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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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爱着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她爱流水淌过沙石的声音，爱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爱微风拂过眉梢的缱绻，她爱鸟鸣，爱落叶，爱流云，爱生命在这一瞬间馈赠给她的一切。
顺着暗河出来，外面是一片山谷，月麟从清澈的溪水中爬上岸，瘫倒在一片青翠茂密的草丛里。她看着头顶的天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好美的云啊！”
嬴玹看着她的笑容微微失神，她笑得那样干净，明亮，就像此刻天上的云一样，白得不掺任何杂质。月麟平常也爱笑，但那是节制的，礼貌的，甚至疏远的，他从未见过她像这样子恣意地、快乐地、毫无保留地笑出来。
——而在这之后，他也再未见到过。
“别躺着，快起来。”嬴玹笑着去拉她，“一身湿漉漉的，小心着凉。”嬴玹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寻找干柴枯叶，生起火来。
月麟仰着头看天，一直看到脖子酸，她感叹道：“以前竟从来没发现过，天上的云这么美。”十余年来，她夙夜忧思，逆流而行，未敢驻足，竟分不出半分钟的闲心去欣赏身边的美景。普通人时刻在享受的东西，于她而言却是那般奢侈。
“你喜欢看云，等战争结束之后，我可以天天陪你看。”嬴玹被她的快乐感染，他似乎窥见了那个更真实的月麟，这个发现让他觉得自己又向她靠近了一步，于是心里像灌了蜜一样，连笑起来也是甜的，“饿了吧？我给你找吃的去。”他给月麟生好火，自己便拿着剑下到溪流中捕鱼去了。
月麟看着嬴玹的背影，她如今确切地知道了他对她的情，内心却彷徨起来。那个梦太真实，太可怕，让她不得不谨慎地思考起将来。
假若能够顺利将嬴玹扶上王位，她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引导他去攻安陆，只要安陆拿下，国贼妘潘的政权被推翻，她的复国计划就完成了大半，而后一半……无论她采取何种方法，都势必要从嬴玹手中将郧国故土夺走。
她一定会负他。
月麟慢慢地将拳头握紧。她背叛他之后，他会是何样反应？会疯狂地报复她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郧国么？如此就算复国，她能守住么？
她深知他的能力，她或许……敌不过他。
她不知道嬴玹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又会对他产生多大的牵制，但此刻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从她脑中升起——如果不能杀了他，那就让他更加死心塌地的爱上她，来日反目成仇，他或许……会有一丝顾忌吧？
她不想要他的命，那就只能伤他的心。
月麟出神地想着，远处嬴玹的喊声忽然响起，“月麟！你看，好大的鱼！”嬴玹剑尖挑着一条鱼蹚上岸来，月麟看着他溅满溪水的脸，抬袖替他擦了擦，朝他婉然笑了起来。
“月麟——月麟——”枷楠带着部下将山崖下的这片区域地毯式地搜了个遍，却没发现丝毫踪迹。冬青默默跟在他身后，听着他一声比一声绝望的呼喊，心像被割成一片一片的，疼到她几乎不能呼吸。她多想替代阁主去死，像她这般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也无关痛痒，更不会有人伤心难过吧？
“枷楠……你好歹休息一会吧？”冬青在他身后劝道，她明白枷楠对月麟的感情有多深，她真怕他会撑不下去。
但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她打心底里也希望他能找到阁主。阁主不在，所有的事情都像没了梁柱的房子，坍塌得一塌糊涂。她不能辜负阁主，更放不下枷楠，只能瞒着枷楠偷偷写了信给远在琅邪的少主妘兴，自己却任性地陪着他，在这荒无人烟的谷地里继续寻找月麟的下落。
枷楠听到她的话，半晌才回过头来，眉目间掩盖不了疲惫，却仍然固执地摇了摇头，道：“冬青，你先回去吧……”他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住了，目光落到冬青身后的山林间。“月麟……”枷楠睁大了眼，猛然间拔腿便跑，拨开冬青，直朝她身后冲去。
冬青顺着他跑的方向一看，只见远处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袅袅升起，冬青瞬间明白了过来，急忙紧跟着枷楠往炊烟的方向跑去。
月麟与嬴玹两人稍稍填了点肚子，沿着溪流一路走来。月麟在冰冷的暗河里浸了许久，原本稍稍好转的高烧又如山崩一样压着她，她不由得将沉重的脑袋靠在嬴玹肩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月麟费力地挣开了半只眼，含糊道：“公子，你叫我么？”
