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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番外神族纪事·兽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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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古年间,战乱天灾接连不断,为保性命,人族烧山屠兽,百兽几近灭绝。幼兽哀鸣,母兽悲泣,无数心有不甘之兽魂渐渐凝聚,万魂出一妖,万妖出一神。兽神名唤明月,道行高深,知晓百事,为保世间百兽,遂引领兽妖与人族开战,使上古战局越发迷离扑朔。

    ——取自《神族纪事兽神篇》

    【一】

    癸丑年冬至,九黎部落与即墨部落交战,即墨部落败,全族十三万人口皆为奴,随后被驱赶至九黎部落边缘为其修建防御高城,以抵御其他部落来犯。

    赶路途中,天降大雪,苍茫大地千里冰封,预兆着来年是个丰收佳年,若是往日即墨部落早已载歌载舞地开起了祝会,可如今战败和永世为奴的阴云一直笼罩在每个即墨人的心间,根本就无暇顾及外界天气的好坏。

    且由于部落的物资皆悉数被九黎部落掠夺一空,还未至目的地,便有不少人冻死在途中。也正因如此,所以当路边有一衣衫褴褛的五六岁孩子倒地之时,大多人都选择了视若无睹地继续前进。毕竟那样小的孩子,就算现在救了他,在这漫长的行路过程,他也是熬不过去的。

    那小小少年似乎也知道这群狼狈的战败部落根本不会管他死活,所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冷眼看着天空,根本就没有半点求助的打算。

    眼看着队伍就要全部离开的时候,走至最后的一个瘦弱少女却悄悄脱离了队伍走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地撕下内里干净的衣襟替将他伤口包扎好后,便直接一把将他背到了背上,豪气干云道:“你别害怕,我会救你的。”

    而原本一直对周着漠然以对的少年,却在此时极力挣扎了起来,但由于身上伤势过重的缘故,好半晌也没能挣脱开,眼看着离队伍越来越近,少年竟张嘴狠狠咬在了少女□□在外的白皙脖颈之上。

    鲜血顺着衣襟滚落,少女疼得倒吸一口气,虽立马用后脑勺狠狠撞开了少年的脑袋,可托住他身子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分毫:“你不许再咬了啊,现在我身上可没有伤药,要是我出了事,这队伍里就再没有谁会有闲工夫救你了。”

    她并不怪他的无礼唐突和伤害,时逢乱世,他孤身一人又这样小的年纪,若没有防人之心的话,他如今坟头的草恐怕都有一人多高了。

    少年本就虚弱,在她这一撞之下只觉眼前金星闪烁,再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直到再次追上了队伍,少女方才气喘吁吁地低声开口道:“抱歉,虽然一进这队伍便再不能离开,只有随我们一道去九黎边境做苦工,但好歹能活下去。现在这冰天雪地的天气,如果任由你一人呆在那里,一到夜间你肯定会被活活冻死的。”

    少年抬头看天,对她的问话置之不理。

    若是一般人,眼下恐怕早就已经被他这种典型白眼狼的态度给激怒了,可少女却依旧兴致高昂地继续叽叽喳喳道:“我叫即墨嫣,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会一个人倒在这荒郊野外,你的家人呢?看你的年纪应该不过五岁吧,我比你大六岁,今年已经十一了,以后你就叫我嫣姐吧。我是家中的独女,一直以来可寂寞了,现在有你做伴真好。嗯,不过既然你都叫我姐姐了,不如日后你也跟我姓即墨好了,你的眼睛是月光一样的银色,就叫即墨光吧。”

    见她自顾自的的便替他定下了往后的人生安排,甚至连名字都替他决定了,少年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凉凉开口强调道:“月,我的名字是明月的月。”

    听他终于舍得开了尊口,少女先是有点受宠若惊,随后弯了弯眉眼,乐呵呵地笑道:“哎呀,原来你不喜欢即墨光这个名字,而喜欢即墨月呀,早说嘛。”

