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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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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厢,项尤儿自从看了那封破烂的书函之后,便一改白日里的开朗喧嚣,沉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径自带着少年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所破落院子之前,只见那所院子虽然巨大,但却破败不堪,走进去一看,院中杂草乱长、门庭朽坏,但细看这院子的格局,却是亭台楼阁一应皆有,看气势竟似乎不输于方才看过的安国公府,应该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居所。

    院中有一棵大柳树亭亭如盖,还发着新芽,少年看着这情景,心中忽然升起了些许兴废交叠的感慨,不觉又是呆了。项尤儿这时一拍他脑袋,总算是开口了,只听他说道:“这是前朝谢方阁老的宰相府,十九年前谢阁老因谋反之罪被诛九族,这院子也便渐渐荒了,后来也有富商想盘过去做宅院,但盘一个死一个,后来就流传这院子里谢氏一族的鬼魂不散,于是这里无人敢近,变成了如今这模样。这地方半年前成了我们的栖身地方,虽然荒了些,却倒很是舒适呢。”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你别怕,咱们命贱如蟑螂,鬼魂是奈何不了咱的。有时我们自己都会扮扮鬼魂吓吓外人的,哈哈哈。”

    说罢,项尤儿对院子中长声一呼,道:“兄弟们出来吧。”

    这时荒草破屋中忽然钻出十来个大小痞子,都是十几岁的瘦小少年,其中唯有一人身材粗大,想必就是项尤儿提到过的狗熊儿了,这些少年纷纷叫了一声老大之后便围到二人身边,静静站立。少年微觉奇怪,他见到这么多同龄孩子时心中也颇为高兴,但不想这帮痞儿却似颇有规范,见到有外人在的时候都不喧哗,等着项尤儿说话。

    项尤儿看了看众痞子,顿了顿,将少年拉倒身前,说道:“这小子是今日老子在街上捡到的,以后他便是咱们的兄弟,懂了吗?”

    众痞子拉拉杂杂地应了,便渐渐喧哗了起来,有人拉少年的衣袖有人捏少年的脸颊,却是玩伴之间的戏耍行为,少年体会到众痞儿并无恶意,便任由众人拉扯。便这样闹了一会儿,只听得其中一个瘦小精干的痞子李猴儿问道:“老大,这兄弟叫啥啊?”

    项尤儿心中一愣,他今日与这少年颇为投缘,聊了许多,却唯独忘了询问这少年叫啥。当时痞儿命贱,无名之人颇多,项尤儿自己的“项”字也是他羡慕西楚霸王才硬给自己安的,此时他心中已有打算,便拍着那少年的背,说道:“他脸那么白,就叫阿白好了!”说罢转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听闻此言,开口便道:“我就叫阿白啊。”其实少年的师父平日里便是称呼他为“阿白”的,至于项尤儿是如何知道的,少年却是颇为不解。

    项尤儿闻言苦笑,白日里他听闻阿白答应做他兄弟和随他参军时开心异常,但不料这小子随遇而安的功力几乎已经和他的功夫一般深不可测,连名字都能这般随意!

    但他此刻也不想纠葛于此,他挥手示意众痞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朝廷征兵北伐的告示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不知为何只要是成年壮丁即可参军,咱们平日里只是在街上巷中打打闹闹,今日总算可以将力气使在犯我家国的胡人头上了!”说到这儿,他不觉声调渐高,胸中气慨激昂,周围众痞子也摩拳擦掌,热血上升。

    项尤儿举起右拳道:“这是我大齐男儿之臂膀,它的力量应勒缰绳、架战舰、拿快刀,它的血应洒于大漠、安南、扶风!”说着将手一挥,道:“咱们都是好男儿,可愿与我同去参军?”院中众痞儿本就以他马首是瞻,此刻胸中豪情又被他点燃,便纷纷答应,就连最小的十三四岁的赵狗儿也大声答应。

    项尤儿见状颇为开心,稍微定了定神后,他说道:“兄弟们愿意跟着我项尤儿,这是我的荣幸!不过狗儿你就别起哄了,打战不是玩儿,你还小,就留在这儿看院子,可别让西边那些流氓欺负丁伯他们。刘三儿,方才你并不情愿,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做仆役的老母亲,你留下照应着狗儿。徐屁眼,你胆子小,本来也想历练历练你,但是此行太过凶险,我也不勉强……..”说着指便点了十二个痞子留下,剩下与项尤儿同去参军的加上阿白共十一人。项尤儿指点完毕后,解下了背上那个包袱,将其中点心取出让李猴儿分与众人吃食,他自己却靠在柳树旁边,拿着那份书函发呆。