嬴玹抬起头来，他也听到了山林间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不由大喜，向月麟道：“有人在找我们！”嬴玹大声呼喊起来，不一时，便见枷楠与冬青一前一后地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月麟！”枷楠大步冲过来，激动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的心在看到月麟的一瞬安定了一秒，下一秒却又提了起来：“你受伤了？”
月麟见到枷楠和冬青，也是分外高兴，她朝枷楠笑了笑：“一点小伤，没事。”
枷楠见她伏在嬴玹背上，身上披着嬴玹的衣服，两人举止间亲密全然不似以往，不由得愣了愣，许多冲到嘴边的话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嬴玹急道：“月麟腿受了伤，还发着高烧，我们得赶紧回去。”
枷楠一听，再管不了其他了，忙道：“我去把马牵来！”说罢立马又转身钻入了林子。
“阁主……我还以为你……我以为……”冬青见到她，鼻子一酸，泪水簇簇的落下来，话也说不成句了。
月麟笑着安抚她道：“我人不是好好的吗？隔了一天没见而已，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可是……”冬青抹着泪，抽泣着道，“嬴永年不是说你们俩坠崖了吗……”
月麟讶然地张大了嘴，她和嬴玹对视了一眼，苦笑道：“这个嬴永年……”月麟与冬青说了这一日来的遭遇，只是将危险处都略了过去，末了笑道：“你们都被他耍啦！”
“原来竟是这样……”冬青忍不住也破涕为笑，真是白伤心了这么久，若让枷楠知道，一定要将嬴永年千刀万剐了。
“对了，你可知现在战况如何？”月麟见到他俩，心自然安定了下来，不由又开始思虑起眼前的局势。
“我来的时候，祁将军说是要退守韭山隘口，但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冬青回道。
嬴玹皱眉道：“若是嬴永年回去散播我们已死的消息，只怕现在情况很不妙。”
韭山战况确实不容乐观。
祁钺当日领着残兵撤至韭山一处山隘，雍军乘胜追击，在山下围了一天一夜，祁钺与魏靖也不眠不休死守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嬴永年在关前称公子玹已死，劝剩余乱军归降，祁钺自是不信，但此消息却引得军心动摇，士气低落。祁钺只得暂代嬴玹为军中主事，与魏靖一起勉强稳控着局势，若非营中粮草尚且充裕，只怕祁钺等人早已赴了芈韬的后尘。
祁钺占尽地利，嬴永年久攻不下，白折了许多兵马，又因天气渐渐炎热，只得暂在山下十里外靠近水源的阴凉处安营扎寨。祁钺却半点不敢放松，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在关隘上，随时准备作战。
派出去打探嬴玹消息的几队人马一一折返，皆是徒劳无功。祁钺心中越来越焦急，但嬴永年之言无凭无据，令他不敢相信，亦不能相信。正身心俱疲之际，关下忽然来了一队人马，祁钺一看，见是许元瓒带着四人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架着几只木箱，除此之外，似乎再无更多兵马。
祁钺心中狐疑，令人搭起弓箭，大声喝问道：“许大人！你有何贵干？”
许元瓒捋须而笑道：“不用紧张！吾是奉我王之命，前来招安的。为表诚意，此行仅我等五人，还请将军来关下一叙。”
祁钺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了？雍军没了谋士，我军便少了心腹大患。”
许元瓒并无惧色，道：“吾听闻襄公素以仁义自居，他的部下，当不会对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行小人之举吧？”
以强欺弱，为己恶名，为他扬名，这种蠢事祁钺自不会做。祁钺见吓不倒他，便朗声回绝道：“你我没什么好谈的，你回复雍王，吾等当战至最后一刻！”
一旁瞿信听了，接话道：“祁将军，许大人甘冒生命危险来此议和，我等虽不归降，尽尽礼数也是应该的。若以万人之众而不敢迎这区区五人，只怕传出去也不大好听……”
“什么？我还怕了他不成？！”祁钺不悦道。关前山路逼仄，视野清楚，祁钺看清并无伏兵，方带了十余名亲兵出关，来与许元瓒会面。
许元瓒揖了一礼，命人将车上的紫檀木箱打开，道：“这四箱金银珠宝，是上将军奉我王之命，赐与三军将士的。”他又捧出几只镶玉宝匣，向祁钺道：“这几颗东海夜明珠是我王赐与几位将军的。若尔等归降，我王不仅赦免你们的谋逆之罪，一干将士，另有封赏。”
祁钺刚想推拒，瞿信却已从许元瓒手中将宝匣接了过来，祁钺见状呵斥道：“我有说要你接收吗？”
瞿信忙将宝匣递了回去，袖手陪笑道：“将军也没说不收不是……”
祁钺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向许元瓒道：“襄公如今下落不明，我是绝不会在此种关口上投降的。我之忠于襄公，如卿之忠于雍王，望许大人体察，具以回禀。至于这金银珠宝，还是留给你们的将士吧。”
话已至此，许元瓒倒也不再坚持，又絮叨了一番之后便告辞了。
回到营地，瞿信急匆匆地入到自己帐内，确认了四周无人，才从袖中抽出一张已被掌心汗水浸湿、攥得皱巴巴的纸条。
这个许元瓒真是越来越胆大，孤身前来招降就罢了，竟还敢当着祁钺的面从宝匣的托盘底下塞了这张纸条给他……
瞿信吞了口唾沫，擦擦手心的汗，轻轻地将纸条展开——
今夜亥时，举火为号，里应外合。