    少年抬手扶额,再不想跟这个白痴话痨再多说一个字。

    但总之不管少年同不同意,从那之后少女却认定了他的名字是即墨月,且为了彰显出自己与他与众不同的关系,并让周着的人知晓他是她即墨嫣罩着的人,她还特意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阿宝,但在少年的誓死反抗下,她只能遗憾地改口为比较正常的阿月。

    【二】

    以前在部落的时候,即墨嫣曾听闻,要迅速拉进与孩童的距离,最有效果的办法便是赠与对方好吃的食物。

    再加上如今即墨月是外来者,抠门的九黎部落根本就不会准备他的食物,所以当天晚上即墨嫣不仅把自己的干粮馍馍分与了他一半,甚至还把珍藏了许久舍不得吃的麦芽糖也一并送到了他跟前。

    而对于即墨嫣如此明显的讨好,即墨月唯一的反应便是,一挥手,全部打落在地,引来周围无数愤怒谴责他的目光。

    甚至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诫即墨嫣道:“阿嫣,这家伙如此不知好歹,像他这种养不熟的狼崽子你还管他干嘛。”

    一开始即墨嫣也捂着小心肝满脸受伤,可随后当她看见少年偷偷在咽口水,并且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地上的食物时,她才明白,或许他并不是不想吃那些食物,而是害怕那些食物会有毒。

    她想,那孩子以前应该受过很多苦,所以如此防备他人罢。

    微微叹了口气之后,即墨嫣重新将食物捡了起来,用手帕仔细擦干净之后,都轮流放在唇边咬了一口咽下,方才再度递给他道:“没有毒的,你可以放心吃。”

    即墨月缓缓抬眸,在认真确认了即墨嫣的表情不似在说谎也没有任何异样之后,他才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

    见他终于肯吃食物,即墨嫣很是欣慰。但她却忘记了,她那块珍藏的麦芽糖貌似已经快放了半年之久。

    所以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即墨月拉了整整一夜的肚子,原本就苍白的小脸越发没了半点血色,连他对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半点好感也统统拉没了。

    随后几天,大雪越下越大,本就崎岖湿滑的山路越发行走艰难。

    阿月身上本就伤势未愈身体很是虚弱,再加之天气严寒又冻伤了腿,根本就无法再继续前行。

    阿月来历不明,素日里也从不与人交流,还生了一双诡异的银色双眸,因而很多人都劝即墨嫣把他丢下,毕竟若因为他的拖累而导致她跟不上部落的前行速度,她肯定会被处罚的。

    然而不管他人如何劝说,即墨嫣却始终不曾放弃过阿月。

    他行走艰难,她便用自己的身子作为支撑,扶着他慢慢往前;他无法翻过的障碍,跨过的沼泽,她便撕下衣襟将两人牢牢绑在一块儿,背着他一一走过;为避免他身上的伤势加重,只要晚上一到可以停歇的时候,不管外面有多么大的风雪,她都会出门替他寻一些有治伤效果的草药。

    如此日复一日的坚持,阿月的伤势总算慢慢开始好转,可即墨嫣却因为白天辛苦奔波,夜里又顶着严寒去替她寻药,双手双脚都生满了冻疮,时常裂口出血让人触目惊心。

    且为了避免阿月内疚,只要在他面前,即墨嫣从来都是一副淡定自若从来不把伤势放在眼里的模样,直到夜深人静,大多数人都熟睡之际,她才会躲到偏僻之地,一边咬牙用生姜擦拭伤口,一边疼得撕心裂肺泪眼汪汪。

    阿月的五感灵敏度远比普通的凡人高出太多,所以当即墨嫣自以为瞒得很好的时候,其实他都把她的痛苦呜咽听在了耳里,记在了心上。

    如此当他终于能不用她搀扶,自己便能独立行走的那日,阿月难得用困惑不解的语气,主动开口对即墨嫣道:“我一无所有,又不像那种会知恩图报的好人,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执意将我留在身边?”