    这点心不多,二十几人每人只分得些许。此刻众痞子热情消退,忽然想到此后项尤儿等人从军北去,只怕再难相见,如今竟然好似是在吃离别酒一般。一时气氛死寂,赵狗儿吃着吃着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喊道:“老大,你不要我们了?”狗熊儿这时正坐在周狗儿身边,转身便在周狗儿头上打了一个爆栗子,周狗儿呜咽着瞪着狗熊儿,一副死不服气的样子。

    这时其他痞儿也似乎有所感应,狗熊儿的眼泪率先流了下来,他也不看周狗儿了,只是将自己的大头垂在胸前,周围的痞子也陆续嚎哭起来。哭虽哭,可这一众小男子汉们都勉力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只是低声呜咽。他们与项尤儿均是打小患难相逢、意气相投,一起在街巷之中大战小战里结成的过命兄弟,虽然平日里彼此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但此刻面临分别之时却均是万般的不舍揪心。

    他们久与项尤儿相处,知道参军是项尤儿的毕生愿望,也清楚这次机会于他而言可算是相当难得,加上他们自己也均是热血男儿,心中都有身配吴钩踏遍关山五十州的志向,因此这时此刻心中悲伤,却没人劝说项尤儿不要参军。

    一片低沉地抽泣声中,刘三儿默默起身,走到项尤儿面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将分给自己的点心交到了项尤儿手中塞在项尤儿手中,哽咽道:“老大,你知道我刘三儿是有胆去杀敌的,但现在母亲生病不能陪你同去,我刘三儿觉得惭愧,但这散伙的糕儿我实在吃不下去!等你们回来以后再请我们吃庆功点心吧!”众痞儿听得这句话,纷纷将头抬起,也将手中点心递给项尤儿。

    项尤儿见状,浓眉一挑,打了刘三儿一拳,骂道:“妈的,谁说散伙了?老子说在这里,多则三年,少则一年,等老子们砍够了胡奴的脑袋,老子还要回来罩着你们呢!到时候难说还能给你们一人抢一个胡人婆娘回来当老婆呢,你们可要把咱这院子看好了啊!”说着哈哈大笑,周围众痞子却并未附和。项尤儿见状,喝道:“出征是九月之后,又不是明天就走!你们一个二个别给老子哭丧着脸!刘三儿,你既然有胆,今夜便跟老子再去大战一番,随老子抓一个人回来!嗯,兄弟们都同去!”说罢也不看众痞儿,转身大步向庭外行去。

    众痞儿听闻此言均是错愕,此时已是将近酉时,街上行人已少,痞子们都已蜷缩不出,却不知道他这是要去打啥战、抓啥人。但被项尤儿这一打断,众痞儿心中好奇心已将离愁别绪冲散,看见他向外走,便纷纷起身,抄上木棍、板砖、瓦片等家伙尾随出去。

    阿白方才抱膝坐在项尤儿身旁,他心中豁达,因此众痞儿的离愁别绪他并无太强感受。但他心中澄澈,明白项尤儿嘴上虽然慷慨豪迈,心中却也难受。阿白眼看项尤儿与众痞儿转身离开院子,伸手摸了摸肩上被适才项尤儿泪水沾到的衣襟,摇了摇头,起身跟在众痞子身后,一路尾随而去。

    众痞子默默行了二三条街,狗熊儿再也忍不住了,问项尤儿道:“老大,咱们到底要去抓什么人啊,非得要咱们兄弟都去啊?俺有些困了说!”说罢摸了摸头。

    项尤儿闻言哭笑不得,他知道狗熊儿肠子直,便道:“记得这几日睡在咱们地盘里的那个臭书呆子吗?城隍庙里面那个!”

    狗熊儿闻言一惊,瞌睡也醒了,点头道傻笑道:“那个书呆子啊!老大终于要动手了?这人倒是不好对付!”

