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云宫计 > 第7章 走水

第7章 走水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小得子在前方小步快行,阮嘉紧随其后。

    云台宫的后苑地方不大,却是别有一番洞天。行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上,石径两侧是成片的凤尾竹遮映。穿过丛丛竹林,有一汪两三亩见方的小池塘。沿着池塘边走,可见一竹桥架于塘上,桥中央建有一方小小的竹亭。夜色深重,阮嘉看不清那亭上匾额的题字,只觉冷月新竹,娓娓倒映于清潭之中,俨然一派江南美景——相比于远处叠如山峦的碧瓦朱甍,竟恍如隔世一般。

    夜风微凉,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她裹了裹氅衣。许是大病未愈,石径上摇曳的枝影,看得她稍稍有些目眩。鹅卵石又生了青苔,略有湿滑,阮嘉一个不留心,便险些摔倒。

    小得子听见响动,回头连忙搀扶了一把道:“姑娘仔细脚下。”

    阮嘉“嗯”了一声,弯腰扯起裙摆时,眼角扫过池塘对岸。那一片凤尾竹边缘,几盏宫灯闪烁其间,隐约有人影晃动。

    似是察觉到对面的动静,那抹明黄色停了下来,驻足朝阮嘉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身旁的女子斜倚过来,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问道:“皇上在看什么?”

    大约是他很少见到兰妃主动与他这般亲昵,靖祯明如夜星的眼中溢满了暖意:“无事,我们走吧。”

    “前些天小得子在御花园附近捡了只白狸猫,看着怪可怜的,就留下来养着了。”她屈了屈膝,盈盈拜下,“不料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靖祯双手将她扶起,敛容叹道:“你实在无需这样与朕说话。”

    兰妃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只挽着他的手臂,沿着逶迤的石径悠然漫步。

    另一侧阮嘉躲在假山后面暗自心惊,也不知皇帝是否看到了她。想来皇帝也并不认识自己,心悸之余便跟着小得子继续往西侧殿去了。

    一夜无事,只闻几声猫叫,更衬得云台宫静谧非常。

    阮嘉不想给兰妃带来麻烦,终日将自己关在西侧殿中不曾外出。兰妃得空的时候,就会和如霜来陪她说说话,她也不觉得太过乏闷。

    然而姐妹闲聊的时间并不太多,因为一连七日,皇帝都驾临了云台宫。有时仅仅来用了膳就走,有时也在兰妃这里歇下一夜。阮嘉虽不清楚元封帝的后宫格局如何,也知大凡帝王,皆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兰妃能得这一份独宠,想必是圣眷浓厚。

    但她瞧着兰妃,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愉悦。有时即便笑着,那眼底也是笼着澹澹愁翳。

    到了第八日,正是五月初一,皇帝循例须与皇后同食同寝。兰妃难得清闲,依常例去向中宫问安之后,早早回来西侧殿看望阮嘉。

    彼时阮嘉正斜靠在窗下,手里翻着一本晏几道的《小山词》,书页已微微泛黄。

    兰妃微笑问道:“阿阮读什么这样认真?”

    阮嘉放下书,起身道:“让姐姐见笑了,不过是如霜怕我闷,拿了些闲书来,我也读不太懂的。”

    “阿阮年纪不大,竟也有愁思不解了?”她笑着拾起《小山词》,翻开来,正是阮嘉适才读的那一页《临江仙》: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兰妃似有一丝动容,阮嘉看着她,若无其事道:“我只是看这卷的纸张有些黄了,想来定是姐姐平日里爱读的,应当是本好词。”

    她合上书,语调里平静如秋水:“是本好词,不过晏几道的词大多感慨光阴易迁、境缘无实,太过孤凉。于你这样的年岁,实在无益。”

    阮嘉反问:“姐姐说的是,可是姐姐不过比我虚长两岁,又与皇上两情相悦,何来偏好这些感伤前尘旧梦的幽怨之词?”