瞿信看罢，立即将纸条放于烛火上烧了，坐在帐内沉思起来。
外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士兵急匆匆进帐向瞿信通报道：“瞿将军，公子和赵将军他们回来了！”
瞿信听到有人进帐，条件反射地从椅中跳了起来。这一惊不小，他只道公子玹当日是真的遇难了，却没料到他这么快便安然无恙地回来，方才心里盘算的种种计划都因此而变得不确定了。想到九曲涧外他故意败给雍军，使嬴玹没了支援，瞿信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过当时雍军势大，在场将士都可做证的，公子若要追究，他也可搪塞过去。如此一想，瞿信的胆又壮了起来，他暗自整理好了情绪，便随大伙一同前去迎接襄公。
嬴玹顺利回了营地，也不及与众将士寒暄，急着道：“叫大夫来，先给月麟看看伤势。”一边说着，他将月麟从马背上扶下来，月麟受伤的脚刚一沾地，便疼得缩了一下，嬴玹见着了，眉头一皱，不由分说便将她横抱起来。
听见身后人群中的窃笑声，月麟大觉羞赧，小声叫道：“公子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嬴玹偏不松手，低低笑道：“有我在，谁敢说你的闲话？”说罢，他就这样抱着她穿过几千双眼的注视，径直往营帐中走去。
冬青暗暗瞥着枷楠，见他目光一直追着月麟与嬴玹，不由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去看看阁主么？”
枷楠苦笑着摇了摇头，黯然道：“有他在，我去做什么？徒惹人嫌罢了。”直至见到两人身影被人群吞没，枷楠才缓缓收回目光，一个人沉默着低头往自己帐中走去。
冬青深呼了口气，想将胸口的压抑全都吐出来。爱而不可得的感觉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像在低谷仰望万仞高山，四周都是断崖绝壁，而她手抠着石缝往上攀爬，永远都到达不了终点。
她心疼枷楠，就像心疼她自己。只是……这不能言说的苦痛，他们都必得学会承受。
冬青揉了揉发红的眼圈，最后看了眼枷楠，抬脚往月麟营帐中去了。
嬴玹叫大夫仔细替月麟瞧过，确认没伤到筋骨，才放下心来，又命人比着她的身高去赶制拐杖，并一再叮嘱她好好喝药静养，战场上的事暂且不用操心。
清理完伤口，月麟觉得又困又乏，她向守在一旁的嬴玹道：“公子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去休息会吧，这儿有冬青呢。”
嬴玹点了点头，道：“你安心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他们伤你的，我必加倍讨还。”
月麟听出他话中意思，不由皱眉道：“公子切不可意气用事……”
“信我。”嬴玹笃定地吐出两字，他将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似是心中已拿定主意，转身朝门外走去。
祁钺等一干将领守在帐外，见嬴玹终于出来了，忙围了上去询问这两日遭遇。
“公子！”一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嬴玹面前，嬴玹定睛一看，见是瞿信，忙伸手去扶他，不解道：“瞿将军这是做什么？”
瞿信叩首请罪道：“那日在九曲涧，末将所领八千兵马遭嬴永年阻截，未能及时支援，以致公子身陷险境。末将自知罪不可赦，还请公子责罚！”
嬴玹明白了，双手将他扶起道：“既是遭到阻截，也非你之过。好在将军性命无碍，这便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瞿信得他宽赦，心内窃喜，忙又俯首谢过。
嬴玹转头问祁钺道：“此次我们兵马损失几何？”
“统共折了万余人马。”祁钺回道，将情况一一与他细报了。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嬴玹拍了拍祁钺的肩，他目光在众将领中逡巡片刻，忽然道：“祁钺，我回营地的消息嬴永年应该尚未知晓，你现在速令封锁消息，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剩下你们几个，随我去帐中议事。”
议事厅内，嬴玹将地图铺开，以指为刀，戳在了钟离城西十二里处的濠梁：“此处为雍军屯粮之地，我们今夜走小路出关，绕袭濠梁。雍军不知我已回营，只当我们大势已去，必不设防。”
魏靖拍手叫好道：“我早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次也该我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嬴玹环顾左右道：“怎不见赵将军？”
魏靖道：“大概回自己帐里了吧？我刚路上还碰见他呢，叫他也不应，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嬴玹略一扬眉，摇头道：“不管他了，待会我单独去与他商议。我们先把路线定了。”
嬴玹与魏靖等人将进攻方略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瞿信在一旁都暗暗记下。如此一来，许元瓒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他得赶紧想办法通知他才行。