    原来半个月前他们据点之一的城隍庙来了个太岁,虽是文人装扮,却武艺了得,为人也颇为精明,项尤儿一党抛石扔砖、阴谋阳谋用尽,却都被这书生破了。项尤儿他们在城南面可从未吃过这种闷亏,于是项尤儿分派弟兄沿路跟踪那书生,却见那书生连天前去安国公府中打点递函,项尤儿得知此事之后便对这个金玉其外的书生心生反感,不解他既有如此躯壳又何需卑躬屈膝地乞讨他人赏识。

    项尤儿久在京城,这样的阿谀之人所见颇多,这时他已认定那书生必是个奴性之人,便没了继续关注的兴致,于是他便撤了跟踪的弟兄,加上那书生实在太难对付,项尤儿便权当成是将城隍庙借与那书生居住而已。

    直至今日项尤儿在安国公府院墙之上见到此人被老妪驱逐,心中本来满是幸灾乐祸,但不意中看了那书生遗下的包袱中的书函,项尤儿方才明白这书生胸中确是广有丘壑,实非寻常书生。同时项尤儿也明了了书生并非阿谀奉承之辈,心中便对书生的印象大为反转。他今日心中思虑万千,想到这书生也许隔日便要回乡,担心莫要由于自己心眼太小便平白错过了真正有见地之人,于是他便动了太祖爷夜请烧饼公的念头,打定了想要结识那书生,并邀约他一同参军的主意!

    一行人七七八八地游荡到城隍庙前,只见城隍庙前的石碑上斜斜躺了一个青年人,那青年人只用腰间架在石碑之上,头颈与腿脚竟是凌空虚悬着的,只见他披发仰首,头发几乎垂到了碑底,他手上拿了个葫芦,却并未拿稳,葫芦中酒浆流出,弄得四下里酒味四溢,再细看他手脚之上均是鲜血淋漓,那酒淌到了他的伤口之上,他却似乎丝毫不在意。

    那青年正是安国公府那不得志的书生。他姓卫名起,祖辈原是军将世家。然而祖父一代之上家中被牵连上一桩谋反的案子,于是全家老小均被发配至边境为奴,后代永不取用为军为仕。这数十年间,他们被发配到的边关小镇连年战乱不休,他的家人已渐渐凋零殆尽。

    他小时父亲曾教他读过些祖传的兵书,他天资聪颖,所学之事全都能举一反十另辟蹊径,加上他身处战地,对军争相关的事宜更是感同身受,于是他小小年纪便对兵法颇有见地。待得后来亲人死后,他便随流民内迁至龙城府,那时他年方十二。龙城暂留之时,他听到桓庐书院龙城分院中的学童正在朗朗诵书,他便悄悄猫在窗外偷听,这一听便听了月余,哪怕风雨交加或是腹中饥饿也未曾间断。

    他不知道他偷学的行径早看在书院学监眼中,不说出来只是由于爱惜这孩子的一片向学之心。这日里书院里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先生,在堂上讲了一堂《中庸》。卫起凝神偷听,只觉这先生的讲解大为异于寻常夫子,他不只引述儒家经典,还旁征博引,从“冲气以为和”讲到“本来无一物”,讲得又是深邃又是浅白,不觉之间卫起便在他的讲解之中陷入沉思,直到回神之时,却看见那先生已然含笑立在了自己面前。那时卫起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孩,脸皮极薄,眼见自己被发现了,便撒腿就跑,不想跑了许久,转身却发现那先生不远不近便在自己身边,于是卫起无法可施,只好向先生告饶说自己只是想学点东西而已。那先生眼神如星,在他面上扫了扫,眉间一皱,沉思了片刻,便开口问卫起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听闻此言卫起也是颇为诧异,当时他也是福至心灵,便跪下对那先生纳头便拜。

    那先生伸手将卫起扶起,又好好端详了他一眼,接着摸了一下他的腕脉,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学监也赶了过来,看见这情景,便问那先生道:“先生,你真的收这孩子为徒了?瞧这孩子的面相,恐非吉兆啊……”脸上全是忧虑神色。

    “乱世之孤臣吗?他自有他的天命,我只是与一颗向学的赤子之心结缘而已罢了。”那先生微微笑道,面上全是淡然。

    “那……”学监此时也不知该说啥了。

    “安排这孩子在书院中做个杂役吧,平日里书院中各门课业都给他多留个席位。”那先生缓缓说道。然后那先生仿佛是犹豫了许久,对卫起说道:“孩子,答应为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投身军旅。”

    自此卫起便在龙城分院留了下来,此后八年之中,每逢春二三月,这先生便会来到顺天分院,亲自传他课业及考察他进度。先生除了传授他正统的诗书礼乐春秋射驭书数之外,墨法农兵阴阳纵横等等也是无不传授。春去冬来,转眼便到了今年春天,这次先生却并未前来,而是命人带了封书信给他,让卫起进京来桓庐书院找自己,这时的卫起已然长成了一个轩昂青年,他此时胸中韬略已远超旁人,武艺也颇有所成,于是他收拾行囊,带上了满满的信心,行向京城。这一番与少时流浪大不相同,卫起只觉得一时间山河皆小,似乎均在自己的包袱皮中。