    兰妃愣了一愣,道:“不过都是打发些时间罢了,哪里会上心,阿阮不也是闲来无事才翻一翻么?”

    阮嘉笑道:“确是如此。”突然看见地上一枚秋香色的书笺,原是那《小山词》里落下来的,她刚要弯下身去捡,却被兰妃抢先拾了去。不过转瞬间一瞥,阮嘉看到了浣花笺上一行蝇头小楷:“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末尾还署了一个“卫”字,那笔调飞动脱略,不似寻常女子的字迹。

    阮嘉随口一问:“宫里哪位姐姐姓卫?”

    兰妃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慌乱,将那花笺藏紧在手中,只道:“阿阮看错了,那不是‘卫’(衛),是‘衡’。”

    杨慕芝小字“木衡”,且她自幼学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然而她落笔虽清隽流丽却拘于行迹,远不似那纸间行楷灵逸飞扬。

    阮嘉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七八分。

    她从前认识的姐姐,虽然性子恬静少言,却不似这般终日郁郁寡欢。起先阮嘉只当是她一人在宫中,难免过得辛苦。可这几日看来,皇帝对兰妃的偏爱有加,说她宠冠六宫,绝非过实之词。饶是如此,兰妃依旧愁容不展,或许她心中还存着一段昔日之情……

    天子宫嫔,却暗自爱慕他人,若是被旁人知晓,只会招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阮嘉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追问下去。

    过了午时,小得子抬了两盏大食盒进来。那食盒每个共有五层,嵌着百宝花鸟纹螺钿,看着就相当讨喜。只是阮嘉一人的膳食,哪里用得着这样大的食盒?

    如霜正好也提了个包裹进来,见她一脸疑惑之色,笑道:“这又不是给你吃的,别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

    兰妃笑道:“阿阮觉得好,吃几个也是无妨的。”

    小得子掀开了食盒顶盖,迎面扑来一阵箬叶和糯米的清香,原来里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菱角粽子。兰妃又道:“过几日就是端阳节了,宫中按例要摆粽席。只是今年刚过丧期,御膳房前些日子未进新人,怕是人手不大够。不论是往年赐给百官的百索粽,海分赏皇亲妃嫔的九子粽,都颇费工时。皇后娘娘便提议家宴里用的九子粽,让各宫自己来做。”

    而如霜提来的布包里,则是赤、青、黄、白、黑、绿、紫、红、绀九种丝线,颜色鲜丽,富有光泽。

    她挑了两束挂在腕上,走到兰妃身边递给她看,笑吟吟道:“都是越州进贡的上好丝线,又让珊瑚和楠儿拿雄黄、艾草、川芎、甘草之类的药物浸了半日,一来能驱邪避毒,二来闻着也香。用不完的咱们自己做些长命缕挂在宫里,也是好的。”

    兰妃接过丝线道:“阿阮要是不嫌累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结粽子如何?”

    阮嘉欣然点头,从小她就爱打些络子,这些结绳的活计自然不在话下。“百索粽”是将五色丝线合股为一,密密地在菱粽外面一圈一圈缠紧。而“九子粽”更是新奇好看,要将大小不一的九个粽子排成一列,然后以九色丝络分别扎起,再连成一串。九子粽不仅外形美观,还有“多子多福”的寓意,难怪时人都说“四时花意巧,九子粽争新”。

    三人忙到夜深,这才把两盏食盒的粽子全部结成九子连串的样式。除了初时手生扎坏了的几个粽子,其余一并装进食盒,让小得子将其送到小厨房里拿冰块存着,以备端阳节前一天再行烹熟。

    之前姐妹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结丝络、扎粽子,才不觉得疲累。这会儿兰妃和如霜都走了,阮嘉才发觉确是全身乏力,一通梳洗过后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夜半,阮嘉隐约感到皮肤有些燥热。起初以为是被褥厚了,她就随手将褥子掀开,没料反而觉得更热。半睡半醒间,她听到一些“嗤嗤”的声音,睁开眼时,才惶恐地看半个暖阁都包在了火海之中!