    难得听到阿月开口说话,即墨嫣激动了好半晌,直到日中时分,九黎统率下令暂歇进食之时,她方才指着那些三五分作一堆的人群,语带羡慕道:“我家中之人都死于了战乱,独留我一人在世,我也想有可以陪我用膳陪我说话陪我一起经历人生分享快乐的家人,我不想再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她在即墨部落认识的人很多,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行走的过程还不太明显,可一到用膳或者歇息,有家的人都会自行聚在一起,独她一人永远孤零零的独自在侧。

    虽然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成熟懂事,但她如今的年纪也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她也想要有那么一个可以无所顾忌倾吐心事,可以在午夜噩梦惊醒时能够让她握一握手,可以作为她一切勇气支撑的家人。

    所以当她看见他倒在雪地时,她才会不顾一切地将他救下。

    那天的最后,她看着他的眼,对他轻轻一笑,说:“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会有坚持活下去的目标,有的人为钱财,有的人为地位。阿月,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从我决定救你那一刻起,便认定了你为我的家人,为我以后的坚持目标。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你,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阿月的眼从诞生之日起,便能看透人心。

    而眼下,他在即墨嫣的眼底,看到了一览无余的真诚。

    联想到这一路走来,她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联想到她永远在他面前绽放的笑靥和夜里独自远离人群的呜咽,阿月心中动容,第一次觉得凡人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十恶不赦。

    【三】

    次年春,柳絮纷飞的三月,即墨部落的所有人终于抵达了九黎部落边缘,开始修筑高城,进入永无休止的辛苦劳作。

    但由于阿月年纪太小,根本搬不动那些沉重的岩石,为了避免他完成不了上面的任务而被处罚,她便咬牙用最快的速度搬完自己的那份,再去做阿月的那份,因而每每等她回到帐篷歇息之际,都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月个子长得快,到冬天的时候去年的棉衣已经断了好长一截,即墨嫣想也未想,便把平日积攒下来的布匹和新发的棉花都悉数给他缝了冬衣。

    阿月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暖和的衣裳,又看了看她身上虽然缀满补丁却依旧还有棉絮露出的残破棉袄,胸口布满了酸涩。

    他问她:“你把最好的都给了我,就你那身衣裳如何能熬得过凛冬?”

    她却笑眯眯地掐了掐他粉雕玉琢的脸蛋,满不在乎道:“阿月年纪小,本就应该穿暖一点,就这点寒风还吹不倒你坚强不摧的阿嫣姐姐。我的阿月还没有长大,我还要照顾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阿月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没有答言。

    他不太会说那些讨人喜欢的话,他只知道,他面前的姑娘待他那样好,他理因回报于她。

    虽说凡人城池建得越牢固,他日攻城便越困难,但为了替即墨嫣减轻负担,翌日破晓时分,阿月便一边强忍着对凡人的厌恶,一边随着其他的少年一起前往采石场劳作。

    但阿月不知晓的是,即墨部落的女子小巧秀美闻名于世,而即墨嫣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素日里便有许多的少年爱慕于她,在她还未捡到他之前,少年们都商量好了会逐一陪伴即墨嫣,尽量不让她感觉孤独寂寞。

    可这一切的平衡,却由于阿月的到来而遭到了破坏,他不仅一个人霸占了即墨嫣所有的关注目光,还一直被即墨嫣护在身后悠闲度日任由她独自辛苦劳作。再加上此时他明明是来劳作,却穿着最好的棉衣神情依旧一如往常的倨傲,虽在搬石头,却没有一点配合他人的打算,偶然目光略过他们也是充满了嫌弃,不到一会儿便成功引起了所有少年的愤慨不满。

    是以到了正午用膳之时,少年们便先一步拦住了阿月。

    他们想若阿月能够老实求饶,以后不再独自霸占即墨嫣的关怀,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当他们气势汹汹地说明了来意之后,阿月却仅是面容冷淡地应了一声:“第一,远离即墨嫣,办不到。第二,你们很碍眼,现在可以滚了。”

    一方面阿月并未恢复法力,以稚童之身与一群孔武有力的少年为敌,其惨烈结果可想而知。

    另一方面,原本应该在另一边劳作的即墨嫣因担心阿月吃不饱,特意省下了一个窝窝头给他送过来,也不知是阿月运气太好,还是那些少年运气太差,即墨嫣刚刚到这里,便瞧见他们集体欺负阿月。