    到得京城,在拜见了先生之后,他才忽然明白原来这八年来辛苦教育自己的先生竟然是名动天下的桓庐书院的祭酒、号称天下文宗的慕容渊。

    相认之后,卫起便留在桓庐书院中充当授业。这桓庐书院乃是京中唯一一所可开女学之所,既是富家幼女若想读书,便可送来这桓庐书院之中听讲。卫起这时年方二十,长得也是英挺潇洒,胸中才学还远胜寻常夫子,又是祭酒门徒,一时间在众女学子之间博得颇高的人气,连京师有名的才女、皇家安成公主、安国公府的小姐沐灵匀也对他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下人关照卫起的起居。偶尔在院中遇到时,沐小姐也往往能提出些古灵精怪的问题请教卫起。这一来二去,卫起也是血气方刚之人,不觉间便情丝缠绕,但他心中剔透,深知自己身为奴籍,担心误了小姐的韶华,在察觉到沐小姐动情之后便始终端出冷脸。而那沐小姐性格却出奇地温婉娴淑,虽是在卫起这里没讨到好脸,但却也默默支持卫起。

    三个月前,慕容渊离院远行,一些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夫子便与他约定开坛斗文,一时儒学杂家各路夫子纷纷向卫起挑衅。半月前数场文馆好斗下来,卫起都是胜得容易,不想到后来众人却翻出他的家底向他责难,并扬言道圣人之门将为他一个奴籍之人所污,且一致要驱逐卫起离开书院。卫起一气之下,便离了桓庐书院。

    这前因后果沐小姐全看在眼中,一时间心中不觉疼惜与爱慕交缠,便再也顾不得闺中大防,便亲自前去劝说卫起前来投奔自己的父亲安国公沐允。

    卫起心中虽然感激,但原本他还在桓庐书院之时便已自觉不敢高攀沐小姐,如今再次落难,又岂能再连累沐小姐,于是便硬起心肠,当面呵斥了沐小姐不守闺阁之礼,又说自己乃是不受嗟来之食之人,一番话将沐小姐弄得大哭而走。眼见沐小姐伤心,卫起自己也是心痛如绞。他在安国公府外逡巡了数日,终于打好包袱,准备离京而去。

    然而此时他却听闻幽焉意欲南侵,他胸有甲兵,稍微思量便觉得如今湟水泛滥,沿岸黎民受灾,一来难免河运物资遇阻,二来劳役军卒势必不全,他心知此时断不是于己有利的开战之时。他还听闻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因为事关他的恩赏等龌龊之事,或将怂恿年轻皇帝北伐,他便反复思量如今唯有让三朝耆宿、征南宿将安国公出面陈述出军之弊方能解此一劫,他深知如果恩师慕容渊在此的话也必会赞同他所思量之事,于是便又厚起脸皮前去安国公府求见小姐,想让小姐帮忙引见安国公。

    不想此去第一日便被安国公仆役用扫帚赶了出来,赶他出门的仆役传小姐的话道:“闺阁当有大防,不便面见先生,望先生珍重。”卫起心知沐小姐已然不可能原谅于他,便转而打点安国公府仆役,希望能直接拜见安国公,陈述当今利弊。若是能侥幸消弭一场战祸,也是苍生之福。

    不想如此五六天过去,卫起呈送的书函却如同石沉大海,安国公也并未有任何回应,待得今日卫起知晓御驾亲征的御令之后,他心中焦虑,凝神思忖了一番之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函,提出了北伐之后的一应应对之策,不想这次书函递进去之后,却让安国公撕了,还打发他回家。

    这一个月来,他连续遭遇同门相逼、情丝寸段与报国无门,心中端的是郁郁难平,他心知今日之后,自己恐怕连龙城分院都回不去了。这京城之中虽有牵挂之人,但这人现在想必也恨自己入骨,而眼前这天下虽大,竟然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这时他看着城隍庙中的前朝魏国公泥像,怀想着他杀伐天下的豪情,心中再也无法忍受,便去酒肆沽了酒来,先是浅酌慢饮,到后来竟然大口狂饮,头上的书生头巾也被他扯下,从幼年时便积累的不平之感如今就像火炮一般在他脑中炸开。