月麟睡得极浅。与在溶洞里不一样，她的脑中盘桓着太多的事情，虽然累，却越睡越清醒。
她一睁眼，便见枷楠侧着身子倚在门口，正出神地盯着她看。
“枷楠？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月麟撑着身子坐起来，冬青见她醒了，忙拿来软垫给她靠着，又将炉里温着的药端了出来。
枷楠眨了眨眼，然后完美地笑了起来，“你醒啦？感觉好点了没？”他走上前去接过冬青手中的药碗，月麟却摇头道：“我自己来就好。”
枷楠坐在床沿，看着她将药喝完，忽然说道：“月麟……我们回江国吧。”
“嗯？”月麟微愣，“怎么了？”
“别帮嬴玹夺那劳什子王位了，我们回江国，就按原来的计划，郧国复国之事，交给我便好。”枷楠认真道。
月麟皱起眉头：“不是说过不提这事了吗？”
“可我看不得你每日把命悬在腰带上。”枷楠切切地道，“你无非是不忍我背负叛国之骂名，可我枷楠从来就不在乎世人的眼光，更不在乎被你利用！”
“你不在乎我在乎！”月麟加重了语气，她看了眼默默垂首站在一旁的冬青，叹道：“枷楠，你把关心你的人置于何地？”
枷楠苦笑道：“这话倒说得好，你又把关心你的人置于何地？！”
月麟别过头去，“这是我郧国之事，与你无干。”所有的罪责，她一人担便好……
枷楠急切道：“十年前你将我从九江战场上救回来，我的命就是你的，我尚且不惧死亡，你又何必顾虑这么多？”
“枷楠，你太天真了。”月麟摇头苦口婆心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帮嬴玹夺得王位？许国势大，雍王暗弱，若不扶持大国与其相争，迟早会是许国一家之天下，到时郧国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江国说到底只是一个依附于雍的小国，以迅雷之势袭取安陆或还可以险胜，但复国易，守国难。此举树敌于江国不说，许国三十万大军压境，你拿什么去和他拼？”
此一言让枷楠无话可说，只得赌气道：“我看你是要把整个人都搭进去才算罢休！”他盯住月麟的双眼，“你这么帮嬴玹，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月麟愣住。
爱上……嬴玹么？月麟看了枷楠半晌，然后扯了扯嘴角，再然后嗤笑了出来。像她这样的人……怎能拥有爱情……又怎配拥有爱情？她话语冰冷地道：“我说过，在郧国光复之前，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以前对你是如此，现在对嬴玹更是如此。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利用他罢了。”
枷楠还想说什么，却被月麟用手势制止了。帐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随后，营帐的帘子被轻轻地掀起了，嬴玹怕吵着月麟休息，悄悄探头进来看了看，见她醒着，才走进来道：“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
月麟支起身来行了个礼，嬴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和笑道：“烧似乎退了些。”
月麟婉婉道：“我已经好多了，公子不用担心。”
嬴玹宽心地点了点头，转身向枷楠道：“我去你处找你不见，想你必在这里，军务上有些事情得找你商量商量。”
枷楠看了月麟一眼，见她忙给他递眼色，只得压下心中情绪，应道：“我们出去说吧，让月麟休息休息。”说罢，便随嬴玹走了。
看他俩出去了，月麟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不给我省心。”
“阁主也别怪枷楠，你这次遇险，简直都快把他逼疯了。”冬青在一旁轻轻道。
“这两天难为你了。”她仔细打量打量冬青，试探道：“枷楠他没冲你撒气吧？”
冬青忙摇头摆手道：“没有没有……”
月麟歪下头瞪了她片刻，唉了一声，“看你这样子就是有。这个枷楠真是……回头我得好好说说他。”
冬青忙道：“不不，本也是我不对，还未查清楚阁主下落便说要请少主回来……”
“这本是我交代你的，有什么不对？今次是我走运，万一真出了事呢？那种情势下，等到查清我的下落说不定局势早就脱离控制……”月麟拉过冬青的手，安慰她道，“你是最晓得顾大局的人，因此我才放心把事情都交给你，知道吗？”
冬青咬唇点了点头。月麟又接着道：“不过你也不能就这么任由枷楠欺负你，他最不该凶的人就是你。我看你就干脆跟他挑明，你若是不好意思说，我去跟他说。”
冬青摇摇头，苦涩道：“阁主心里好受么？”
月麟听她忽然反问起自己，不解她何意。
“他与你说了，你就会爱上他么？”冬青继续反问，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底思索了很久，“既然不会……那又何必让他为难？”
月麟明白过来，冬青是见惯了她因枷楠的爱深觉负罪，因而不想让枷楠处于同样的两难之地。
“阁主不用替我操心了。”冬青清浅而又无奈地笑了笑，道：“阁主为郧国牺牲如此之多，我又有什么脸面光顾着自己一点儿女私情？”
月麟沉默下来。是啊……复国的担子太重，把她们所有人的生命都压得变了形，然而没有办法，无从逃避，只能战斗至死。
“也罢，你不愿说便不说吧。”月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看样子我还得好好保着我这条命，不然啊，你们都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儿。”