    那是她宝贝了那样久的孩子,她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他说,如今却被人如此欺负,即墨嫣想也未想,便直接抡圆了胳膊冲了过去。

    而即墨嫣打架斗殴的恐怖战斗力素来与她秀美的长相完全背离,是以这厢她刚刚冲过去,那厢唯恐自家孩子受欺负的大人们也一并冲了过去,但冲过去的人不知道对方是帮谁,便往往在对方接近自己孩子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赏对方一顿铁拳。

    如此一来,原本平和的午膳时间,便演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集体斗殴,最后饶是九黎的士兵及时来驱散调解,处于战局最中央的阿月和即墨嫣也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就算看着对方的脸也不大想得出来对方原本的模样。

    而此番斗殴的结果便是,其一,至此所有少年都无比凄凉的明白,就算他们所有人加起来,在即墨嫣心目中的地位也远远赶不上阿月;其二,让阿月明白,这个看上去永远温和的姑娘,在乎他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她可以不在意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却会在他受到欺负时,从好脾气的小猫变成暴怒的雄狮。

    待到当日沉重的受罚结束时,原本的骄阳早已被漫天星辰所替代。

    阿月本准备和即墨嫣一起进入帐篷歇息,却在听到远方隐隐传来的狼啸声时,又堪堪止步,只看着天边残月,轻声开口道:“若有一日,不用再为奴,你可有什么打算?”

    即墨嫣手脚麻利地替他处理好伤口之后,方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比划道:“若有一日可以不再为奴,我想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种上两亩薄田,养一些会下蛋的母鸡,每天给你煮一个吃,其他的就攒起来,多了就到集市换钱,给你做衣裳,唔……等你再大些,还要给你攒娶媳妇儿的银两。”

    在很早的时候,阿月便知晓,与兽族一直群居所不同的是,凡人一旦婚嫁便会自立为家。他也很清楚,他受伤后法力迟迟未能恢复,如今的稚嫩模样在她眼里便只是弟弟一类的存在,可当他听闻她说要替他娶媳妇儿的时候,他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她的模样。

    阿月自诞生起便是兽族最高高在上的王,得万妖臣服,掌世间所有凶禽猛兽,曾经在他所有对未来的想象中,最美好便是将所有凡人踩在脚底,从此兽统天下。

    先前他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兽族□□内乱,如今局势未明,而他实力又尚未恢复,不能轻易召唤属下,便只能暂且将生死都交托于她。

    如今族中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属下们也已经寻上了门来,只待他回去,便可继续当他呼风唤雨的王,继续指挥着万妖与人类争地厮杀。可当他仰脸看着即墨嫣如画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忘记了所有的仇恨抱负,就只想与她一起过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她这般依赖,可待到他回过神来时,她却已然住进了他心里,再也无法驱除。

    也正是由于他贪恋着与她在一起的快乐,所以夜晚当狼族大妖带着数百心腹前来迎接他之时,他却生平第一次不敢对上属下的目光,而是以观察凡人战争布局之类的借口,打发了那些对他一脸崇拜的属下,再度回到了即墨嫣的身旁。

    【四】

    如此一晃,便又是五年。

    这五年里,由于手下妖怪们时常送来各种灵药用以疗伤的缘故,阿月的实力迅速恢复,逐渐变回了以往俊美无双的少年模样。

    很多人都诧异过阿月的快速成长,怀疑他有问题,但每每面对这些质疑,即墨嫣总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一边训斥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一边安慰他让他不要多想。

    虽然随着他们的年纪增长,分到手中的活计也越发繁重,可就这样辛苦贫瘠的生活,原本瘦弱娇小的即墨嫣却依旧出落得亭亭玉立。每每只要她出现在劳作的地方,总是有许多少年争先恐后地替她干活。

    阿月在凡间听过一句话,自古绝色,大多生路坎坷。太过出尘的美丽,要么毁之,要么藏之。

    阿月为她的美丽而骄傲,也为她的美丽而不安。

    他若是普通的凡人,大可带她直接离开。

    可是一来,他是背负天下万兽的希望而生,没有兽类不仇恨凡人,若他贸然将即墨嫣带回族中,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后果。

