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天下 > 6、第 6 章

6、第 6 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八月份的福州府热得像个蒸笼,如果蜗在一个小隔间里连续三天闷不透风,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然而总算结束了,赵肃从考场出来,回头看了那些号房一眼,如果这次能够上榜,这辈子就不用再重温噩梦了。

    希望运气够好吧。赵肃摇摇头不再想,提着小篮子在人群中慢慢前行,身旁三三两两走过的人,还在议论着这次考试得失,里头不乏白发苍苍者。

    在这个时代,许多人埋头苦读奋斗一辈子,也就奔着有个功名,能做官,便光宗耀祖了,而在明朝,文官的地位普遍要比武官高,就同级官衔来说,武官要比文官低半阶,前线边疆统帅,多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这种现象使得大家通过科举来功成名就的热情更加高涨,可每三年考一次,名额就那么几个,全国考生又那么多,其竞争之激烈和残酷,比后世的高考要强上数倍不止了。

    赵肃一边感慨,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不时翘首张望,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子阳。”他不紧不慢地踱过去,冷不防出声。

    赵暖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就看到赵肃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的。

    “好小子!你可出来了,等你大半天!”他往赵肃肩膀狠狠捶了一下。

    赵肃只是笑着,面不改色。

    他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很注意锻炼。自从那年大病一场之后,更是每日坚持打完一套养生太极拳,闲暇还会上下山跑几圈,至于武艺,明代本来就重视射礼,要求郡县学生都要练射,凑巧戴公望也精于骑射,久而久之,赵肃竟也练出一身骑射本领来,这在沿海闽浙之地来说是较为罕见的,因为这里的人更善于凫水。

    只不过赵肃的外貌承袭了陈氏的秀气文雅,几年调养下来,早已不似当初那般瘦小黝黑,书生服一穿上去,很容易便让人为其外表所蒙蔽。

    “考得怎样?”赵暖忙不迭问。

    “还凑合。”

    赵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要我说,当初如果不是元殊,你现在早就金榜……”

    赵肃打断他,手一伸揽过他的肩膀,把人拽走:“行了行了,咱赶紧找块地儿吃饭吧,吃完我好洗个澡,在里头待了这么些天,蘑菇都快长出来了!你怎么来的?”

    赵暖马上忘了刚才的话题:“戴先生早就在这里租了个院子了。”

    “老师来了?”

    “他老人家说要到福州府来访友,顺道看看你,我就跟着一块来了,不过他这会子应该在午休。”

    “前边有面摊子,走走,吃完回去也差不多了。”

    “吃什么摊子,我身上带了足够的盘缠,够你这几天吃香喝辣的,你苦了这么些天,要吃就吃好的!”赵暖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往前面的酒楼走去。

    酒楼靠近乡试会场,这会儿熙熙攘攘,兜里有两个钱的考生,都迫不及待来到这里腐败一把,慰藉自己几天来的痛苦生涯。

    两人要了个三人的雅座,正好可以远远瞧见闽江,福州府大半景致尽收眼底,赵肃顿觉憋了几天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

    赵暖叫了些菜,回身坐下:“少雍,你刚才干嘛不让我提他,元殊这个王八蛋,忘恩负义,就该好好骂一骂!”

    少雍是赵肃的表字,戴公望起的,既因赵肃行止稳重雍然,又暗含了他的名字。

    赵肃失笑:“他怎么忘恩负义了?”

    “要不是他非往城东跑,会溺水吗?他不溺水,你也不至于因为救他而生病错过考试了,他中了进士,却没有回来看过你一眼,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过!”

    赵暖说的是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当时暴雨接连下了快一个月,福建全境大半被淹,连长乐县也不能幸免,许多百姓都连夜搬到山上去,元殊在城东戴宅落下一本书,非要回去拿,结果半路掉进水里,赵肃把他救上来,自己却生了场大病,因此错过那年的乡试,隔年的会试自然也就与他无缘了。

    “我跟他一起走,看着他落水,总不能装没看见吧,他中了进士,被外放当官,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穷乡僻壤呢,哪来的空给我写信,连老师都没有他音讯了,怎么就忘恩负义了,要让那小子听见你这么骂他,非跟你急不可!”相较赵暖的激动,当事人倒是一脸没所谓,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好了好了,我现在不是考完试了么,要是我没那本事,就算让我早考三年,也是考不上的。”

    赵暖恨铁不成钢:“少雍,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菜端上来了,赵肃懒得再和他说,埋头苦吃。

    这跟心软不心软没什么关系,其实就是个态度问题。

    既然救了人,就不要埋怨对方做出什么回应,因为在自己做出这个行为的同时,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对方知恩也罢,忘恩也罢,都不关他的事了。

    前世那个社会纸醉金迷,笑贫不笑娼,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甭说朋友,兄弟夫妻父子反目也不是稀罕事,赵肃打滚沉浮那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么屁大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一帮人,说说笑笑正热闹。

    有人道:“陈兄文采风流,在下甘拜下风,我看这次解元公非你莫属了!”