和煦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爱着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她爱流水淌过沙石的声音，爱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爱微风拂过眉梢的缱绻，她爱鸟鸣，爱落叶，爱流云，爱生命在这一瞬间馈赠给她的一切。
顺着暗河出来，外面是一片山谷，月麟从清澈的溪水中爬上岸，瘫倒在一片青翠茂密的草丛里。她看着头顶的天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好美的云啊！”
嬴玹看着她的笑容微微失神，她笑得那样干净，明亮，就像此刻天上的云一样，白得不掺任何杂质。月麟平常也爱笑，但那是节制的，礼貌的，甚至疏远的，他从未见过她像这样子恣意地、快乐地、毫无保留地笑出来。
——而在这之后，他也再未见到过。
“别躺着，快起来。”嬴玹笑着去拉她，“一身湿漉漉的，小心着凉。”嬴玹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寻找干柴枯叶，生起火来。
月麟仰着头看天，一直看到脖子酸，她感叹道：“以前竟从来没发现过，天上的云这么美。”十余年来，她夙夜忧思，逆流而行，未敢驻足，竟分不出半分钟的闲心去欣赏身边的美景。普通人时刻在享受的东西，于她而言却是那般奢侈。
“你喜欢看云，等战争结束之后，我可以天天陪你看。”嬴玹被她的快乐感染，他似乎窥见了那个更真实的月麟，这个发现让他觉得自己又向她靠近了一步，于是心里像灌了蜜一样，连笑起来也是甜的，“饿了吧？我给你找吃的去。”他给月麟生好火，自己便拿着剑下到溪流中捕鱼去了。
月麟看着嬴玹的背影，她如今确切地知道了他对她的情，内心却彷徨起来。那个梦太真实，太可怕，让她不得不谨慎地思考起将来。
假若能够顺利将嬴玹扶上王位，她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引导他去攻安陆，只要安陆拿下，国贼妘潘的政权被推翻，她的复国计划就完成了大半，而后一半……无论她采取何种方法，都势必要从嬴玹手中将郧国故土夺走。
她一定会负他。
月麟慢慢地将拳头握紧。她背叛他之后，他会是何样反应？会疯狂地报复她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郧国么？如此就算复国，她能守住么？
她深知他的能力，她或许……敌不过他。
她不知道嬴玹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又会对他产生多大的牵制，但此刻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从她脑中升起——如果不能杀了他，那就让他更加死心塌地的爱上她，来日反目成仇，他或许……会有一丝顾忌吧？
她不想要他的命，那就只能伤他的心。
月麟出神地想着，远处嬴玹的喊声忽然响起，“月麟！你看，好大的鱼！”嬴玹剑尖挑着一条鱼蹚上岸来，月麟看着他溅满溪水的脸，抬袖替他擦了擦，朝他婉然笑了起来。
“月麟——月麟——”枷楠带着部下将山崖下的这片区域地毯式地搜了个遍，却没发现丝毫踪迹。冬青默默跟在他身后，听着他一声比一声绝望的呼喊，心像被割成一片一片的，疼到她几乎不能呼吸。她多想替代阁主去死，像她这般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也无关痛痒，更不会有人伤心难过吧？
“枷楠……你好歹休息一会吧？”冬青在他身后劝道，她明白枷楠对月麟的感情有多深，她真怕他会撑不下去。
但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她打心底里也希望他能找到阁主。阁主不在，所有的事情都像没了梁柱的房子，坍塌得一塌糊涂。她不能辜负阁主，更放不下枷楠，只能瞒着枷楠偷偷写了信给远在琅邪的少主妘兴，自己却任性地陪着他，在这荒无人烟的谷地里继续寻找月麟的下落。
枷楠听到她的话，半晌才回过头来，眉目间掩盖不了疲惫，却仍然固执地摇了摇头，道：“冬青，你先回去吧……”他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住了，目光落到冬青身后的山林间。“月麟……”枷楠睁大了眼，猛然间拔腿便跑，拨开冬青，直朝她身后冲去。
冬青顺着他跑的方向一看，只见远处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袅袅升起，冬青瞬间明白了过来，急忙紧跟着枷楠往炊烟的方向跑去。
月麟与嬴玹两人稍稍填了点肚子，沿着溪流一路走来。月麟在冰冷的暗河里浸了许久，原本稍稍好转的高烧又如山崩一样压着她，她不由得将沉重的脑袋靠在嬴玹肩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月麟费力地挣开了半只眼，含糊道：“公子，你叫我么？”