    二来,兽族的神也依旧是兽,可她却是真正的凡人,即墨部落与兽族曾爆发过多次战役,他曾与他们的部落首领交手过许多次,以往许是因为即墨嫣年纪小不大能看出,如今她长大后的眉眼,竟赫然与那首领有七八分的相似,他不敢肯定阿嫣与那首领有无亲近关系,这也是他为何到现在也不敢告知她真实身份的原因。

    时逢天下大旱,许多田地颗粒无收,兽族为防备人类的再一次烧山屠兽遂紧急派使者来恭迎阿月回族,而与此同时为避免□□,现如今的九黎首领巫咸决定亲自来这还未曾建完的边防大城坐镇。

    首领前来,上至九黎将士下至即墨部落的每一个奴隶都必须出城相迎。

    巫咸身着玄色锦袍,坐在由双头巨蛇拉载的金阳车上,清浅的目光从垂首的人群中一一扫过,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阿月身上,他命她:“抬起头来。”

    几乎在听到巫咸开口的瞬间,阿月和即墨嫣便同时心中一紧。

    但主人对奴隶的命令,奴隶根本就无权拒绝,为避免节外生枝,即墨嫣只能应声缓缓抬头。

    因为日日暴晒劳作,即墨嫣的肤色再不如幼时那般白皙,可尽管如此,少女精致无暇的面容,依旧让金阳车上的巫咸目露惊艳。

    她明明穿着与其他人一样难看破烂的衣衫,满头青丝也仅是在脑后用布带简单束住,可巫咸却觉得她熠熠生辉的眼眸将他后宫万千佳丽都趁作了鱼目浮云。

    示意双头巨蛇停止前行后,巫咸下车走到她身旁,柔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即墨嫣垂眸淡道:“复姓即墨,名嫣。”

    许是见惯了宫中妩媚柔顺的女子,即墨嫣不卑不亢的态度极是合他胃口,巫咸唇边笑意越深:“随我回宫,我免你奴籍,封你为侧妃,往后你都不用再如此辛劳了。”

    即墨嫣秀眉一蹙,正准备开口说不好,谁知原本静默在她身旁的阿月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径直将她护在身后,抬眸冷冷看着巫咸道:“阿嫣不会嫁的。”

    一开始在巫咸开口向即墨嫣问话的时候,阿月便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也想过,若即墨嫣跟了巫咸,从此不再为奴,她会过得很好,每日锦衣玉食再不用如现在这样辛苦。

    可纵使他明白人兽有别,明白所有的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在最后出言阻止。

    他不愿他喜欢的姑娘,从此另嫁他人。

    阿月估算过,以他如今恢复了八成的实力,要带走即墨嫣根本不难,可他知晓即墨嫣对部落之人的在意,若他就此与巫咸开战,肯定会波及到他人,因此为避免误伤,阿月只得暂且选择与即墨嫣一同以不敬尊上的理由被押入地牢。

    看着手持各种武器防卫十分森严的九黎将士,再扫过那些布满斑驳先血的刑具,即墨嫣俏脸一白,咬着唇角良久,才伸手扯了扯阿月的衣摆对他道:“阿月,明日清晨我会对巫咸说愿意为妃。”

    “为什么?”他心中一疼,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看向她。

    他想过她会因为脱离奴籍的诱惑,也想过她是畏惧刑罚的威胁,却唯独未曾想到,她会看着他的眼,慢慢道:“阿月,我曾发过誓,一辈子不为人侧室。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的真实身份其实并不是什么平民家的独女,而是即墨部落首领即墨渊的大女儿……”

    她说,她母亲与即墨渊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即墨渊自小天生神力是族中出了名的英雄,而她母亲也生的聪颖美貌,两人几乎是公认的一对璧人。

