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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幽州文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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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古九州之一,自古有语,踞幽州,半天下。【 】幽州地处南北交界,南通黄河,北距涿郡,千年来历为兵家重地,商业繁都。

    如今的幽州既为大辽南域重镇,也是辽汉通商重地,城中繁华不亚国都上京,且幽州与中原相邻,城中不但住有十几万辽民,还有数万从中原迁徙而来的汉人在此安居而住,所以城内百业皆兴,各式商铺行市,车马驿站,酒肆茶楼一应俱全。

    晨曦又至,曙光薄照,雀鸟鸣啼而飞,唤得万物初醒,沉静一夜的街道上人影渐频,看似寻常的一日复始而来,但今日与往日似有些不同,才值清晨,街上便有许多轻壮男子,一个个面带兴奋,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似是赶往同一去处。

    街头有家名为随缘居的茶肆,店家张华,是位四十余岁,老实本分的汉人,几年前为避战祸,携家小从中原来此,盘下间铺子做点小本生意,虽不能衣食富贵,倒也能安稳度日。

    张华今日也起了个大早,天未放亮就开了铺子,案台上高高搁了好几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和昨日一般,不到小半个时辰,几大笼包子就卖了个精光,直把他乐得眉开眼笑,一边忙着招呼买卖,一边催促婆娘加紧和面上屉,再做上几笼包子,望着铺子外匆匆而走的人群,张华欣喜之余也不禁纳闷,近两日这早起的生意特别旺盛,每日一早便能卖出好几笼包子,而且来买包子的都是些轻壮男子,也不见他们进来喝壶茶小憩片刻,每人买上几个包子便大口嚼着匆匆而去。数着这两天的赚钱,再看这空荡荡的茶肆,张华不禁喜忧参半,这两日包子虽做得手软,但这茶肆生意却是无人光顾,真这般下去,难不成要把这茶肆改成包子店。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门外有人叫道:“店家,拾掇张干净桌子,要近门口的,再沏壶好茶。”随即有三人走入店来。

    “好嘞!”待得看清来人,张华顿时满脸堆欢,“呦,原来是黄大人和二位知事大人,正惦记着您呢!今日吹得是什么风,竟把您这三位贵客给吹来了!”

    “店家客气了。”进店的三人都是一身文士打扮,居中一位六十余岁,面容清瘦的老者向着张华点头一笑,“老规矩,上几份点心。”这老者姓黄名泊年,乃是幽州府令,契丹开国以来,两代辽皇都对汉人大加提拔,朝中任用了不少汉官,而耶律德光为免辽汉隔阂,推出的新政北南面官制对汉人更为重用,北南面官制分北面官和南面官,北面官制授辽人,南面官制授汉人,以国制治辽人,以汉制待汉人,其中汉官官阶大多沿用中原汉制,因幽州城邻近中原,所以城中有不少汉官,这府司之职在幽州城内仅次太守,也算一方高官,黄泊年为人谦和,平日里对汉人也多有照拂,颇得幽州汉人拥戴,见他进店,张华手脚利落的把最近店门的一张桌子收拾干净,又一迭声的催促婆娘上茶。

    跟在黄泊年身边的两人都是幽州知事,知事属参赞一职,专助太守打理城中各项事务,两名知事一人姓梁名正英,一人姓李名全,都是三十余岁年纪。

    黄泊年平日时常来这茶肆小坐,又无甚官架,每次来此常与张华闲聊上几句,待三人落座后,他微笑着向张华问道:“店家,这两日早起生意大好吧?”

    张华殷勤的摆上茶具,端上几盘点心,一边筛壶倒水,一边笑着道:“托几位大人的福,这两日倒是赚了点儿辛苦钱。”

    “大人?”知事李全忽然冷笑道:“如今这幽州城里什么都不多,多的就是大人!又是公主又是什么护龙七王,跟他们比,我们算什么大人?”

    张华讪讪一笑,不敢接口。

    “李兄,这碟子酥油糕味道不错,尝尝。”另一名知事梁正英将一碟点心移到了李全面前,低声道:“李兄,少说两句。”

    奇怪的是,李全话里的不满之意连老实巴脚的张华都能听出,黄泊年却一如未觉,端起茶盏来慢慢抿了一口,又笑道:“店家,你这两日的生意不是托了我们的福,你这茶肆位子好,一边挨着太守府,一边正通往城西,这几日里都有人一大早赶去城西,你每日多做几笼包子早点,包你生意旺盛。”

    “城西?”张华讶道:“黄大人,为什么这两日有那许多人要去城西,难不成那城西有了什么好去处,可小人记得,城西那儿…不是军营吗?”

