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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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末,二月二十八,从咸阳出发前往蜀地。

    蜀地多虫蛇,姣素按照上一世的经验带了许多药材和防蚊虫的药。

    莫千琼过来凉凉的扒拉了一会儿,冷冷一哼,递给她今天的药。

    姣素全饮尽了,嘴巴里苦的不行。

    芸蝉端过桂圆茶漱口,问:“夫人这药喝了快一个月了吧,先生还要再吃几幅?”

    莫千琼皱着眉:“明日再喝一碗就够了。”

    芸蝉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只要再喝一碗就够了,她笑道:“再过不久就可以抱到小王爷了吧。”

    “呵。”

    她们的马车在行军队伍的中间,姣素由芸蝉扶着蹬上了车,裘氏正走过来,朝她一俯身,神色怪异。

    姣素看了看四周,顺天帝赐的两位姬妾已经蹬上后面两辆车了,她招手唤裘氏进来,问:“何事这般匆忙?”

    裘氏看向芸蝉,犹犹豫豫的模样低着头。

    姣素道:“你说吧。”

    裘氏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深吸了一口气,附耳道:“夫人,妾身查到骊姬的下落了。”

    桂圆茶滑落车板上,暗褐色的水洒湿了她的裙裾,芸蝉惊叹起身,赶忙拿了干布擦拭。

    还好不是滚烫的水。

    “夫人可被烫到了?”

    姣素摇摇头,挥退她,双瞳中有暗色涌动:“在何处?”

    裘氏道:“宫中失火后转到了典中,前几日听闻已经提前送去蜀中了,此刻人已经在路上了。”她顿了顿看向姣素:“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她望向窗外的白雪。

    看了许久,直到双目被雪光刺痛了,才微微阖上一些,越是这样越是神色莫测了。

    裘氏一时心底拿不准她的主意,只听她问:“派谁去送的?”

    裘氏赶忙回道:“昨夜在樊郎酒醉时打听出来的,似是被一个姓何的副将派人送去的。”

    姓何的副将……只有何迁了。

    姣素沉思了会儿,睁开了双眼,眼中已恢复了清明,她又端了一杯温热的桂圆茶在手,嘴中的苦药味还未消去,她招了招手唤芸蝉来。

    “你在宫中可有认识的姊妹?”

    芸蝉俯身:“认识几个。”

    “那你附耳过来,我有事嘱咐你。”姣素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芸蝉听完后满眼的惊讶之色,却还是低头俯身行了个礼:“是,夫人,芸蝉知道了。”

    姣素颔首:“你去吧,到时候我会派人在咸阳接你的。”

    “是。”她起身下车。

    裘氏在车窗外看着她走远了,才转过身满眼的疑问。

    姣素也不瞒她:“我让芸蝉去告诉其他宫娥骊姬藏身之处,想来顺天帝应该对此极其的感兴趣。”

    裘氏一怔,姣素也给她倒了一碗茶:“喝吧,前几日有听人说你有孕了,本来要亲自恭喜你的,只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忙得没时间。”

    “谢夫人。”裘氏低下头。

    “不用谢我。”她笑了笑:“希望你这一胎能够争气,到时候生下儿子,我自然会请求主公封你为正式的廖夫人。”

    裘氏欣喜无比,连忙应下,但不过一会儿又皱眉道:“唯恐这九月,将军……”

    男人薄情,即便是之前的欢喜喜爱。

    姣素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怕不是办法,现下他的后宅都在你手中,该用的手段还是要用的。在你没有产下长子前莫要让其他的人越过你去,你可懂了?”

    裘氏低头沉思着,好一会儿咬下唇:“妾身谢过夫人教诲。”

    姣素笑道:“不用谢我。我没有亲妹妹,与你也是投缘,今日投桃报李,望你日后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是!”