    那年她母亲刚刚诞下她,身体虚弱,她父亲在进山替她猎熊补身体之时,偶然救下了连山部落的小公主,而小公主也因此喜欢上了他。

    世人皆知,连山部落虽不善征战,可却善药理治奇病,彼时恰逢即墨部落瘟疫爆发,小公主便以此为要挟让父亲娶她。为了万千族人的性命,她母亲只能就此让位,并决定带她远走,可因为父亲的苦苦哀求,母亲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可是却由正室变为了侧室,由主人变为了奴隶。

    妾,便意味着生不能与丈夫同桌,死不能与丈夫同穴,就连生下的孩子,也一样为奴为婢。就算父亲就在眼前,也没有资格唤他,就算同样身为部落首领之女,可当小公主的女儿温暖的屋内由师父教习识字作画时,她却还要在滴水成冰的时节跪在走廊擦洗地板。

    她不怪爹娘当初不得已的选择,可是却断然不想再重复他们的悲剧,让她的孩子再走上她当初的路。

    当年即墨部落与兽族混战,兽神明月血洗即墨宫的那一天,她刚好被小公主的女儿指派出去替她买糖人和糕点,是以才侥幸躲过了这一劫。

    但她的爹娘,那些曾悉心关照过她的宫人,却皆死于了那场祸乱。

    也正因为即墨部落群龙无首,所以之后在与九黎部落的大战中才会一败涂地。

    语到最后,当提及当初兽神明月和回宫时看见那血流成河的惨状,即墨嫣一贯平和的声音也染了恨意。

    几缕月光透过窗穹洒落进昏暗的牢房,照的满室幽冷凄清,也让阿月透骨生凉。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胸口的涩意,才低声道:“那你为何?”

    即墨嫣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断然道:“阿月,我曾说过要一辈子保护你。我希望你能脱离奴籍,希望你能快乐自在的活着,你的性命,比我所有的原则都要重要。”

    这样的话,若他在不知道她的身份前,应该极是高兴的。

    可眼下,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想着这上面曾沾满了她爹娘的鲜血,也害得她和整个即墨部落为奴,他生平第一次知晓了悔意和害怕。

    他既后悔当初对休战的凡人依旧赶尽杀绝,更害怕他的阿嫣在知晓此事后,会厌恶他,离开他,甚至从此恨不得手刃他。

    所以良久,阿月才再度颤声开口道:“那你恨……恨兽神吗?”

    即墨嫣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恨,双亲血仇,不共戴天。”

    但顿了顿,她又垂下眼眸叹道:“可我也看过族人烧山屠兽,百兽哀鸣的惨状,若我是兽神,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伤害自己子民的凡人罢。”

    起初阿月心如刀割,可当即墨嫣语罢之后,他心中又冉冉升起些许暖意。

    或许在所有人看来凡人食兽理所应当,纵使有很多口口声声嚷嚷着众生平等的人,饿不过三天便开始杀生屠兽,唯有他喜欢的姑娘,一直对百兽心存怜悯,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未看见过她伤害任何人或者兽。

    尽管阿月知道,一旦让即墨嫣知晓他的身份,那两人之间兴许便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可眼看即将天明,群妖即将来迎接他,而巫咸也会差人带他们出去问话,阿月将双拳松了又紧,终究决定不顾一切地将阿月带走。

    【五】

    很多年后,即墨嫣也一直忘不了那天。

    朝阳初升之际,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然而当她与阿月一并被人带出牢房的时候,却突生巨变。

    先是天边有大群巨鸟气势汹汹地飞来,其数量之多几乎遮天蔽日,随后在一声狼啸之后,各种眼泛绿光的豺狼虎豹也在各族大妖的带领下出现在了城池附近,并以最快的速度将城池团团包围了起来,俨然一副攻城之势,在场众人皆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即墨嫣紧张地拉了拉阿月的衣摆,小声道:“阿月,一会儿若兽族攻城,我会尽全力掩护你,你抓紧时间拼命往东南方向跑,那边是连山部落的所在,”

    今日到来的兽族数量之多,着实让人惊骇,包括即墨嫣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一种即将迎来灭顶之灾的绝望感。

    然而生死关头,她第一想法依旧是先保证阿月的安全,哪怕明知掩护他的代价会是自己的性命。

    而这一次阿月却并未应承她的话,只是伸出手用力与她十指紧扣,看着她清丽的眉眼,微微扬唇:“放心,这次兽族前来是来恭迎他们的神,而并非攻城。”

    即墨嫣诧异抬眸:“你怎么知道?”