    “正是军营。”黄泊年呵呵一笑,“店家,你倒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从辽公主前日车驾入城,那位护龙智王又在城门前大励人心,城中男子都被激起报国杀除贼之心,所以这两日里有许多轻壮男子一大早赶着去城西军营,想要报名参军,为国出力。店家,你这茶肆这几日也算是沾光不少,你说托了我们的福那是客气,托了那位护龙智王的福才是的,你看这一城男子争先从戎,其志可敬,其勇可嘉啊!”黄泊年一边说一边捋须而笑,一副老怀欣慰的样子,眉眼间却有着不易觉察的淡淡嘲讽。

    “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华憨厚的一笑,也未看出黄泊年神色间的嘲讽,顾自笑道:“公主入城的事我倒是知道,前日我也去了城门,啧啧,那位公主在马车上这么一站,一身鲜红披风,就跟仙女下凡一般,还有那位智王,这么一位少年郎,一番话说下来,满城之人为之鼎沸,当时就有好些人争着要参军杀敌,难怪这两日有这许多人赶着去军营,要不是我这年纪大上几岁,身子骨不比后生,说不得也要去那军营,报名参军,给家里的婆娘小子们争份荣耀。”

    “哦?原来店家也是位性情之人。”黄泊年扑哧一笑,“这打仗的事可不是只凭匹夫之勇就能成事的,战王拓拔战,二十三万黑甲骑军,这幽州城里又有多少人马?就算满城少壮都入了军营,只怕也凑不出二十万人吧?”

    “拓拔战不就是仗着人多吗?”张华想到那日将和十二龙骑带来的那几面残破军旗和一地人头,一脸振奋的道:“瞧那天这扔了一地的黑甲骑军人头,拓拔战还不是在护龙七王手下吃了亏?可见这人多也顶不了什么用…”

    “店家,你这一个汉人去凑什么热闹?”知事李全一脸不耐的打断道:“那都是辽人的事,理他做甚?咱们都是汉人,任他们去折腾,大不了卷铺盖回中原,来,倒茶!”

    张华见他神色不悦,不敢再说,陪着笑上前倒茶,心里却暗暗嘀咕,他虽是汉人,可在大辽已安居多年,辽皇在位时对汉人多有优待,从不提什么辽汉之分,各州官员秉承上意,对汉人也持以安之即为民的良政,只要这些从中原逃难而来的汉人肯安居营生,也不会强加什么苛刻赋税,所以张华一家几口早已入了辽籍,对于辽皇,他心里也有几份感念之情,对于故乡家园,张华也还抱有一份留恋,可想到中原战火烽烟,诸侯征战的惨况,他心里除了痛恨便是痛惜,好好一片江山,却被搅得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再无汉唐盛世气象。想起数年前四处逃生求存,饱受兵贼侵扰的惨事,又怎比得上在大辽的安居之乐,他每次向从中原避难而来的老乡问起中原之事,都是说者义愤,闻者嗟叹。虽然人人留恋家园古土,可那烽火乱世又怎容他们这些百姓求得一席安身之地。

    这李全此时虽说得硬气,可这些年里他在幽州安居为官,一任知事当得不亦乐乎,还时常在从中原逃难而来的百姓面前夸耀,又何时想过要回征伐四起的中原?适逢辽国内乱,却又立刻生出辞官避难的念头,饶是张华老实厚道,也不免对面前这一脸忿忿的李全心生鄙夷。

    “李兄,莫闹意气。”另一名知事梁正英看了眼茶肆外来往之人,担心几人的话被旁人听去,笑着向张华道:“李兄心直口快,店家莫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其实李兄也想为大辽出分力气,只不过那位智王昨日忽然说要重新调派城中各处官吏,取各人所长重任职司又说要检视城中库房粮囤,下令封库闭囤,因此让我们都暂停下现任职司,不必掌事当值,所以这两日我们都赋闲在家,无所事事,李兄有心一展长才,却有力无处使,这才积了一肚子牢骚。”

    梁正英说着又一指门外那些急匆匆赶往城西的轻壮男子,笑道:“李兄,你看,门外那些急着去从军的人也不尽是辽人,这其中还有好些都是我们汉人,这扶正除邪,力扭乾坤之事,原也没有什么辽汉之分,大家同住一城,又感念辽皇对我汉家子民这些年的照料,自然也想出上一分力气,再者说,这幽州百姓无论辽人汉人,都已在城里安下家业,若拓拔战挥军攻打幽州,一旦城破,谁都难逃家败之祸,当此时刻,还是需满城一心,共保家园,何必去计较什么辽汉之别。”

    李全哼了一声,“谁有这闲心去计较什么辽汉之别,我只是看不惯护龙七王那群小子,入城才一天便颐指气使,那几兄弟,没一个是让人安生的,错整日带着帮军士在北门内搬石挖地,鬼知道要搞什么名堂,那一脸凶像的将也下令全城铁匠加紧打造兵器盔甲,昨夜又从驿站里调了上百辆大车,一趟趟的不知往军营里运什么东西,说是今日要在军营内操练军士,我好心好意问了他一句,谁知这将立刻就摆出一张臭脸,说什么文吏不涉武事,让我少去打听。”

    李全越说越气,忽然在桌上重重一拍,骂道:“想我当年也是一方名士,却被将恶言相向,真是有辱斯文!还有那智,取了府衙各部卷宗,说什么要遍查全城各项事务,核实钱粮赋税,重做安置,他倒是好大的口气,幽州城里这许多人事,十几万百姓,四五万军士,全城兵马,钱粮,人丁,税收,积案,文治武备,大小琐事,咱们这许多名官员都每日忙个焦头烂额,他一个人管得过来吗?咱们这就等着瞧好,智这会儿把我们都赶回了家,过几日还不是要求我们回去帮忙收拾烂摊子!就这么一个小子,前日在城门口倒是好一番慷慨豪言,无非生就一副伶牙利齿,有什么本事?”