嬴玹抬起头来，他也听到了山林间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不由大喜，向月麟道：“有人在找我们！”嬴玹大声呼喊起来，不一时，便见枷楠与冬青一前一后地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月麟！”枷楠大步冲过来，激动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的心在看到月麟的一瞬安定了一秒，下一秒却又提了起来：“你受伤了？”
月麟见到枷楠和冬青，也是分外高兴，她朝枷楠笑了笑：“一点小伤，没事。”
枷楠见她伏在嬴玹背上，身上披着嬴玹的衣服，两人举止间亲密全然不似以往，不由得愣了愣，许多冲到嘴边的话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嬴玹急道：“月麟腿受了伤，还发着高烧，我们得赶紧回去。”
枷楠一听，再管不了其他了，忙道：“我去把马牵来！”说罢立马又转身钻入了林子。
“阁主……我还以为你……我以为……”冬青见到她，鼻子一酸，泪水簇簇的落下来，话也说不成句了。
月麟笑着安抚她道：“我人不是好好的吗？隔了一天没见而已，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可是……”冬青抹着泪，抽泣着道，“嬴永年不是说你们俩坠崖了吗……”
月麟讶然地张大了嘴，她和嬴玹对视了一眼，苦笑道：“这个嬴永年……”月麟与冬青说了这一日来的遭遇，只是将危险处都略了过去，末了笑道：“你们都被他耍啦！”
“原来竟是这样……”冬青忍不住也破涕为笑，真是白伤心了这么久，若让枷楠知道，一定要将嬴永年千刀万剐了。
“对了，你可知现在战况如何？”月麟见到他俩，心自然安定了下来，不由又开始思虑起眼前的局势。
“我来的时候，祁将军说是要退守韭山隘口，但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冬青回道。
嬴玹皱眉道：“若是嬴永年回去散播我们已死的消息，只怕现在情况很不妙。”
韭山战况确实不容乐观。
祁钺当日领着残兵撤至韭山一处山隘，雍军乘胜追击，在山下围了一天一夜，祁钺与魏靖也不眠不休死守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嬴永年在关前称公子玹已死，劝剩余乱军归降，祁钺自是不信，但此消息却引得军心动摇，士气低落。祁钺只得暂代嬴玹为军中主事，与魏靖一起勉强稳控着局势，若非营中粮草尚且充裕，只怕祁钺等人早已赴了芈韬的后尘。
祁钺占尽地利，嬴永年久攻不下，白折了许多兵马，又因天气渐渐炎热，只得暂在山下十里外靠近水源的阴凉处安营扎寨。祁钺却半点不敢放松，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在关隘上，随时准备作战。
派出去打探嬴玹消息的几队人马一一折返，皆是徒劳无功。祁钺心中越来越焦急，但嬴永年之言无凭无据，令他不敢相信，亦不能相信。正身心俱疲之际，关下忽然来了一队人马，祁钺一看，见是许元瓒带着四人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架着几只木箱，除此之外，似乎再无更多兵马。
祁钺心中狐疑，令人搭起弓箭，大声喝问道：“许大人！你有何贵干？”
许元瓒捋须而笑道：“不用紧张！吾是奉我王之命，前来招安的。为表诚意，此行仅我等五人，还请将军来关下一叙。”
祁钺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了？雍军没了谋士，我军便少了心腹大患。”
许元瓒并无惧色，道：“吾听闻襄公素以仁义自居，他的部下，当不会对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行小人之举吧？”
以强欺弱，为己恶名，为他扬名，这种蠢事祁钺自不会做。祁钺见吓不倒他，便朗声回绝道：“你我没什么好谈的，你回复雍王，吾等当战至最后一刻！”
一旁瞿信听了，接话道：“祁将军，许大人甘冒生命危险来此议和，我等虽不归降，尽尽礼数也是应该的。若以万人之众而不敢迎这区区五人，只怕传出去也不大好听……”
“什么？我还怕了他不成？！”祁钺不悦道。关前山路逼仄，视野清楚，祁钺看清并无伏兵，方带了十余名亲兵出关，来与许元瓒会面。
许元瓒揖了一礼，命人将车上的紫檀木箱打开，道：“这四箱金银珠宝，是上将军奉我王之命，赐与三军将士的。”他又捧出几只镶玉宝匣，向祁钺道：“这几颗东海夜明珠是我王赐与几位将军的。若尔等归降，我王不仅赦免你们的谋逆之罪，一干将士，另有封赏。”
祁钺刚想推拒，瞿信却已从许元瓒手中将宝匣接了过来，祁钺见状呵斥道：“我有说要你接收吗？”
瞿信忙将宝匣递了回去，袖手陪笑道：“将军也没说不收不是……”
祁钺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向许元瓒道：“襄公如今下落不明，我是绝不会在此种关口上投降的。我之忠于襄公，如卿之忠于雍王，望许大人体察，具以回禀。至于这金银珠宝，还是留给你们的将士吧。”
话已至此，许元瓒倒也不再坚持，又絮叨了一番之后便告辞了。
回到营地，瞿信急匆匆地入到自己帐内，确认了四周无人，才从袖中抽出一张已被掌心汗水浸湿、攥得皱巴巴的纸条。
这个许元瓒真是越来越胆大，孤身前来招降就罢了，竟还敢当着祁钺的面从宝匣的托盘底下塞了这张纸条给他……
瞿信吞了口唾沫，擦擦手心的汗，轻轻地将纸条展开——
今夜亥时，举火为号，里应外合。
瞿信看罢，立即将纸条放于烛火上烧了，坐在帐内沉思起来。