    他眼看着那城隍庙前负碑的赑屃,心头火起,只气那赑屃虽然贵为龙子,也算力大无穷,却生生世世做这负碑之奴。于是他便踢打那赑屃背上的石碑,到后来手足均已挂彩,他却不觉得疼痛,再后来他甚至翻身压在碑上,只觉得既然那赑屃既然自甘低贱,不如自己也压在上面看看这神兽可否会有反应。

    这时项尤儿等一众痞儿都来到了城隍庙前,正见到卫起如此狼狈的情形。众痞儿因为城隍庙一事,大多见过卫起,但此时还是首次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他们原本看卫起就不太顺眼,但此刻见他落难至此,这帮痞儿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便齐刷刷不知所措地盯着卫起

    卫起虽在醉中,但仍然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大笑几声,曼声唱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接着一挺腰,弹身跃起,就着披散的长发,舒袖在场上舞了起来。

    他本是仪表俊朗,此刻狂醉之后,独自在场上起舞之时,竟然在男子的刚毅之外又添了种妖魅美感。众人只觉他舞地说不出的好看,却也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矛盾,觉得他的舞姿既像是山巅白雪、天外飞云,又像是老树虬结、昏鸦盲飞。

    只见他衣袂飘飘,身影流转,边舞边唱,如仙如鬼。唱的还是贾谊的那篇《鵩鸟赋》:“……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唱到这里,他忽的停了,仰首白眼向青天,先是呆呆立在场中,接着便呜呜哭泣,再后来竟是号啕大哭,仿佛想将心中愤懑统统宣泄出来。哭过之后又复狂笑,边笑边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哈哈,纵意所如,好好好…….”这几句却是出自于刘伶的《酒德颂》。

    在一旁的项尤儿见他意态癫狂,又哭又笑,心知如此下去难保他不会丧心失神,于是便给狗熊儿使了个颜色,说道:“留点手!”狗熊儿心领神会,嘴角荡起一阵坏笑,接着便抄起手中板砖,大踏步向卫起走去,口中喝道:“滚犊子的!”,一板砖便向卫起的脑袋敲了过去。

    卫起此时已然酩酊大醉,虽然似乎知觉有人在旁,但却全没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纠缠于自己心间的那些苦楚,没去理会外界发生了何事。待得板砖将要及脑之时,他想要躲闪也来不及了,便被这一板砖拍得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幸得他久习武艺,身体比较抗揍,加上狗熊儿这一板砖手下也有留力,要不这一板砖拍得实了,恐怕卫起便连性命都得丢了!

    卫起挨了这一板砖,真如挨了个霹雳一般,霎时酒意已然醒了五分,他踉跄站定,回头却看见狗熊儿手持板砖正在朝他呵呵傻笑,他认出了狗熊儿正是和他争抢过地盘的本地痞子,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心想自己如今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连这小痞儿居然都欺上门来。

    他也不是莽撞之人,此刻头脑渐醒,冷眼打量了一下局势,只见这次来的痞子着实不少,但看气度情形的话项尤儿应是痞儿头目,擒贼需得先擒王,卫起打定主意,接着身形一展,以擒拿手的招式,便朝项尤儿扑了过来。

    项尤儿眼见卫起目光朝自己射来,心知不妙,于是口中打了个呼啸,自己便向后闪去,不料卫起来得太快,项尤儿便只好挥舞木棍防身。却不料卫起夹手便将他的木棍夺了,眼看便要擒住项尤儿了,这时李猴儿一众痞子从旁攻到,卫起不得不抽手防卫。

    得了这么一个空儿,项尤儿便向后闪开。方才虽然惊险,但项尤儿知道这卫起不好对付,也并不惊讶,他闪身出来之后,便大声指挥场中痞子进退策应。一时众痞子配合默契,竟将卫起牢牢围住。

    这一众痞儿虽不懂武艺,但打架的经验却是相当丰富,一时间撩阴扣眼等下流招数层出不穷,弄得卫起狼狈不堪。堪堪又斗了一阵,卫起的酒意又醒了几分,这时他已渐渐看清形势,他看出来这帮痞儿虽然不按常理出招,但是一招一式却不算精妙迅捷,想要单个破解原也简单,但这帮痞子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居然能将各自的体型优势相互结合,隐然便有阵型之感。卫起细看之下,又觉得这并非任何已知的阵法,却浑然天成,与众痞儿的招式一般,仿佛都是在不断锤炼之中自然形成的一样。