    一颗浮雷已经埋下,只等着收网了。

    借顺天帝的手收骊姬,即便是他日后查出又如何?她已经是扰骊姬一命了。

    无论这次她能不能生育,她手中已经有了一个无母的庶子,已经不需要骊姬再生一个。

    而琛儿是她心底过不去的坎儿。

    过不去那就选择逃避吧。

    姣素撂下车帘,听的战鼓声咚咚敲响,拔营的声音已经在这片广阔的大地浩渺的响彻……

    她的心也跟着这击打的鼓面,一声一声此起彼伏,越发的难以平静。

    眼睑之下是无人可以探看的一层层厚厚的冰层。

    ——————————————————————————————

    三月初八进溧阳,有官员迎接,顾锦同避不敢受。

    三月初十,芸蝉回到她身边,传来消息骊姬已进宫。

    三月二十五,顾锦同开拔进李昌,剿灭暴帝余孽,收入新兵两万人。

    又过半月。

    行军途中,越靠近蜀中之地,人烟越是稀少,连水质都有问题,夹杂着黄土的水源导致军中尽一半士兵腹泻难耐,顾锦同暂定原地休息五日。

    四月十六日,接到顺天帝诏令,立即拔营,诏令想来他们刚一停下就已发出。

    廖樊,疆浑等人莫不咬牙切齿。

    五月中,终于到达了蜀中。

    刚入蜀,姣素就倒下了。

    蜀中此刻已是春末,漫山遍野的野花,姹紫嫣红极是漂亮。

    莫千琼被急诏进宫,姣素正捧着痰盂吐的昏天黑地,芸蝉守在身侧,连忙给他让出了位置。

    莫千琼一摸脉象,陈凝了一会儿,问:“夫人呕吐有多久了?”

    “从今早用了凉面开始。”

    姣素吐的胆汁都快出来了,蜡白的脸气喘吁吁的靠在枕头上看他,有气无力问:“我怀孕了吗?”

    莫千琼闭目,两指从她左脉上拿下,摇了摇头。

    姣素叹了一口气,阖上眼。

    不过一会儿,外面就传来盔甲铿锵的声音,顾锦同撩开帘子从外面疾走进来,还未换下王袍,就急问:“王妃可是有孕了?”他刚下朝就听到宫人来抱说王妃呕吐不止,他心下一喜赶忙赶来。

    莫千琼起身回道:“王妃只是脾胃失调,并非有孕。”

    顾锦同脸上笑意一顿,一双浓墨黑眼直勾勾的盯在床上姣素脸上,直过了许久才干涩的笑了几声。

    “是。”莫千琼俯首:“微臣这就给王妃开几幅药。”

    殿内只剩下两人了,顾锦同挥退众人,走到姣素身侧坐下。

    姣素侧着头,闭目。

    他修长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蛋,细细摩挲着,一声迟缓的叹息声从他喉咙口艰涩的出来。

    离调养有过去二月有余了,仍是未孕。

    期间的压力对二人而言并不小。

    顾锦同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

    空气在殿内禁止似了,沉闷的有些厉害,两人彼此都未说话,静静的感受着这份求子的压抑。

    直到宫人来敲门而入,捧了药汁进来,顾锦同才扶起她:“阿姣吃药了。”

    黑苦的药未入鼻就刺激着神经。

    姣素紧闭着牙关,惨白着脸,接过汤药。

    动作是配合的,可嘴巴却是张不开。

    顾锦同看着她,轻轻的推了推她的手。

    姣素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扑扇着投下一片阴影,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汁涌入的极快,还没喝完一口,她已扑到床沿剧烈的呕吐。

    污浊把被褥全部浸透了,夹杂着作呕的呕吐渣味。

    顾锦同赶忙叫宫人端清水来,自己上前扶起她虚软的身体。

    姣素一把推开他的手。

    啪——的一声,响动刺激着众人的神经。

    “阿姣,莫要任性了。”顾锦同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上前抓住她的肩头,扶她起来。

    姣素挣扎着,推拉之间药汁全部洒在她头上,顾锦同还未来得及拉住,她整个人已滚下了床阶。

    “啊——”芸蝉听到声音正进来。

    姣素连滚着,匍匐在地上,整个发丝都散落在了冰冷的大理石上,粘稠着黑汁滴滴答答直滴着。

    “阿姣”顾锦同显然也吓到了,赶忙去扶。

    姣素再次推开了他的手臂,缩远了和他的距离。

    殿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连呼吸都让人感到窒息。

    芸蝉急忙跑过来,顾锦同在一旁冷眼看着。

    姣素虚弱道:“你下去。”

    “夫人。”芸蝉摇摇头,眼眶微红。

    “下去。”她尽了最大的声音,身子犹如雨中击打的小草顷刻间就要崩塌了。

    芸蝉看了看她,只得束手退下,其他宫人也跟着出门,阖上了沉重的大门。

    殿内安静极了,只听到他踏着大理石走动的声音。

    姣素虚弱的撑着地板起身,身形晃悠的颠颠撞撞往前走。

    他拉住了她的双臂。

    她回过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到底是怎么了?”他的怒气也到了顶点。

    姣素嘲讽一笑,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阿姣,你听我说,先躺到床上休息,等下再让莫千琼熬汤进来。”他努力的调息自己的脾气,忍着不让爆发。

    “我不想喝药了。”她低声说,坐在了床角,他站着居高临下:“不吃药怎么能好?”

