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A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四月是不是最残忍的月份,不好说,最难忍是肯定的。三月以降,开启浸泡模式,岭南大地浸没在雾霭咸潮之中,凌空虚抓,攥得出水来,随口吐纳,噗噜噜冒泡。十里洇染红绿,一声鹧鸪烟雨,行不得也哥哥。这湿答答的时令,却是草木狂欢的时节,天上有奔雷驰掠,地下有春潮暗涌,土行孙一般游走,沿根须上窜,草茎内树身内,浆液涌动之声隐约可闻,尔后,啪,爆芽,啪啪,开枝散叶,啪啪啪,一树繁花。

    蒲宁在路口候了一会,有些燥了,却见小七出了小区,越过马路,闷头闷脑赶路。蒲宁把它唤住,四目相对,都颇为惊喜。“小七,咋跑出来了?这边也是你的辖区么?”蒲宁开声道。在外头,小七就略矜持,摇摇尾巴,耸耸小圆脑瓜:可不,俺都快愁死了,回头见。稍停片刻,便顺着医院围墙外林荫道,一颠一颠继续赶路。

    蒲宁也上路了,上了一辆红色奥迪,副驾坐下,扣上安全带:“哟嗬,鸟枪换炮了?老汉坐花轿,颜色潮爆了。”

    “准婿郎的,他换了宝马。”温良辰也笑笑回道,上下扫视蒲宁一眼,“精神头蛮好的么。那老爷桑塔纳,开了二十来年,除了冷气不足,车况还蛮好的,就是不好意思开了。”

    “代个步,还恁多讲究。怎么,清明不回乡下?”

    “回不了,老妈和老丈人都来了,都要人服侍,脱不了身,”温良辰苦笑,“好在老婆能干,大包大揽,也没我什么事,就专职陪那小的。”

    温良辰说的那小的,是他小儿子,还没上幼儿园,跟大女儿差了整二十岁,女儿都要喝喜酒了,儿子还在打酱油。他哥温良庭生的也是女娃,家族薪火重责就落在温良辰身上。为这儿子,温良辰先是扔掉二十多年的老烟枪,两口子躲回老家县城,开了一爿店,当起超生游击队。还好,押对了宝,老来得子,遭点罪也值了。次年,又适逢二胎放开,都赶上趟了。不像蒲宁,当年心心念念想再要个女儿,就是下不了决断,为这事,倪裳没少唠叨,说蒲宁这辈子欠她一个小仙女,老了要人端汤喂药,蒲宁别想跑。

    “你那小的,上户口没?”蒲宁问。

    “还在办,过段时间回县城医院,补手续,问题不大,应该不用追罚。”温良辰回道。

    “谁敢罚你?别逼我动用北京的势力,良辰不介意奉陪到底。”蒲宁又祭出老梗,撩他。

    就隔了一座山坳,两地两个世界,坪地俨然还是上世纪的大模样,老街无非多了几溜农民楼。外围,倒有几个簇新的小区拔地而起,温良辰说,本地有钱佬都住隔壁中心城了,更有钱的则进了关内,或成了港澳同胞,人在中心城又买不起中心城的,就流放到这些小区。

    街边三层土楼,他们上了二楼,穿过前台饮茶区,穿过办公区一个个格子间,后头是副总和老总办公室,场面是有的,但空落落的没人,来过几次,除了一个扫地阿姨,就没见过员工。左手边是会议室,空荡荡的大间,就一张乒乓球桌,靠墙几张椅子和茶几。一矮胖汉子已在那里,毛发稀疏,红光满面,一身劲装短靠,扭扭摆摆热身。何容光,电大教研室的,跟这里的老板陈思远一样,都出自老家同一中学,跟蒲平同届,蒲宁和温良辰的师兄。

    “想约你去电大,那里亮堂,良辰说你爱来这,清净,”何容光握着蒲宁的手,“下次,去我那,管玩管吃。以前,都是在你哥那集训,现在散了,凑一桌麻将都要约好久,咳。”蒲宁连声答应,让何容光先跟温良辰过招,他换装。

    都是野路子,噼里啪啦看着热闹,却不经打,温良辰还正路一些,毕竟当年,为了跟蒲平PK,还是下了点工夫的。蒲逸幼时,蒲宁带他去球馆学师,坐等的时间也拉上教练陪练,打发时间,对拉弧圈煞是热闹,回合蛮多,博得满堂彩,一比赛就拉稀了,没有过渡球,得一分惊险,失一分容易,才知道练球对拉,人家练家子是着意给你喂球。蒲宁跟何容光就这样,互吃发球,好不容易接好发球了,给对方一板就拍死,还好蒲宁有一手绝活,直拍横打,时不时能逮着死耗子。温良辰这边呢,高一时还不是对手,暑假回去,就能跟蒲宁硬刚了,两个月闭门狂练,功夫大进。再后,蒲宁很少玩乒乓,手感更差,而这边厢继续高歌猛进,结果不言而喻。还好,这俩球路太熟,蒲宁攒足劲,欺负温良辰胖大体虚,三盘还是能拿下一盘的。