    卫起此时已然去了轻视之心,他以棍做剑,脚下踏着师传的“连山步”,心中默算着四周方位,这时左侧又有四五个痞儿攻至,他脚下一滑,闪身之时将手中棍棒一带一引,同时一个铁板桥,身子以不可能的角度倾斜弯曲,接着向后一脚踢出。众痞儿被他如此牵引,不由得挤做一团,跌成一堆,好不容易起身之时,却见卫起已然站在项尤儿面前的丈许之地,却并未攻上。

    这时项尤儿身前站了一个灰衣少年,正是阿白。

    卫起方才便注意到了阿白,这个少年虽始终未参与众痞儿对自己的攻击,但是卫起感到,在这群痞子之中这个少年可算是最为难对付。此刻他与阿白面对面相持之时,方才感觉这少年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冽纯净的杀气,这杀气虽不暴戾,但却让他觉得难以靠近。

    卫起摇了摇头,暗暗将自己的先天真气运转三周,强振自身气势。然后他嘿了一声,大踏步便向阿白走了过来,待得走近阿白,他便以棍为刀,忽地向阿白劈来,他此时使的耕山老人的“烂柯刀法”乃是越州土传百年的战刀刀法之中改进而来的,刀势猛烈直接,阳刚异常。少年身形一闪,侧身便避开了。卫起也不耽搁,刷刷刷刷地连攻了十数刀,刀刀狠辣威猛,却均被阿白一一避过。

    待劈至第二十一招之时,卫起忽然停住,只见他将手中棍儿向地上一扔,朝阿白喝道:“为什么不还手?”

    阿白伸手挠了挠头,指着项尤儿道:“是他,我老大,他想和你做兄弟。”

    卫起听闻此言,转头盯着项尤儿看了半晌,他此刻众叛亲离,忽听得“兄弟”二字,心中一时震荡,半晌,卫起忽然嘿嘿冷笑道:“卫某再不济,也不会侮辱祖辈,做一个街头混吃等死的流氓之辈!”

    这句话说得在场的众痞子均是愤怒异常,一个个摩拳擦掌又待要扑上来与卫起厮打。

    项尤儿这时却默默地走到卫起身旁,俯身拾起卫起抛在脚边的木棍,接着双手一拗,“啪”地一声便将木棍折断,抛在脚边,一眼也不看卫起,只是朗声道:“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得有志气,弟兄们,咱们走,就当今日咱们没来过吧,反正明日咱们便要参军北伐了,咱们流氓之辈虽没有八年苦读的一腔韬略,没有春秋熬炼的一身武艺,也没有学富五车的才华,可是咱有赤心,有侠肝,有义胆啊!这心中有家国,这肝里有兄弟,这胆上有孤勇啊……”说着便拉上阿白,挥手招呼李猴儿狗熊儿一党离开。

    众痞儿见老大招呼,虽然气愤未消,但都依言纷纷收起家伙,拍拍身上尘土,转身离开。

    其实以项尤儿的素质,本来说不出“韬略”啊、“孤勇”啊这类的词汇,这些原是他看了卫起的书函现借来用的。今夜他想拉卫起入伙,本来是看上他的才学与志向,但此时见卫起灰心丧志又对自己等人颇有偏见,心知此刻若是让阿白用强将卫起捉了去也无济于事,便也就断了这降龙伏虎的念头。他招呼众人离去,但也不愿卫起就此看轻自己一党,便说些话来挤兑卫起,顺便赚点场子。

    只听得他边走边冷笑道:“烽烟起于北,河患乱于中,战无天时,徒乱人和,嘿嘿嘿……然龙断圣裁,欲伐无道,则当以短兵速取甘州以为犄角,调豫州之粮以为策应,借道关宁,以侧翼急攻之,嘿嘿嘿......学生唯愿披肝沥胆,解万民之倒悬,嘿嘿嘿…….”

    这番话听在卫起耳中却颇为不同,他原以为项尤儿等只是惯于扰民的不良之人,却没料到他呈送安国公的信函却被眼前这小痞子细心读过,这小痞子所念之语俱是出自他的信函。他此刻听得项尤儿三声冷笑,心中反而觉得空落落的。他今日历经失落与癫狂,然而此时项尤儿一走,他却好似心中没了支持一般,只是呆呆地立在场中。

    他少时做过流民,若不是运气太好遇上了慕容渊,他兴许如今便也是和项尤儿一般流落街头,靠乞食扰民过活。正由于少年之时有此经历,他便越发难以接受流氓之辈,因此他通过刻苦读书磨练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得脱“奴籍”与“流民”这两道心中暗伤,然则半个月来,他先是受到文馆夫子们一致冷眼排挤,后又被安国公府轻视,于是他心中的旧伤发作,才会显得如此癫狂愤懑。偏偏又在此刻,他听到有一帮痞子想让他做兄弟,他一则感到诧异,二则感到羞辱,方才有了那番“混吃等死”的言论。

