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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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和五年冬，隆昌国都，大雪封城。
雪罕见的整整下了三天，上京已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冰雪琉璃世界。鹅毛般的雪花随着寒风飞舞，天地间织成了一张白色巨网。
整个世界都被白色吞噬了，连后宫也被无边的大雪粉饰出些许洁净、清明。
而平乐苑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雪还这么大，这是要人命吗！”
宫女小满缩在厚厚的棉门帘后，掀起一个窄缝儿向外张望，露出的半张脸掩不住满满的忧惶之色。
忽的一阵小风吹过，掀着门帘的手被刀子割了一下似的，猛缩回去。少时一只胳臂从门帘后飞块地探出来，还没看清动作，门就迅猛地合上了。
小满吸着短短的鼻子，大口大口地往手上哈热气，可除了白蒙蒙的雾气，根本感爱不到暖意。才出唇的热气，就被冰窖似的大屋吸了个干净。
宫中房子高大气派，这种被誉为“冬暖夏凉”的高屋广厦美则美矣，在缺少炭火的冬季，可就难过了！
小满望着六米多高的屋顶不由暗叹，明明有钱建这么威武的房子，怎么就没钱多发点炭呢？只因人命太贱吗？
这时，里屋突然传来一阵紧密的咳嗽声，小满忙跺了几下脚，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二道门。
里间屋并未掌灯，唯一的光源来自床前圆墩上的炭火盆子，从中不徐不疾地散发着暖红色的光晕。
屋子不大，东西两边各摆了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并两把椅子，余下已无下脚的地方。
这里明显比外屋暖和许多，小满一进门便感到心头一暖，双肩不由松了下来。虽说这里也谈不上“温暖”，终归不像外屋那样阴冷了。
小满在炭火盆上搓了几下手，略将身上的寒气逼跑了些，这才蹬上脚塌，一边忙活一边埋怨：
“我的好小姐，可不敢再乱动了，看被子又滑下来！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再受着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这大雪再有一半日也停不住呢！”
姜顺半歪在软榻上，扯了下嘴角没言语。她此时被棉被、毛毯等物裹成了个臃肿的大粽子，只露出一张素面，并一双纤瘦的手腕。
她将双手直直地伸向炭盆，几乎要戳进微弱火苗中才罢。好在炭已乏得变成了灰白色，火光也像就要吐尽最后一口丝的春蚕，没多久好撑了。
其实不止双手，姜顺整个身子都像是受了不知名的引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屈向炭盆。橙红色的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为她添了几许红润，显出些生机来。
姜顺的五观不漂亮，搭配起来倒比较和谐，也算清秀了。只是过于清癯的脸庞，令她少了些柔媚。
若在宫外，她的样貌虽不出众，也绝不亏待夫婿了。只可惜，她偏偏是后宫三千粉黛中的一员，而且还是最低阶的那种——采女。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相貌，在后宫就实在是尴尬了。
采女名义上也算主子，却连得脸的宫女都不如。甚至不得脸的宫女，只要主子略有些体面，也不至于在寒冬中受冻挨饿，缺医少药。
然而如此落魄的处境，姜顺却似乎无知无觉。炭火盆中一跳一跳的焰火光影，映在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中，显出一种清净明和的氛围。
小满偷眼瞥了一眼姜顺，又将目光凝在炭盆上，眉头也随之蹙了起来。这已是最后一盆炭了，至多再撑一个时辰。
这么冷的天儿没炭怎么行？可距下次发放月例还要七八天，小姐如今病着，别说七天，就是再冻一晚怕也……
怎么办？
立夏那个死丫头也不知跑得如何了，整整一天不见个人影儿！虽说她是个伶俐的，可是眼下炭可是最紧俏的，可到哪里寻去？更何况她们手里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尖货了。