    “智的本事可不只是伶牙利齿,他的城府深得很。”听李全大发牢骚,黄泊年淡淡道:“前几日听闻公主要入城,这满城百姓都是人心惶惶,若不是太守张励压着,说不定变故早生,可智一入城就将人心凝聚,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两日里有多少轻壮想去军营参军?我听说还有不少人想偷偷出城,效仿荆轲之举去上京刺杀拓拔战,能令一心求存的小民如此热血,这份本事,不是只靠一张嘴就能做到的, 人心!这就是人心哪!这位智王究竟有多大本事,我此刻还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对人心看得极通透啊…”

    黄泊年拈起一张油饼,慢慢掰开,却不放入嘴里,缓缓道:“至于这重新调派城中官吏,核实钱粮之举,智有他的用意,与拓拔战这一仗既是苦仗,也是一场持日长久的大仗,大战在即,自要备足军需,城外开战,城内则需安稳,幽州城里几百位文武官吏良萎不齐,有尽心办事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太平时日倒不在乎多几个混饷充数的人,可一旦开战,就需上下一心,各施所才,所以智要重任各处官员,因为他不但需要一批能吏,更需要对大辽忠心耿耿的义士,能在危难之时为他分忧解难,安定人心,这件事,智做得很对,这少年,很老练。”

    “可他让我们都赋闲在家,这算个什么事?”李全一脸不服的道:“是把我们都当成一群庸吏,还是不信任我们?”

    “赋闲在家只是一时之事,难得几日清闲,正可解乏散心,这可不是什么坏事。”黄泊年放了小半张碎饼到嘴里,慢慢咀嚼,又一笑道:“你忘了吗?那袁从此刻就算想赋闲在家,也没这福分了。”

    一听到袁从的名字,李全顿时噤声,袁从想向拓拔战求降之事他们几人都知道,前日公主一入城,智立即命人把袁从拿下,斩首示众三日,想到袁从如今还高挂在太守府前的那颗满脸惊恐的首级,李全哪还敢再说什么。

    一旁的梁正英知道李全几日前曾和袁从商议过暗中出城投靠拓拔战之事,见他变色,心里好笑,安慰道:“李兄,已经过去的事,没人知道,自然也不会再有人理会,李兄是位能吏,智王日后少不得要重要于你,何必满腹牢骚,安心在家过几日,说不定还有升迁的机会。”

    “升迁?”李全满脸苦笑,“这时候就算给我个太守做,那也要有命当这官啊!”他往四周瞧了一眼,忽然凑到黄泊年面前,压低声音道:“黄大人,眼看这大战在即,智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可拓拔战手下那二十几万黑甲骑军可不是好惹的,真打起来,覆巢之下难有完卵,我和梁正英都跟随您多年,还请您老给我们提点一条自保之路。”

    黄泊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李全,这几日只听见你满嘴牢骚,还以为你是对赋闲之事不忿,原来是既贪生怕死,又舍不得抛下此处富贵,是吗?”

    李全脸上一红,涎着脸道:“黄大人,我们都是汉人,犯不着去为辽人拼命啊。”

    “闭上你的臭嘴!”黄泊年神色一冷,低斥道:“你这蠢材,如今全城百姓不分辽汉,都一心想着复国除贼,被人听到你的唠叨,你就是在给自己惹祸,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就不知莫惹众怒?再敢于人前提起什么汉人辽人的自私念头,老夫第一个不放过你!”

    李全吓了一跳,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连应声称是,肚里却暗暗腹诽,黄泊年此时倒是一脸正气,难不成还真想把这老骨头送在幽州。

    梁正英却不似他这般脓包,听出黄泊年话里有话,低声道:“黄大人,李兄一时糊涂,您莫跟他一般计较,我们既任职于辽,眼看大辽有难,自不能袖手不顾,不过…”他话说了一半,缓缓止声,不再多说,似笑非笑的看向了黄泊年。

    黄泊年微微一笑,一手端起茶盏,挡在唇边,低声道:“食君俸禄自当忠君之事,适逢国难,虽有心除贼,奈何手无缚鸡之力,既不能冲锋杀敌,也只得安守城内,解将士后顾之忧,若贼灭,我等自能在青史上一留助君复国之名,万一城破,我等也无回天之力,惟有留得残躯,或远遁他处,或另寻栖处,徐图日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