    那个陈兄谦虚几句,然后说:“这次试题出得古怪,竟然把圣人之言和抗倭联系在一起,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听说还是巡抚大人和学政大人共同拟定的。”

    又有人插嘴:“倭患不断,说不定巡抚大人是想不到什么良策,想群策群力,让咱们帮着想法子!赵兄,你说是不是?诶,赵兄,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有人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还巴巴地跟来参加乡试,到时候落榜,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赵谨的声音响起。

    赵暖闻言回过头,正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冷漠,不屑,嘲笑。

    赵暖一火,就要撂筷子上前,赵肃按住他,头也不抬。

    “吃你的饭,狗咬人,你还咬狗啊?”

    赵暖喷笑,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赵谨听见,他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起身就要发作,赵肃堪堪抬首,冷冷看了他一眼。

    “望君自重,而后人重之。”

    赵谨愣了一下,回过神,暗气自己轻易被吓住,待听了他那句话,又觉得在这里闹起来,对自己名声也有损,只得忍气重新落座。

    其他人说得正热闹,没人注意到赵谨的异样。

    “陈兄,听说你们长乐有两个人,都是修竹先生的弟子,大弟子元同佳在嘉靖三十八年中了进士,他还有个师弟叫赵肃的,可是今年也参加了乡试?”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洙点头笑道:“听说是如此,不过我久闻其名,却未谋面,赵兄或许认得这位才子呢。”

    他也是长乐人,更是这次乡试夺魁的大热门,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围着,但陈洙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倒谦和有礼,更令人心生好感。

    话未落音,赵谨便冷冷道:“那算什么才子,不过是个十三岁才习字的庸才罢了,就算考了,也是给大家垫底的份。”

    其他人不信:“不至于吧,修竹先生亦是名士,门下弟子怎会如此无用?”

    还有人问:“你等都姓赵,也都是长乐人,莫非有什么亲缘关系。”

    赵谨目光漠然地扫过对桌:“素不相识。”

    赵肃也不在意,兀自低头吃饭,赵暖几次忍不住想站起来,都被他制止了。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抹嘴,起身,朝赵谨他们这桌走来,拱手。

    “长乐赵肃,表字少雍,见过诸位。”

    刚才还在议论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大家都有点错愕外加不好意思,纷纷起身回礼,顺带自我介绍,唯独赵谨坐在位置上没动。

    他乡遇故知,陈洙更是欣喜三分:“相请不如偶遇,少雍兄坐下共饮几杯如何?”

    赵肃对这个沉稳敦厚的青年也颇有好感:“老师还在等着我呢,在下得先走一步,只能改日再叙,恕罪则个!”

    他顿了顿,指着赵谨笑道:“这是舍弟,自幼顽皮,没少和我闹脾性,还请诸位年兄多多包涵照料了!”

    众人惊讶。

    那边赵谨还在说素不相识,这头赵肃就道明他们的关系,既然是亲兄弟,为何又装作不识?

    赵谨反应过来,腾地起身,惊怒交加:“谁是你弟弟?!你别蹬鼻子上脸!”

    赵肃脸色不变,含笑向其他人解释:“在下是偏房所出,舍弟则是嫡子,他重嫡庶之分,在外不肯认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身为兄长,却不能弃他不顾,既然他不喜见我,那我就先告退了,诸位,请!”

    说罢拱了拱手,还亲切包容地看了赵谨一眼,这才洒然离去,留下身后哗然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赵谨的眼光便多了些不认同和谴责。

    明代嫡庶分明,庶子不可能继承爵位或财产,即便是长兄,在弟弟面前低半个头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果庶出的儿子有了功名又不一样了,像赵肃,虽然出身不好,但如今他是戴公望的学生,也是赴考的举子,论名声,并不比赵谨差,何况他长了一副温文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加上刚才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压下来,众人的天平自然就倒向了他那一边。

    陈洙甚至语带谴责:“长兄如父,赵兄怎可如此轻慢无礼?”

    赵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出了酒楼不远,赵暖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

    “真有你的,你没看刚才赵谨那怂样,活像吞了只苍蝇又吐不出来,哎哟,真是大快人心!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坏心眼了!”

    赵肃诡秘一笑:“我这招能恶心死他,可比你发火揍人有用多了,多学着点儿。”

    回到租的院子里,戴公望已经起榻了,正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树。

    “老师!”赵肃唤了一声,上前拜见。

    对戴公望,他是打从心底感激,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就算多了那几百年见识又如何,没有根基,没有身份,兴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正因为这位老师,他从一个寒门庶子的身份,一跃成为名士门生,甚至可以能够参加乡试,也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够更加了解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你回来了。”戴公望转身笑道,他中年丧妻丧子,此后身边只有个侍妾,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嗣,元殊不在身边,他自然而然把赵肃当成唯一的培养对象,倾注无数心血,也幸得赵肃本身悟性好,短短几年时间,便不负所望。

    “老师怎的也来福州府了?”

    “我来访友,也是来看你。顺道告诉你一个消息。”戴公望拈须,慢慢道:“京城的朋友来信告诉我,我很快就要被起复,所以今日,也是我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赵肃早就知道像戴公望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永远沉寂下去,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老师……”

    戴公望摆摆手,带着他出了院子,傍晚的余晖透过叶子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拉下老长的影子。

    “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