小满忧心忡忡地半侧过身，用长夹子小心翼翼地翻着盆里的炭，生怕有哪块没烧透，白白浪费了。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滑过她的心头，难道小姐真的熬不过这一关了！
鼻子一酸，小满的眼眶瞬间湿热起来，她悄悄又转过去一点，背对着小姐，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小姐还病着，这些事可万万不能让她知道，立夏一定能搞定！
正胡思乱想之间，只听姜顺的声音悠悠传来：“不用再翻了，撑不过一个时辰的。你也不必皱眉，若皱成个老太太，看你怎么嫁人！唉，等挨过冬月就好了。明年你正好二十五岁，按规矩可以申请出宫了。”
小满身子一僵，脖子困难地扭向后方，直直地瞪着姜顺，短短的鼻子上渗出一片微红，急切地说：
“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可是老太君亲自指派给你的！怎能把小姐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怎能辜负老太君的重托？我，我可不是那种，那种下作胚子！虽说我没本事，却不会离开小姐半步，就算是就个伴儿也是好的！再说我一个人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人？不止我，就连我爹娘、兄弟也没脸再住在崔家了！求小姐别说这种话！”
姜顺静静听完，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不比以往，眼下我也自身难保。自从年初哥哥、舅舅相继离京后，咱们失了外援，越来越艰难……我横竖是出不去的，你们却不同，何必白白耗在这里？况且你已经耽误到这个年纪，我除了放手，也帮不了更多了。放心，我会修书写清楚，决不会令你在崔门受辱。等立夏到了年纪……”
一席话还未说完，只听扑通一声，小满直直地跪倒在地。她紧紧咬着泛白的下唇，泪光莹莹地看着姜顺，双手死死地揪着腰间的丝带，沉默不语。
姜顺望了她一会儿，摇头长叹道：“起来吧！我不会拗着你的意思，事关你的一生，千万要想清楚。咳咳，不急，慢慢想。”
小满起身后，退到一旁抹眼泪。姜顺掩口又急咳了几声，才补充道：“你要明白，这里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差，而你并不欠我什么，我希望你能看开。”
小满半扭着身子不接话，僵直地站了一会儿，问道：“立夏那丫头不知跑哪儿去了，天色这么晚还不回来，我找找去吧？”
“不必了，咳咳，我猜她应该在浴堂殿。”
“浴堂殿？不会的！小姐不要多心！立夏那丫头虽说眼皮子浅，又毛躁些，却是可靠的！她其实……”小满咬了下嘴唇，这才硬着头皮说，“其实她是去借炭了。小姐信我，她决不会背主的！”
姜顺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我是说，咳咳，她去浴堂殿借炭了！”
小满微愣了一下，羞红了脸，一边垂头摆弄着腰带，一边陪笑道：“原来小姐早知道了，我们是怕小姐操心，不利病情……刚才，是我想歪了。”
姜顺似乎没听她的话，只怔怔盯着炭盆，良久才露出一抹自嘲的浅笑，自言自语道：
“我虚活了二十一个春秋，今日始知下雪也是要人命的。原来雪天不止有踏雪赏梅、欢聚宴饮、赋诗作画……还意味着寒冷、疾病和死亡。咳咳，没想到啊，我竟也是个膏粱纨袴之徒。”
小满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三少爷那才叫纨袴！小姐不要乱说，你要没有真才实学，李美人能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跑？人家可是连皇后都不甩的天下第一才女呢！依我看，小姐可不比她差。”
姜顺不由失笑，啐道：“呸，你才读了几天书，就敢评起天下第一才女了！”
小满扁了扁嘴，一边替她揉着背心，一边不服气地回道：“我不懂没关系，自有懂的！小姐别灰心，咱们只是吃亏在没有机缘上，只要有机会面圣，小姐至少也能封‘仪’的！我虽笨，心却不瞎。小姐的先生可全是太太千挑万选的，别的不说，单只小姐的琴艺就是响当当的，连大少爷都夸奖独步天下呢！”
姜顺横了她一眼，蹙眉喝道：“越发的不像话，看你轻狂的！哥哥宠我，这样的玩笑自家人笑笑便罢，若被旁人听了去，岂不累及兄长清誉？”
小满见她动了气，忙弹起身认错，眼观鼻，鼻观口地垂立在一旁，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姜顺板着脸正在训诫，忽听外间传来立夏的叫声：“芳仪娘娘驾到！娘娘慢走，小心路滑！”
