别人手里。霸道威服以我为尊,决定于否在我之手。就算是霸道,公主已成我妻子,与王道之结果有何不同?一样要尊我、从我。既为我妇,何须别人来教公主守为妇之礼?我自然以己之好恶束之于公主,便是以我为法,公主若不听从……”他目中寒光清冷,威势尽显,霸气道,“休怪我惩之、戒之。”说着更是箍紧了萧琼琚不许她动一动。

    萧琼琚完全受制。自幼时读书便是仁德礼仪,全然不知霸道竟是如此。而此刻方觉得所谓礼、德,在不讲此语的人面前如此无力,无用。

    “公主若此时能以王道、仁德使子惠臣服,我必信之,用之。”高澄目中灼灼看着她,慢慢放松,只圈着她的腰以支撑她的身体。

    只有完全旁观在侧的崔季舒看世子如此演示王道与霸道心中惊叹折服。

    青龙阁内窗边的侯景关上窗,唤了家奴上来。

    羊舜华心急如焚,剑剑凶狠。黑獭已疲于应付,他完全想不到此女郎竟然剑术高明至此。疲于应对间,却忽然听“噗”的一声钝响,剑已刺入黑獭左肩。羊舜华其实本无意伤他,只是急于抽身,这时住手一瞧,黑獭肩上白衣破处已经有鲜血渗出。微蹙眉道,“你何必如此?”

    黑獭忍了痛,目中又漫上浅笑,“你又何必如此?”

    萧琼琚不再挣脱,抬头看着高澄,目中满是泪,“若是我心甘情愿,便一生相守。如不是我心所愿,既便相合,也是神思不属。结果真的相同吗?王道德服难相离弃,霸道威服终是一时。霸道趋之以利,日后必定人人见利忘义,国家岂能承平日久?”

    “你是我妻子我便以妻待之,倾心许之,你难道只记我一时之霸道无礼,不肯鉴以我心?岂不知霸道趋之以利也一样可以惠之于民,物阜民丰时自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无须在此纠结。你又何必如此黑白分明?”高澄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又轻又缓地将萧琼琚面上泪拭去。

    稍远处的羊舜华看着这一幕,没有再持剑上前。她转过脸来看向别处。

    黑獭在她背后看着她背影,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自己,回头见一黑衣人。这人低语道,“宇文将军,濮阳郡公侯景请将军一见。”

    黑獭心中一惊,没说话。看了看高澄和萧琼琚,还有只专注于他二人身上的崔季舒和羊舜华,谁也没有注意他。抚了抚伤处,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