    “我没有病。”她的声音骤然激大。

    顾锦同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没人说你病了。只是你现在一直呕吐,对身体不好。”

    姣素低下了头:“你去忙吧,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看着你把药喝完。”他说叫宫人进来收拾。

    姣素猛地抬头看他,双瞳收缩:“你能否让我自己一人静静?”

    “阿姣……”他沉下了声,面色严峻看她。

    姣素问:“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顾锦同已经转过身去叫人端药进来了。

    热气腾腾的药扑鼻的难闻,他接过端到她跟前。

    姣素眼眶猛地红了下来,瞪着他,闭口。

    顾锦同伸过来,药碗碰到了她的唇角。

    啪——

    姣素伸出手,打翻了药碗。

    顾锦同死死的瞪住她,高抬起手,掌风凌厉劈开了她的散发。

    姣素悲哀的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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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闭上了双眼,睫毛扑扇犹如一只濒临冬天的蝴蝶。

    顾锦同的掌风凌厉,吹散了她的散发,却生生的在她侧脸旁停住。

    殿内寂寥极了,姣素看着他,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缓缓的抬起了双手,左右各朝自己的脸甩去,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不敢置信的瞪着她:“你在干什么!”声音中有不可压抑的恼怒。

    姣素跪下:“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我何时要你死了!”

    她缓缓的抬起手,目光落在了他的大掌之上。

    顾锦同挫败的扶额,坐在了她的身旁举起了双手:“成婚这些年,你可见我打过你一次?”他自嘲一笑,声音却坚定:“从前不会有,今后更不会有!”

    姣素低着头,望着撒进的阳光,她伸出手去,让自己洁白的双手沐浴在这片温暖之下以抵抗从心底的战栗和刺骨的冰寒,

    她没有接口他的话,两人之间早已是熟悉的不能熟悉了,再多的粉饰于他们而言是多余的。

    他沉默了许久,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问:“你知道了?”

    姣素沉默着,只有僵硬的双手微微的颤抖着,直至他握住。

    “骊姬的事?”他终于还是捅破了这个冰层,但是冰层破后,更为冰冷的水漫了上来。

    她转过头,去看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处哽咽着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哀伤,似乎有一块沉重的巨石堵在喉咙处,这让她难受的无法发出一言。

    但更多斥责的意味让他不敢去多看她的双眼。

    “我……”他道:“阿姣,我需要琛儿,你知道的。”

    姣素低低一笑,从他手掌心中挣扎出自己的双手。

    可顾锦同却不放过她,反手将她拽入自己的怀中,安抚着:“阿姣,这一次你再纵容我一次吧。”

    前世像一个诅咒深深的镌刻在她身体上,骨头里。

    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姣素一把推开他,站起,刺向他的目光是恶心的:“你难道不知道琛儿最后是怎么死的!”

    “你为了你的帝王业,生下他,然后呢?然后让我再抚育他长大,最后再亲眼看着他为了救其他的女人乱箭穿心而死!”

    顾锦同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被她打开:“阿姣……”

    姣素自嘲笑着:“你何曾考虑过我的心情?何曾想过那些年我是怎么过的!目光跟随着你的身影,看着你在一个个女人之间留恋眷恋,然后守着你可怜的恩宠,只要你在乱世之中赏我一口饭吃就可以了是吗?”

    顾锦同神情沉默了下来。

    “只要保住我正室的地位就算你给我的恩宠了是吗?”她笑问,指着自己的心:“这里早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我的管儿,留儿一个个死在了战场,幸好你还给我留了一个重儿,所以我就该给你感恩戴德了是吗!你考虑过我日日夜夜守着他们的骨灰,一寸寸任由痛苦把我折磨的几近疯狂!”

    姣素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有骊姬,你要骊姬为你生下琛儿,为你夺得帝王业。明天呢?明天你是不是还要和其他女人生下管儿他们?”

    顾锦同双目赤红,缓缓站起,盯着她:“所以你就派人传话给顺天帝,让他招骊姬进宫?”

    “是!”