    只因兰妃向往江南,这云台宫的建筑多选用竹子打造,加之室内四处挂着纱幔,极易引燃。不稍片刻这西侧殿便是火光熊熊,竹制的家具烧得滋滋作响,还伴有不时清脆的炸裂之声。

    阮嘉听见外面有人惊呼,然而这火势涨得飞快,怕是等不及人营救。她情急之下只得将被褥裹在身上,顶着滚滚浓烟,埋下头就向外直冲出去。直到奔出了殿门,才容得上她喘过一口气,却又被烟灰呛得猛咳了几声。

    宫城中历来为了防火,都在各处大殿前设有贮水铜缸,以备不时之需。阮嘉此刻头发和裙角都冒起了火星,急忙冲向水缸,用双手舀起清水淋在身上。直至她从头到脚完全浸湿,方才累的瘫倒在地上。

    就听见不远处一人大呼:“不好了!西侧殿走水了!快去告诉兰妃娘娘!”

    先前兰妃明令除了小得子与采薇、采芙三人,宫中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入□□。此时燃起火光,让前庭的宫女看到了,亦不敢靠的太近,唯有先去通报了尚在熟睡的兰妃。

    兰妃带着很快便如霜匆匆赶来,她一个眼色,如霜立即会意,快步走向蹲靠在铜缸边的阮嘉。此刻那条被褥已经被丢在一旁,烧成了一团灰烬,阮嘉只穿着寝衣,身上都浸了水,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如霜用一件月白镶边缎面斗篷罩住阮嘉,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然后掩着她步入后苑竹林间漆黑的甬路。

    阮嘉无意识地回头向兰妃看了一眼,那里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宫人们往来忙碌的身影中,兰妃独立其间,淡然地望着大火,仿佛这周遭的世界与她并不相干。

    那一刻,在那熊熊大火之下,阮嘉注意到了宫墙下的一片阴影。那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她,在这片耀目的火海彼端幽幽冷笑。

    “表小姐,你在看什么?”如霜低声问道。

    阮嘉迟疑驻足,一时想到不应让前殿的宫人注意到自己,忙回道:“没什么。”

    云台宫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际,皇帝听闻此事,也从皇后的承庆宫连夜赶来。没过多久,水龙局的人也奉旨前来救火,在众人的努力下,火势渐渐消弱。

    靖祯到来时,看到兰妃正平静无澜地置于火海面前,她柔白的肌肤被浓烟熏得有些发黑。见他来了,只是屈膝行礼,脸上带着疏离的敬意。

    “你没事就好。”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手帕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焦痕。兰妃任由他柔声安抚,却是色如冰霜,不肯多说一句话。靖祯原是抛下皇后淳于氏满心急切地赶来,可是她依然不肯假以辞色,一腔热忱早已凉了大半。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回寝殿,靖祯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听说西侧殿着火的时候,里面还有人在?朕记得,你这云台宫的侧殿不曾住人啊。”

    兰妃微微一凝,只得道:“是臣妾宫中的一个宫女,前些日子得了痘疹,不能与他人同居,才将她暂时安置在西侧殿。”

    靖祯皱眉:“痘疹?痘疹是会感染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宫婢,又怎可留在你身边养病?”

    兰妃婉声道:“臣妾也是看她可怜,若是就此打发了出去,只怕难以活命。俗话说,行百善不如救一人,臣妾也是为皇上积福。”

    “你……”皇帝脉脉含情地望着她,长叹一声,“回头让太医来瞧瞧,若无大碍也就罢了。如若太医也说不妥,那此人是断断留不得了。”

    兰妃见他语气有所松动,一边欠身称是,一边想着邢太医那边,恐怕又得劳烦他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