    他本以为如此一来项尤儿一党必然找他死磕,他也想好了虽然对方那个武艺深不可测的少年自己并无胜算,但他也决心豁出去了,心想左右无路可走,不如便拼了。

    却不料此时项尤儿却招呼众人离开,还说了这么一番让他颇为震撼的言语。他原也是个热血青年,今日听闻征兵之时他本也起心动念,但想起师父慕容渊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参军”的嘱托,不觉又是犹豫。此刻听闻项尤儿等约他结盟,竟是要去参军报国,不由得心间已然动摇,他立在场中,望向项尤儿离去的方向,几乎便要出声挽留,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所措。

    这时忽听得远处项尤儿声音传来:“你的点心老子吃了,你的银子老子收了,你的书信老子撕了,要找老子算账的话,老子在谢家废园等你!你这个东西老子看不懂,还你……”忽听得“嗖”地一声,一团物事向卫起迎面射来。

    卫起伸手接住,却见是块青色方绢裹住了的一个小石子,卫起将那团绢布展开,见是一方小小素签,那素签儿上却只有两个字:木瓜!

    这两字字迹娟秀清雅,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卫起看了那两个字,身子竟然微微颤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原来这《木瓜》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卫风,说的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木瓜》用在男女之间,本是让男女之间互赠时对方不要拒绝,但那句“永以为好”渐渐竟流传为定情之意。此刻卫起一看到那“木瓜”二字,顿时明了了沐小姐对他仍存有的一片痴心。他本来是消沉之极,但此刻得知心上人情意之后,忽然觉得胸中豪气顿生,方才的许多愤懑竟似瞬间消散。

    “永以为好?唉……”这时城隍庙屋脊的阴影之中,一个声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一个窈窕身影一闪之间,便隐没在庙后的竹林之中。

    项尤儿一众痞儿败兴而归,便也没了嬉闹的兴致,一路上沉默异常,只是回到了谢家废园,各自寻了干燥的地面睡了。阿白一纵身跃上大柳树,在树上睡了。

    这一夜无话,转眼便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项尤儿便带着几个兄弟出外觅食,没想到刚刚走到院门口之时,蓦然发现院外站了一个轩昂青年,却不是卫起是谁!

    只见这时他以换了一身粗布劲装,手脚上的伤都用布条裹了,头发也挽了个武士髻,腰间还配了把宝剑,看起来真可谓是英姿飒爽,早已不是昨日的书生模样了。

    众痞子大清早见到卫起立在门外,均是吓得后退一步,毕竟昨夜城隍庙一战记忆尤新。项尤儿揉了揉眼再看,确是卫起没错,一时间怒从胆边生,心想果然书生最是无聊,老子让他来谢家废园算账他就真的来啊,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于是项尤儿卷起袖子,大拇指一撮鼻子,摆了个打架的姿势,喝道:“老子项尤儿在此,放马过来吧!”

    卫起见项尤儿误解,当即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推,慢慢地将剑放在面前地上,接着做了一个长揖,道:“项统领,卫起昨日得你点拨,心中疑虑尽除,此刻是来投奔项统领的!”

    项尤儿闻言一愣,虽说此前从未有人称呼他为“统领”过,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卫起这个倔书生今日居然肯来归附于他,他一时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点头。半晌,方才清醒过来,大笑说道:“木瓜,你可吓死老子了,老子还以为你是来找麻烦的!”

    其实项尤儿昨日便已然见到了那素签上的“木瓜”二字,但他一来不清楚沐小姐一事,二来也从未听说过《诗经》,便全然无法理解其中奥秘,只依稀知道是女子所书。他觉得这个书生为人太过于死脑筋,就和木头一样,便在私下里把他称作是“木瓜”。这时他一下脑筋卡壳,便自然而然把这“木瓜”二字叫了出来。

    卫起听到这声“木瓜”,心知项尤儿必是看过了素签,不觉暗自发窘,于是再次抱拳道:“卫起愿意跟随项统领同去参军,项统领不会拒绝吧?”