    “你难道不知道这会害死我吗?”愤怒顿时冲上了他的发顶,他厉声叱问着他的妻子。

    姣素沉默的望着他,规避了这个问题。

    顾锦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你知道骊姬的事多久了?”

    她缓缓道:“久的我自己都忘记了,或许从攻入朝宫的那一刻起,我和你一同都在找她。”

    殿外雷鸣大作,乌云层层压进,最后一丝阳光也不见了。

    一股寒意从大殿的细缝中逼进。

    他摇着头,眼底是失望的,斥责的。

    “阿姣。你是务必要除之以后快吗?”

    姣素被他的双眼刺痛的倒退数步,苦笑着反问:“我最终给她留了一命。”这双手沾染血腥的味道并不好受,为了顾锦同她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你变了。”

    哗哗哗——

    倾盆大雨倾泻而下,雷鸣打闪了她干涸的双眼。

    殿外人声鼎沸着奔跑着收衣,宫人的呼叫声似吹拉杂谈,人间才真正应该有的声音。

    姣素坐在地上,迟钝的望去。

    顾锦同道:“你从前不是这样。”

    “哪样?”她指责:“你还指望着我像三十年前那样傻吗?在你的后宫之中哪里有好人?除了算计,我早已经忘了从前的良善了!”

    姣素喉咙里沉沉的喘息声:“可我很后悔。”

    “后悔相信了你,我以为你会变,所以我选择相信了你。”她缓缓说。

    顾锦同艰涩道:“我也很后悔。”他抱头坐下:“我为何当初要你给我生太子?”

    “嗯?”她空洞的转过头看他,嘴角咧起一个难看的笑容,好像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一般。

    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那个老朽的帝国太后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体里面。

    顾锦同摔门走了,姣素一人坐在刺骨冰寒的地上许久。

    是裘氏的声音,不知她在外面站了多久。

    “主公,刚才顺天帝赏赐的二位家人子前来请安……”

    姣素干涸的眼睛有了方向。

    “不见!全部赐给有功将士,免得又有人妒忌!”

    “是。”

    姣素低低一笑,阖眼闭目,直到外面有人推开了门进来,带来了暴雨后的湿润。

    是芸蝉。

    她跑进来,赶忙扶起她:“夫人地上凉,您身子弱可不能受凉了。”

    姣素无神的目光散落在她身上,可任由她怎么扶,她就是站不起来。

    长久疲惫抽走了她的重心,一直汲汲为之经营感情终究抵不过新人如花的颜面。

    她拽住了芸蝉的手,也拽住了唯一的温暖。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啊?”她也急了。

    姣素问她:“阿芸你说,我忍了一辈子,怎么就忍不动了呢?”

    “夫人……”她擦着她眼中不断溢出的泪水:“夫人,您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只是别再苦了自己了。”

    姣素摸着她的发髻,长长叹息一口气:“没有以后了,他今日见到了我所有的狠毒,早已是厌弃我了。”

    “夫人?”芸蝉听的似懂非懂。

    姣素撑着起来:“沐浴更衣吧。”

    她的头发全是药味,乱糟糟的,她还从来没有这般过。

    姣素扶着她坐在了床边,唤人进来收拾。

    宫人久久进来却是冷冷的看着他们,芸蝉嘱咐也是置若罔闻。

    “你去备下热水,夫人要沐浴。”

    宫人颔首:“蜀地热水不足,外头还在打井。”

    “你……”芸蝉动怒。

    姣素拦住她:“不必了,你们都退下吧。”

    “夫人。”

    宫人来的快,去的也快,避之不及。

    芸蝉急的跳脚。

    姣素问:“你在宫中那么久了,难道还不清楚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吗?”她摸了摸她的脸:“去给我打一盆热水来吧。”

    “嗯?”

    “无论以后如何,重要擦干净了才是。”她姣素还轮不到其他的人来对她指指点点,前面她已经错了,后面就不会再沉溺于其中。

    芸蝉见她面容恢复了正常赶忙点头应下。

    空荡荡的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芸蝉正好进来,提了一大桶的热水,身后还跟着刚才退下的宫人。

    芸蝉大乐:“夫人,有热水了!”