    阿月轻轻一笑,眉心之间渐渐显出一道银色的符文,他说:“因为我便是兽族的神,明月。”

    也几乎就在他话音一落的瞬间,即墨嫣便清楚看到他身后有银色的巨大羽翼顿时展开,他一把扣住她的腰,便在众人惊骇异常地神情中带她飞往了兽妖最密集的地方。

    在还未见到兽神之前,即墨嫣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若他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肯定会不惜一切也要替双亲报仇。

    然而她此刻就在兽神怀中,她只要拔出腰间的匕首,便能刺入他的胸口,可她双手却一直在颤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动手。

    兽神明月,在她记忆中最十恶不赦的坏蛋,居然便是她宝贝了那么多年的阿月。

    她的阿月虽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可是却会在她难过的时候轻轻握住她的手,会在她疲惫的时候,一边给她捏着酸痛的肩膀一边给她哼不知名的歌谣,会每一年都谨记她的生辰,还会在那天给她摘一束当季最美的鲜花。后来再长大一些,他还会主动替她背过沉重的背篓,替她揍翻所有企图对她不轨的九黎将士,冬天夜里替她遮挡风雪夏日夜里替她驱赶蚊虫,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人像他那般对她无微不至的好过。

    他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和纠结,是以在抵达兽族最安全的地方之后,阿月便屏退了所有随行的大妖,单膝在她面前跪下:“当年饿殍遍地,凡人烧山屠兽是为不得已,而随后我领兽族对凡人展开报复,是为祭奠所有不得安息的百兽。凡人与兽族互相残杀多年,对错是非早已无从追究,我不会逃避过去造就的杀戮,但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兽族与凡人和解,让天下从此再无战乱厮杀。”

    虽说兽族有他和无数兽妖坐镇,兽妖们道行高强自是无惧凡人,但百兽智慧却远不如凡人,与凡人的战斗一直输赢参半,双方皆死伤惨重。

    这些年通过与即墨嫣的相处,通过融入凡人部落,让他明白很多凡人其实都是纯善之辈,渴望安稳和平,并不愿参与战争厮杀。

    他想与阿嫣在一起,更想让兽族过上不用担惊受怕的生活,在他看来与凡人签订止战条约是势在必行的一件事。

    而尽管即墨嫣从出生起便从未享受过一天公主赢得的待遇,但她骨子里却依旧流淌着部落英雄的鲜血,与两族和平共处的未来相比,她个人的爱恨根本就微不足道。

    她能感觉到少年话里的虔诚,所以最终她也一并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对他郑重许诺道:“愿我二族能干戈永止,万古长存。”

    【六】

    兽族这边都听令于明月的号令,对于神的决定,不管是战是和,兽族们都没有任何意见,所以当下最主要的便是说服人族的部落。

    部落素来以首领为尊,所以当即墨嫣回族,割开手腕用鲜血点亮了只有嫡系之血才能使其发光的即墨族旗之后,即墨部落皆尊她为新任首领。

    对于兽族,即墨部落都心有惭愧,对与他们签订和平条约并无异议,但对于侵占了他们故土,奴役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九黎部落,族中老弱妇孺皆表示不服。

    而对于偏帮兽族说话的即墨部落,一贯不将其他种族放在眼里的九黎,先指责即墨部落背叛人族,随后便伙同崇尚强大的连山部落,向兽族和即墨部落宣战。

    若此战能胜,其他软弱无逐渐的部落便会答应签订止战条约,若败,即墨部落和兽族便尸骨无存。

    开战前晚,阿月拎了两坛烈酒来寻她,柔声问她:“阿嫣,你怕不怕?”