    温成彬,温良辰老父,老牌上海交大数学系的,上了三年,病退肄业,后在老家中学执教,退休前病逝。时任高一尖子班班主任,那时还不分文理,蒲宁和温良辰都在一个班,往前三届,门下则有蒲平和他大儿子温良庭。有一天夜里查房,时近子夜,课室还灯火大亮,几个学生被抓了现行,里头就有蒲宁,别人赶工做作业,他看小说,畅游《海底两万里》。温成彬将这群夜猫子押解到教工楼,他家外头的回廊,叱令他们排排坐,写作文当检讨,《论开夜车》,要码两页稿纸。廊灯昏暗,温成彬回屋找煤油灯,逐个点上,挨个伺候。轮到最后的蒲宁,这蛋娃子起身,又遭温成彬斥责,别动,给我老实坐下。蒲宁喃喃道,写好了,言毕递上稿纸。温成彬皱眉,抓过细看,果然两页,书写工整,格子外还附送一幅插图,遂放行。那几个倒霉蛋啥时出监的,蒲宁浑然不知,回来就呼呼大睡了。几天后,温成彬带着蒲宁的检讨大作,骑单车驰行数公里,家访,与蒲时修密密斟,两人时而大笑,蒲宁亦免遭杖责。

    杀兴正浓,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此间东主陈思远,西装革履,大腹便便,人未到笑容先到。蒲宁放下拍子,正待上前寒暄,陈思远摆摆手:“你们玩,玩够了一会吃饭。”言毕离场。蒲宁来这蹭球多次,这是第一次见着主人。

    路边大排档,一伙人摆开道场,驴肉火锅,久不吃,时时会惦着这滋味,蒲宁赶半小时的路,不单为着打球,也是冲这口福来的,此前是他和温良辰轮着互请。“难得远客,今天我请。”何容光手一挥,大包大揽。陈思远眯缝着眼,笑笑:“好好,你请。就你精,知道这里怎么吃也败不了家。坪山那栋楼,你收多少租啊?”“嗨呀,陈老板一个大财主,还惦着这点小钱,我们吃的,都是你啄剩的渣,就别提了。”何容光一记回马枪。

    新铺的大路车马稀疏,矮矮的山丘很是僻静,就这一摊灯火,火锅店旁是一家煤气站,也不影响他们抽烟。潮乎乎的天气,食客大都躲进棚屋下,外头就这三两桌。他们点了几盘驴腩,然后是驴排和驴肚,纯驴肉太涩,渣渣的不好咽,再然后就是萝卜淮山娃娃菜。“老板娘,交代伙计,别又拿骡肉糊弄我们,货不对板,可别怪我们走单哦。”温良辰抬头嘟囔。胖胖的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满脸堆笑:“放心放心,老熟客了,陈老板又是自家人,包你们满意。”

    “唔不错,良辰有长进。”陈思远颔首称许,又转头对蒲宁道,“还记得不,你哥的追悼会,这番薯头闹的笑话么?哇咔咔。”何容光赶紧凑过头来,问咋回事。蒲宁咧嘴一乐:“也没啥事,良辰发昏,搭了天堂的电梯。”

    四年前,蒲平病逝,区府着令蒲平生前公司出面,宾馆租下两层客房,安顿远道前来吊唁的蒲平亲友。陈思远是理事会一员,跟着忙里忙外,夜里,跑来蒲宁房间抱怨,刚刚吩咐温良辰,快点把老家来客名单送来,他在宾馆等。等半天不见人,打电话追,温良辰也急,说早到了呀,到处找也找不到他,这里黑麻麻阴森森的,够吓人。陈思远有点懵,说我就在电梯口呀。温良辰惊问:吓,还有电梯?陈思远没好气:番薯头,没电梯还叫宾馆吗?那头,温良辰要哭了:矮油,我跑到殡仪馆来了。听着听着,悲苦数日的蒲宁,一口茶水笑喷,仿温良辰口音接龙:怪不得,我上上下下爬架子,一个个打开盖子看,里头躺的,都不太像你呀!啪~陈思远一个桔子砸过来:大吉利是大吉利是~

    蒲宁24岁本命年,蒲时修病逝,父亲的脸,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在他手中一点点冰凉,僵硬,蒲宁心如刀割,放声痛哭。蒲宁36岁本命年,孟子良病逝,蒲宁扶棺,护送他大姐夫进了焚化间,目睹一具躯体变成一坛灰烬,生与死,蒲宁已渐麻木。然后,相伴长大的哥哥蒲平,48岁本命年病逝,蒲宁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在人世间消失,如一缕青烟。蒲宁本没有哭,直到他们的母亲出现,踉踉跄跄,神色空茫,揽住蒲宁哭诉,怎么能这样,瞒着她,几个月不让见一面,最后一眼都没见着。又问,哥哥有没留下什么话,蒲宁瞬间崩溃: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到这一步,谁都不敢相信。放心,你还有一个儿子,他会陪你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