    姣素看她。

    芸蝉拖出了浴桶,宫人隔断了屏风。

    热水源源不断的被送进来,调和了温度,她脱下衣物,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漫入热水之中,挥退骨头之中的冰冷。

    芸蝉替她洗头。

    头上没打油,好洗的很。

    她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轻柔的按摩着,她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夫人,奴婢把您的头发盘起了。”洗好头,芸蝉轻声道。

    姣素点点头,热水蒸着她的皮肤……

    ——————————————

    热水洗净了她一声的污浊,她坐在镜台前,芸蝉替她撸发。

    她问:“夫人,您刚才为了何事与王爷吵架了?”她抬头看了镜中的人一眼,低下头继续道:“奴婢看王爷对您挺好的,刚才即便那般生气也还是记得嘱咐人替您打热水……外头缺水缺粮的厉害,他一嘱咐完脚不沾地的离开了。”

    姣素沉默的接过头巾。

    “夫人!”

    “芸蝉,你出去吧,让我自己想一想。”她轻声道。

    ……

    “是。”芸蝉犹豫了一会儿,起身站起,端了脸庞上的热水出去,临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骤雨初歇,来得快去的也快,天上又是一片湛蓝了,姣素任由长发松散的滴着水珠走到窗台前坐下,竹篮里是她这几日为顾锦同精心赶制的布鞋,一针一线密集又扎实,已快成品了。

    她记得在知道自己重生后的不久,她也替他做了好几双,可鞋子好像还未穿破,他们的恩情就已经先断了。

    在她再度尝到背叛的滋味后,突然感觉人生,真是一件捉摸不定的事。

    除非你死,不然你永远也不能预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姣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布鞋丢进竹篮之中。

    一人独自坐着,夕阳的光线从她的左肩移到了她的右肩之上,人实在是疲乏了才何衣躺下稍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竟沉沉入睡。

    梦里不知是身处在何地,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条乌黑油亮的黑龙朝她飞来,天地都暗色了。姣素拼命的奔跑着,大喊着救命,可是话出口却无半点的声音。

    匆忙之间跌倒在地,那巨龙停在她上方五爪长身,长牙五爪的盯着她。

    姣素慌乱之中摩挲出帝王剑。

    抽出直对黑龙,砍断了它的尾巴,巨龙昂头嘶吼一声,天地变色,黑云翻滚。

    那热腾腾的鲜血直朝她铺面浇来,她不知怎的竟觉那巨龙双目之中很是委屈。

    “夫人……”

    “夫人,夫人。”

    有人在叫她,姣素挣扎着要醒来,那黑龙五爪蟒身卷起了她的帝王剑,嘶吼一声朝她扑过来。

    “啊——”她猛地坐起,双目无神,满头大汗。

    看向四周,烛灯已经点上了,桌子上还摆着竹篮,是她在蜀中的屋子。

    “夫人可是做噩梦了?”芸蝉赶忙过来扶住她,取了软垫靠在她腰椎后。

    姣素摸向小腹,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平坦的。可是刚才她明明感觉到那条黑龙穿过她的小腹,然后……

    是梦啊。

    她长舒一口气,扶额竟发现满头大汗,芸蝉赶忙抽出丝帕替她拭去:“夫人您刚才是做噩梦了吗?”

    姣素点了点头,仍旧是惊魂未定:“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呢?”芸蝉笑着递上茶去随意一问。

    “梦到……梦到一条乌黑油亮的巨龙要吃我。”

    “吓——”芸蝉连连摇头:“夫人怎么做这般奇怪的梦?可是因为平常喝莫先生的浓稠黑苦的药喝多了?”

    姣素古怪的一笑,低下头摸向自己的小腹:“许是吧。”

    芸蝉接过她的茶碗,又推了小木桌上来,桌上都是平日她爱吃的,看着比平日里更精心烹饪过了一样,色香味俱全。

    芸蝉用小碗乘了香喷喷的白米饭:“这是蜀稻很是香甜可口,饭粒饱满的很,夫人您试试。”

    姣素腹中正感到一阵饥饿,接过。

    芸蝉又布菜:“这鱼也是蜀稻的田里养的,听说肉质鲜美肥嫩,很是营养呢。”

    接连着又布了虾,鸡肉,青菜。

    把每一个都夸得天花乱坠的。

    姣素心情略好,一时竟吃的比平日还多一些。

    “夫人单看这一桌子菜色简单,却不知都是王爷精心叫人准备的。”她突然闷声道。

    姣素一顿,低着头继续埋入白米饭。

    “刚才王爷来了好几趟,夫人您都在睡觉。直到您醒来前他才被前方的政务给请走了。”芸蝉又给她乘了一碗汤。

    姣素喝了半口就不喝了,放下对芸蝉道:“你也吃吧。”

    她放下碗筷依在软垫上看她大快朵颐,莫千琼进来厌弃的盯了芸蝉看了半响,摇摇头坐下,对姣素道:“来请脉的。”

    日行一日的请脉。

    姣素没有伸出手,反问:“王爷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不需要了吗?”