小满悄悄瞥了一眼姜顺的脸色，犹豫了一下，仍是立在原地，没动地方。
建和五年冬，隆昌国都，大雪封城。
雪罕见的整整下了三天，上京已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冰雪琉璃世界。鹅毛般的雪花随着寒风飞舞，天地间织成了一张白色巨网。
整个世界都被白色吞噬了，连后宫也被无边的大雪粉饰出些许洁净、清明。
而平乐苑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雪还这么大，这是要人命吗！”
宫女小满缩在厚厚的棉门帘后，掀起一个窄缝儿向外张望，露出的半张脸掩不住满满的忧惶之色。
忽的一阵小风吹过，掀着门帘的手被刀子割了一下似的，猛缩回去。少时一只胳臂从门帘后飞块地探出来，还没看清动作，门就迅猛地合上了。
小满吸着短短的鼻子，大口大口地往手上哈热气，可除了白蒙蒙的雾气，根本感爱不到暖意。才出唇的热气，就被冰窖似的大屋吸了个干净。
宫中房子高大气派，这种被誉为“冬暖夏凉”的高屋广厦美则美矣，在缺少炭火的冬季，可就难过了！
小满望着六米多高的屋顶不由暗叹，明明有钱建这么威武的房子，怎么就没钱多发点炭呢？只因人命太贱吗？
这时，里屋突然传来一阵紧密的咳嗽声，小满忙跺了几下脚，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二道门。
里间屋并未掌灯，唯一的光源来自床前圆墩上的炭火盆子，从中不徐不疾地散发着暖红色的光晕。
屋子不大，东西两边各摆了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并两把椅子，余下已无下脚的地方。
这里明显比外屋暖和许多，小满一进门便感到心头一暖，双肩不由松了下来。虽说这里也谈不上“温暖”，终归不像外屋那样阴冷了。
小满在炭火盆上搓了几下手，略将身上的寒气逼跑了些，这才蹬上脚塌，一边忙活一边埋怨：
“我的好小姐，可不敢再乱动了，看被子又滑下来！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再受着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这大雪再有一半日也停不住呢！”
姜顺半歪在软榻上，扯了下嘴角没言语。她此时被棉被、毛毯等物裹成了个臃肿的大粽子，只露出一张素面，并一双纤瘦的手腕。
她将双手直直地伸向炭盆，几乎要戳进微弱火苗中才罢。好在炭已乏得变成了灰白色，火光也像就要吐尽最后一口丝的春蚕，没多久好撑了。
其实不止双手，姜顺整个身子都像是受了不知名的引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屈向炭盆。橙红色的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为她添了几许红润，显出些生机来。
姜顺的五观不漂亮，搭配起来倒比较和谐，也算清秀了。只是过于清癯的脸庞，令她少了些柔媚。
若在宫外，她的样貌虽不出众，也绝不亏待夫婿了。只可惜，她偏偏是后宫三千粉黛中的一员，而且还是最低阶的那种——采女。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相貌，在后宫就实在是尴尬了。
采女名义上也算主子，却连得脸的宫女都不如。甚至不得脸的宫女，只要主子略有些体面，也不至于在寒冬中受冻挨饿，缺医少药。
然而如此落魄的处境，姜顺却似乎无知无觉。炭火盆中一跳一跳的焰火光影，映在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中，显出一种清净明和的氛围。
小满偷眼瞥了一眼姜顺，又将目光凝在炭盆上，眉头也随之蹙了起来。这已是最后一盆炭了，至多再撑一个时辰。
这么冷的天儿没炭怎么行？可距下次发放月例还要七八天，小姐如今病着，别说七天，就是再冻一晚怕也……
怎么办？
立夏那个死丫头也不知跑得如何了，整整一天不见个人影儿！虽说她是个伶俐的，可是眼下炭可是最紧俏的，可到哪里寻去？更何况她们手里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尖货了。
小满忧心忡忡地半侧过身，用长夹子小心翼翼地翻着盆里的炭，生怕有哪块没烧透，白白浪费了。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滑过她的心头，难道小姐真的熬不过这一关了！