    原来昨夜卫起辗转难眠,心中全是想着夜间发生的事情。后来想到若想要挣脱“流民”与“奴籍”的枷锁,如今想要靠考学出仕可算是希望渺茫,或许此时唯有建功边疆一途方能洗脱他一族的耻辱,到时候也便不算高攀了沐小姐了。再一想,如今亲征北伐,家国不稳,自己堂堂男儿,也是应当抛头颅洒热血于边关之时,断不能输给项尤儿一党。

    想到此处,他心意已定。他善于观人,昨夜虽与项尤儿有所冲突,但却也颇为这个小痞子的气度所折服,再加上项尤儿居然能将他的信函仔细阅读,还主动邀约他一同入伙,他心知遇上了知己之人了。于是当晚他裹好伤口,打点行装,天未明之时便来到了谢家废园门口。

    项尤儿听闻卫起这番话,心中畅快,大踏步走到了卫起身边,伸出拳头与卫起一撞,接着便搂着卫起转身向众痞儿道:“既然一起参军,大家便都是朋友了啊。”他虽有心把卫起当成兄弟,但也知道卫起心气高傲,且也是文士出身,此番愿意来“投奔”自己,多半也是为了胸中抱负与参军一事,也不用勉强令他融入进自己一党的痞子之中。于是便用“朋友”一词相互称谓。

    狗熊儿一众虽然近日与卫起颇有争执,但此刻见卫起主动前来修好,这些直爽汉子便也不计前嫌。只见狗熊儿大步走了上来,在卫起身旁站定,大手挠着头发呵呵傻笑道:“木瓜啊,昨晚拍你那一砖你别记仇啊,你要是心中不痛快,也打我狗熊一板砖出气吧。”

    卫起闻言,心知他们必是私下里都将自己叫做“木瓜”了,不由苦笑。但他此刻早想远离“先生”、“夫子”、“公子”一类的称谓,而这“木瓜”的称谓从这群小痞子嘴里说出来反倒有些亲切的感觉。于是卫起微微一笑,拍了拍狗熊的手臂说道:“你那一砖力气可真够大的!不过要不是你拍我,难说昨晚我便醉死了!”

    项尤儿本来还在思量是叫他“先生”好呢还是叫他“大哥”好,此刻见卫起并不介意“木瓜”的称谓,便也不再纠结,他对卫起道:“木瓜,嗯,咱们兄弟都是叫混名,就像他是狗熊,他是猴儿,他是狗儿,他是三儿……你若不介意,以后咱就叫你木瓜好了!不过,以后也别叫我统领,听了折寿!”卫起闻言点头,项尤儿转头看向众痞儿说道:“弟兄们,咱们嘴里虽然叫他做木瓜,但是心中却要尊他为先生,因为他的学问可大了,比街口算命的陈瞎子厉害多了,我项尤儿也要把他当作先生的,知道了吗?”说着抱拳向卫起作了个揖,接着道:“木瓜,咱这些兄弟命苦,想读书也无门无路,以后多指点指点咱们,可好?”

    卫起前来寻找项尤儿,本来也只是抱了与这小痞子意气相投的念头,他知道这半个月来在城隍庙双方颇有冲撞,原也没抱期望与这帮痞儿能融洽和睦,却不料先是狗熊儿与他化解前嫌,后是项尤儿对他尊敬有加,让他忽然觉得这滔滔浮世之间,居然在此遇上了家人般的温暖,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卫起顿了顿,一手抓着项尤儿,一手抓着狗熊儿,说道:“唉,木瓜,其实木瓜挺好的,我也没啥学问,不过会些书上的文字罢了,如果大家想学,卫某……喔不,木瓜一定倾囊相授,喔,也就是把我会的统统教给大家。”他自小学问渊博辩才无碍,哪怕桓庐书院众夫子加起来责难于他他也并不会言语不畅,但此刻这段话竟然说得是断断续续,实在是他平生首次遇到。

    项尤儿一抚掌,笑道:“好!好!好!”他昨日里收了阿白这么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兄弟,现在又得了卫起这么一个不可多得的谋断人才,心中顿时豪气万千,拉着卫起的手便走近了谢家废园。

    一行人就着井水,分食了些馒头烧饼,眼看白日已升,项尤儿便指点昨日定好的九个同去参军的痞子,连同卫起与阿白,一行十二人,前去北市校场应征。

    其时秋风已寒,却压不住少年人的腾腾热血。

    众人却不知此番前途曲折,又将要搅起了天下何等的风波烟雨!

    《南周志·江陵侯传》:“江陵侯少富志略,通达王霸,遇胆侯、枭王于市,相投甚笃,遂约为兄弟,时大业八年丁巳,共约参伍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