    即墨嫣接过他手中的酒,一口长饮后,立马便脸红到了脖子根,分明是娇弱惹人怜爱的模样,可偏偏说出来话却说不出的英姿飒爽:“成了,从此中原则再无战乱,若死了,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阿月深以为然。

    若成,他们有生之年,都将在一起携手渡过。

    若不成,他们也会并肩,死在一起。

    此战不仅是为了他们,更是为了两族的新生和未来。

    不管是兽族还是即墨部落,都明白自己是在背水一战,所以战争一开始,所有人便倾尽了一切。前方的同伴死去,后方的同伴便踩着他们的尸首继续爬向城楼高处。

    如此混战三年,九黎与连山终究战败。

    九月九重阳,兽族与人族共同决定在澜沧江畔签订止战条约。

    当日九黎族长自尽,而连山部落的族长则以自身为毒引,在他倒下的瞬间,象征死亡的毒烟便弥漫了整个澜沧江,让无数人族绝望痛苦地栽倒在地。

    连山部落的毒,只虽然极其蛮横恐惧,但是却兽族无用,对兽妖所化的兽神更加无用。

    眼下人族各部落的首领勇士皆在此地,若他们死了,从此兽族便可横行天下,再无所顾及。

    阿月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可当他看见自己身旁同样痛苦的即墨嫣时,所有的野心在这一瞬间都统统烟消云散了。

    察觉到身体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即墨嫣慢慢将身子依偎进阿月的怀中,对他轻声道:“阿月,其实当初我还对你说了一句慌。”

    他垂眸看她,目光眷恋而悲伤:“什么?”

    她说:“当时我说要存钱给你娶媳妇儿,但我想的却是,我的阿月那么好,世间的姑娘都般配不上他,就我自己还勉强能达到标准。若我嫁给你的话,这样我给你攒的钱,以后还能用作我自己的嫁妆,我是不是特别坏?”

    他说:“除了你,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娶其他姑娘。”

    她蹭了蹭他的脖颈,努力想忍住眼中的泪意,可最终却依旧泣不成声。

    如果可以,她多想亲眼看一看两族的和平,和他一起白首到老。

    可如今,却再也来不及了。

    【七】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会死去的时候,阿月缓缓低头,将额头抵触在她的眉心,柔声对她道:“阿嫣,我将兽神符纹传你,从今往后,你替我照看好兽族。”

    即墨嫣当下便有很不祥的预感,她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所以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爱的少年,款款走到了最高的祭台。

    北风起,暮色浓,少年一抬手,百兽激动叩首,万妖兴奋臣服,他们想,他们的王终究会带着他们走向世间最高的巅峰。

    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容颜绝世的少年却只是看着那些奄奄一息地人类,淡声道:“我知道,就算你们今日签了条约,在心底也依旧看不起兽族,视兽族为食物或者蛮夷,但如今,我却要让你们每一个都记得,自己是被兽族所救,承过兽族的大恩。”

    尽管千万年来,凡人一直在伤害兽。

    可是兽族却一直向往着能够成为人,否则便不会诞生出与凡人外表那样相似的他。

    他知道,如今在场的人族大多真诚善良,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的相救。

    明白了他的打算,即墨嫣拼了命想撑着身子爬往祭台,可待到她终于触及到祭台时,少年却早已腾至半空,化作万千银光洒落在澜沧江畔。

    只对她留下一句:“阿嫣,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到老了。”

    【尾声】

    因为明月以生命为代价的相救。

    各族首领在回族之后,都严令族人对兽族出手,违者严惩不贷。

    如此,兽族与人族终于和平共处。

    而即墨嫣继承了明月的符纹,再加上她本身的灵性天赋,在整个中原早已再无敌手。

    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带领即墨部落和兽族成为新一代的霸主时,她却留下一句,非战争存亡不得来寻,便独自隐退山林。

    她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种了两亩薄田,养了一群会下蛋的母鸡,每天清晨都会煮一个鸡蛋放在空碗里,其他的都攒起来,待到数量多了,便到集市上去换布匹回家做衣裳。

    尽管她煮好的蛋从来便没有人吃,做好的衣裳从来便没有人穿,可她却依旧乐此不疲。

    就好像她自己一直坚持,她的阿月便终有一天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