外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士兵急匆匆进帐向瞿信通报道：“瞿将军，公子和赵将军他们回来了！”
瞿信听到有人进帐，条件反射地从椅中跳了起来。这一惊不小，他只道公子玹当日是真的遇难了，却没料到他这么快便安然无恙地回来，方才心里盘算的种种计划都因此而变得不确定了。想到九曲涧外他故意败给雍军，使嬴玹没了支援，瞿信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过当时雍军势大，在场将士都可做证的，公子若要追究，他也可搪塞过去。如此一想，瞿信的胆又壮了起来，他暗自整理好了情绪，便随大伙一同前去迎接襄公。
嬴玹顺利回了营地，也不及与众将士寒暄，急着道：“叫大夫来，先给月麟看看伤势。”一边说着，他将月麟从马背上扶下来，月麟受伤的脚刚一沾地，便疼得缩了一下，嬴玹见着了，眉头一皱，不由分说便将她横抱起来。
听见身后人群中的窃笑声，月麟大觉羞赧，小声叫道：“公子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嬴玹偏不松手，低低笑道：“有我在，谁敢说你的闲话？”说罢，他就这样抱着她穿过几千双眼的注视，径直往营帐中走去。
冬青暗暗瞥着枷楠，见他目光一直追着月麟与嬴玹，不由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去看看阁主么？”
枷楠苦笑着摇了摇头，黯然道：“有他在，我去做什么？徒惹人嫌罢了。”直至见到两人身影被人群吞没，枷楠才缓缓收回目光，一个人沉默着低头往自己帐中走去。
冬青深呼了口气，想将胸口的压抑全都吐出来。爱而不可得的感觉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像在低谷仰望万仞高山，四周都是断崖绝壁，而她手抠着石缝往上攀爬，永远都到达不了终点。
她心疼枷楠，就像心疼她自己。只是……这不能言说的苦痛，他们都必得学会承受。
冬青揉了揉发红的眼圈，最后看了眼枷楠，抬脚往月麟营帐中去了。
嬴玹叫大夫仔细替月麟瞧过，确认没伤到筋骨，才放下心来，又命人比着她的身高去赶制拐杖，并一再叮嘱她好好喝药静养，战场上的事暂且不用操心。
清理完伤口，月麟觉得又困又乏，她向守在一旁的嬴玹道：“公子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去休息会吧，这儿有冬青呢。”
嬴玹点了点头，道：“你安心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他们伤你的，我必加倍讨还。”
月麟听出他话中意思，不由皱眉道：“公子切不可意气用事……”
“信我。”嬴玹笃定地吐出两字，他将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似是心中已拿定主意，转身朝门外走去。
祁钺等一干将领守在帐外，见嬴玹终于出来了，忙围了上去询问这两日遭遇。
“公子！”一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嬴玹面前，嬴玹定睛一看，见是瞿信，忙伸手去扶他，不解道：“瞿将军这是做什么？”
瞿信叩首请罪道：“那日在九曲涧，末将所领八千兵马遭嬴永年阻截，未能及时支援，以致公子身陷险境。末将自知罪不可赦，还请公子责罚！”
嬴玹明白了，双手将他扶起道：“既是遭到阻截，也非你之过。好在将军性命无碍，这便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瞿信得他宽赦，心内窃喜，忙又俯首谢过。
嬴玹转头问祁钺道：“此次我们兵马损失几何？”
“统共折了万余人马。”祁钺回道，将情况一一与他细报了。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嬴玹拍了拍祁钺的肩，他目光在众将领中逡巡片刻，忽然道：“祁钺，我回营地的消息嬴永年应该尚未知晓，你现在速令封锁消息，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剩下你们几个，随我去帐中议事。”
议事厅内，嬴玹将地图铺开，以指为刀，戳在了钟离城西十二里处的濠梁：“此处为雍军屯粮之地，我们今夜走小路出关，绕袭濠梁。雍军不知我已回营，只当我们大势已去，必不设防。”
魏靖拍手叫好道：“我早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次也该我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嬴玹环顾左右道：“怎不见赵将军？”
魏靖道：“大概回自己帐里了吧？我刚路上还碰见他呢，叫他也不应，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嬴玹略一扬眉，摇头道：“不管他了，待会我单独去与他商议。我们先把路线定了。”
嬴玹与魏靖等人将进攻方略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瞿信在一旁都暗暗记下。如此一来，许元瓒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他得赶紧想办法通知他才行。
月麟睡得极浅。与在溶洞里不一样，她的脑中盘桓着太多的事情，虽然累，却越睡越清醒。
她一睁眼，便见枷楠侧着身子倚在门口，正出神地盯着她看。