    莫千琼坚持己见:“这时无论是谁说的,我都不会听的。”此妇人还是他医病最长久的人,他怎么说也不可能放弃。

    她知道他的脾性,也没再言,伸出手。

    莫千琼闭目摸着脉象,不知是问脉还是闲聊,悠悠道:“王爷好大的脾气,从妇人典中出来后就杖责了好几位侍候不利的宫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打的两腿都是鲜血,脚差点都保不住了。”

    姣素看了他一眼,望向别处。

    莫千琼嗯哼了一声,继续问脉,不过一会儿又道:“我看你这脉象就一两个时辰之间已浮动这般厉害,看你刚才进食的量胃口应该极好了吧。”

    “是。”

    莫千琼收了脉枕,深不可测的笑道:“本不是什么大病,我早与某人说是近日神思倦怠之故导致的不思饮食,他还不信,现下我也好回去交差了。”说着直立起身,朝她做了个揖。

    姣素收回手,整了整宽袖,淡淡问:“你何时变得如此这么爱管闲事了?”

    “夫人闻音知雅意,何须我多做评说?”他道。

    芸蝉送他出门,回来时对她说:“夫人您不知道您睡下的那段时间,王爷发了多大的火!那些怠慢您的宫人无一不被杖责的,奴婢很早就知晓王爷不是好相与的,却不曾想他的手段如此的厉害。”说着她做了个畏惧的动作。

    “睡吧。”姣素起身。

    芸蝉啊了一声:“这么早?”她道:“可是夫人您才刚吃完饭。”

    刚吃完饭还是起来走一走对身体才好。

    姣素刚要拉开内室的门,一双有力的大掌已经将她拉住。

    “王爷。”身后哗啦跪了一群人。

    顾锦同看都不看,对她说:“跟我来。”

    他眼神刚毅,双手有劲,就算不跟着走就会被拖着走,与其如此,何必要闹得两个人都难看?中午那场争吵已然是闹得阖宫都轰轰烈烈了吧。

    姣素松了手,朝他一俯。

    顾锦同微不可查的皱了眉头,放下了她的玉臂。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寝殿,外头地面还湿润的很,有宫人上前拿了木屐放在阶下,姣素脚上穿着白袜,将袍衫轻轻抱在怀中不让沾湿了。

    顾锦同打开了一把油伞遮住了两人的一番天地。

    不知何时外面竟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他领着她出了大门,坐上马车,一路上直从蜀王宫急驰到王道上,再到驿道上。

    平坦的马路越走越崎岖,路也越来越小,饶死周章驾车马车依旧颠簸,直到马车进了内城。

    临街而建的房屋扁平矮小,才刚入夜就已熄灯。

    “蜀地就是如此。”顾锦同寂寥的声音在落寞的夜晚轻轻的响起。

    “阿姣,我终不会甘于做这一个小小蜀地之王,如今厉兵秣马只为的是那个帝座。”

    他是一个天才的将领,也是一个治国有方的皇帝。

    今日午间两人争吵过,姣素反问过自己,到底是顾锦同自私还是她自己自私?

    今夜顾锦同再与她谈同样的话,让她明白是她自私了。

    她总想着顾锦同答应给她的那个承诺,私心里她想要的更多,而顾锦同是欠了她五十年的人生的,理应要还。

    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的异动和背叛她就无法忍受了。

    她始终活在自己的过去当中,对顾锦同执着,对顾锦同的相守执着,却从未跳出这个大局去认真考虑过他要的是什么?

    姣素身旁,顾锦同说了:“阿姣,我要这天下的宝座!”

    他的语气坚定无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如此坚定之人坚定之心她竟到了如今才真正看清。

    一切不是他错了,而是自己错了。

    姣素□□的身形微微疲软了下来,似是从一个极长极长的梦境之中刚刚清醒过来一样。

    她望着他的目光,微微动荡着迷离,却是长久以来的希望全部崩塌了。

    崩塌过后,是轻松和走向极致的从容。

    于顾锦同,她再也没有执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