鼻子一酸，小满的眼眶瞬间湿热起来，她悄悄又转过去一点，背对着小姐，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小姐还病着，这些事可万万不能让她知道，立夏一定能搞定！
正胡思乱想之间，只听姜顺的声音悠悠传来：“不用再翻了，撑不过一个时辰的。你也不必皱眉，若皱成个老太太，看你怎么嫁人！唉，等挨过冬月就好了。明年你正好二十五岁，按规矩可以申请出宫了。”
小满身子一僵，脖子困难地扭向后方，直直地瞪着姜顺，短短的鼻子上渗出一片微红，急切地说：
“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可是老太君亲自指派给你的！怎能把小姐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怎能辜负老太君的重托？我，我可不是那种，那种下作胚子！虽说我没本事，却不会离开小姐半步，就算是就个伴儿也是好的！再说我一个人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人？不止我，就连我爹娘、兄弟也没脸再住在崔家了！求小姐别说这种话！”
姜顺静静听完，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不比以往，眼下我也自身难保。自从年初哥哥、舅舅相继离京后，咱们失了外援，越来越艰难……我横竖是出不去的，你们却不同，何必白白耗在这里？况且你已经耽误到这个年纪，我除了放手，也帮不了更多了。放心，我会修书写清楚，决不会令你在崔门受辱。等立夏到了年纪……”
一席话还未说完，只听扑通一声，小满直直地跪倒在地。她紧紧咬着泛白的下唇，泪光莹莹地看着姜顺，双手死死地揪着腰间的丝带，沉默不语。
姜顺望了她一会儿，摇头长叹道：“起来吧！我不会拗着你的意思，事关你的一生，千万要想清楚。咳咳，不急，慢慢想。”
小满起身后，退到一旁抹眼泪。姜顺掩口又急咳了几声，才补充道：“你要明白，这里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差，而你并不欠我什么，我希望你能看开。”
小满半扭着身子不接话，僵直地站了一会儿，问道：“立夏那丫头不知跑哪儿去了，天色这么晚还不回来，我找找去吧？”
“不必了，咳咳，我猜她应该在浴堂殿。”
“浴堂殿？不会的！小姐不要多心！立夏那丫头虽说眼皮子浅，又毛躁些，却是可靠的！她其实……”小满咬了下嘴唇，这才硬着头皮说，“其实她是去借炭了。小姐信我，她决不会背主的！”
姜顺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我是说，咳咳，她去浴堂殿借炭了！”
小满微愣了一下，羞红了脸，一边垂头摆弄着腰带，一边陪笑道：“原来小姐早知道了，我们是怕小姐操心，不利病情……刚才，是我想歪了。”
姜顺似乎没听她的话，只怔怔盯着炭盆，良久才露出一抹自嘲的浅笑，自言自语道：
“我虚活了二十一个春秋，今日始知下雪也是要人命的。原来雪天不止有踏雪赏梅、欢聚宴饮、赋诗作画……还意味着寒冷、疾病和死亡。咳咳，没想到啊，我竟也是个膏粱纨袴之徒。”
小满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三少爷那才叫纨袴！小姐不要乱说，你要没有真才实学，李美人能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跑？人家可是连皇后都不甩的天下第一才女呢！依我看，小姐可不比她差。”
姜顺不由失笑，啐道：“呸，你才读了几天书，就敢评起天下第一才女了！”
小满扁了扁嘴，一边替她揉着背心，一边不服气地回道：“我不懂没关系，自有懂的！小姐别灰心，咱们只是吃亏在没有机缘上，只要有机会面圣，小姐至少也能封‘仪’的！我虽笨，心却不瞎。小姐的先生可全是太太千挑万选的，别的不说，单只小姐的琴艺就是响当当的，连大少爷都夸奖独步天下呢！”
姜顺横了她一眼，蹙眉喝道：“越发的不像话，看你轻狂的！哥哥宠我，这样的玩笑自家人笑笑便罢，若被旁人听了去，岂不累及兄长清誉？”
小满见她动了气，忙弹起身认错，眼观鼻，鼻观口地垂立在一旁，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姜顺板着脸正在训诫，忽听外间传来立夏的叫声：“芳仪娘娘驾到！娘娘慢走，小心路滑！”
小满悄悄瞥了一眼姜顺的脸色，犹豫了一下，仍是立在原地，没动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