“枷楠？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月麟撑着身子坐起来，冬青见她醒了，忙拿来软垫给她靠着，又将炉里温着的药端了出来。
枷楠眨了眨眼，然后完美地笑了起来，“你醒啦？感觉好点了没？”他走上前去接过冬青手中的药碗，月麟却摇头道：“我自己来就好。”
枷楠坐在床沿，看着她将药喝完，忽然说道：“月麟……我们回江国吧。”
“嗯？”月麟微愣，“怎么了？”
“别帮嬴玹夺那劳什子王位了，我们回江国，就按原来的计划，郧国复国之事，交给我便好。”枷楠认真道。
月麟皱起眉头：“不是说过不提这事了吗？”
“可我看不得你每日把命悬在腰带上。”枷楠切切地道，“你无非是不忍我背负叛国之骂名，可我枷楠从来就不在乎世人的眼光，更不在乎被你利用！”
“你不在乎我在乎！”月麟加重了语气，她看了眼默默垂首站在一旁的冬青，叹道：“枷楠，你把关心你的人置于何地？”
枷楠苦笑道：“这话倒说得好，你又把关心你的人置于何地？！”
月麟别过头去，“这是我郧国之事，与你无干。”所有的罪责，她一人担便好……
枷楠急切道：“十年前你将我从九江战场上救回来，我的命就是你的，我尚且不惧死亡，你又何必顾虑这么多？”
“枷楠，你太天真了。”月麟摇头苦口婆心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帮嬴玹夺得王位？许国势大，雍王暗弱，若不扶持大国与其相争，迟早会是许国一家之天下，到时郧国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江国说到底只是一个依附于雍的小国，以迅雷之势袭取安陆或还可以险胜，但复国易，守国难。此举树敌于江国不说，许国三十万大军压境，你拿什么去和他拼？”
此一言让枷楠无话可说，只得赌气道：“我看你是要把整个人都搭进去才算罢休！”他盯住月麟的双眼，“你这么帮嬴玹，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月麟愣住。
爱上……嬴玹么？月麟看了枷楠半晌，然后扯了扯嘴角，再然后嗤笑了出来。像她这样的人……怎能拥有爱情……又怎配拥有爱情？她话语冰冷地道：“我说过，在郧国光复之前，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以前对你是如此，现在对嬴玹更是如此。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利用他罢了。”
枷楠还想说什么，却被月麟用手势制止了。帐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随后，营帐的帘子被轻轻地掀起了，嬴玹怕吵着月麟休息，悄悄探头进来看了看，见她醒着，才走进来道：“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
月麟支起身来行了个礼，嬴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和笑道：“烧似乎退了些。”
月麟婉婉道：“我已经好多了，公子不用担心。”
嬴玹宽心地点了点头，转身向枷楠道：“我去你处找你不见，想你必在这里，军务上有些事情得找你商量商量。”
枷楠看了月麟一眼，见她忙给他递眼色，只得压下心中情绪，应道：“我们出去说吧，让月麟休息休息。”说罢，便随嬴玹走了。
看他俩出去了，月麟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不给我省心。”
“阁主也别怪枷楠，你这次遇险，简直都快把他逼疯了。”冬青在一旁轻轻道。
“这两天难为你了。”她仔细打量打量冬青，试探道：“枷楠他没冲你撒气吧？”
冬青忙摇头摆手道：“没有没有……”
月麟歪下头瞪了她片刻，唉了一声，“看你这样子就是有。这个枷楠真是……回头我得好好说说他。”
冬青忙道：“不不，本也是我不对，还未查清楚阁主下落便说要请少主回来……”
“这本是我交代你的，有什么不对？今次是我走运，万一真出了事呢？那种情势下，等到查清我的下落说不定局势早就脱离控制……”月麟拉过冬青的手，安慰她道，“你是最晓得顾大局的人，因此我才放心把事情都交给你，知道吗？”
冬青咬唇点了点头。月麟又接着道：“不过你也不能就这么任由枷楠欺负你，他最不该凶的人就是你。我看你就干脆跟他挑明，你若是不好意思说，我去跟他说。”
冬青摇摇头，苦涩道：“阁主心里好受么？”
月麟听她忽然反问起自己，不解她何意。
“他与你说了，你就会爱上他么？”冬青继续反问，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底思索了很久，“既然不会……那又何必让他为难？”
月麟明白过来，冬青是见惯了她因枷楠的爱深觉负罪，因而不想让枷楠处于同样的两难之地。
“阁主不用替我操心了。”冬青清浅而又无奈地笑了笑，道：“阁主为郧国牺牲如此之多，我又有什么脸面光顾着自己一点儿女私情？”
月麟沉默下来。是啊……复国的担子太重，把她们所有人的生命都压得变了形，然而没有办法，无从逃避，只能战斗至死。
“也罢，你不愿说便不说吧。”月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看样子我还得好好保着我这条命，不然啊，你们都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