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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妞当时就吓瘫了,僵缩在倪裳怀里:艾玛,大黑这老冤家咋也在这?

    旺旺对着蒲宁表达完狂喜,注意到虎妞了,吐舌又要舔,虎妞不能示弱,弓起身子,全身炸毛,喉管里发出闷吼。

    蒲宁见状,喝退旺旺,倪裳赶紧安抚虎妞:“妞妞别怕,不是大黑了,是旺旺哥哥,几年不见,好帅喔。”旺旺满脸陪笑,虎妞一个寒噤:可也太脏了哇。

    旺旺是短尾罗威纳,幼时给带回来,独个看家独个长大,够凄凉的了。屋子交由邻里打理,外加照顾旺旺,浇花浇树,每个月得付一千大洋人工。现如今,家家住着洋楼,壕得很,只是,整个村人丁稀薄,平时除了鸡鸣狗吠,少有人声。

    他们是第一批回来的,回来几天,虎妞早已上下里外摸透了情况。不得不承认,的确比鸟巢漂亮,宽敞多了,白壁黛瓦,两层大平层,有十来间房,五间是带卫浴的套房,老太太和儿女四人各一,蒲宁的在二楼。三楼是斜顶阁楼,放着几十年的陈旧杂物,灰扑扑的,里头还有铲屎官的旧画。

    院子更是铺张,比大黑的白宫还威水,进深十来丈,跨度则有数十丈,屋子只占住右端一角,屋前和中部是大片花园,远端是果园,虎妞喜欢去到那里拉耙耙,杨梅树下,刨个坑埋掉。旺旺不识趣,爱跟着,虎妞上个茅坑像做贼,事毕赶紧回屋,旺旺打小不许进屋,就趴在门槛外守护。

    院子叫蒲园,坐落在小山嘴前端,幼龙的左前爪,屋后山头份属家族名下,院子主体是宅基地和自家菜地,屋子所在地原是一小片蕉林,从蒲宁小伙伴矮古手上买下。十年前,基建狂魔蒲平再次撺掇兄弟姐妹,四家凑份子,挨着祖宅,推土平地,费时一年耗资百万,遂了一桩心愿。

    按蒲时修遗嘱,祖宅是留给蒲娴的,白木兰传下的三个子女都上了大学去了外地,这份薄产是给长女的补偿,时移世易,蒲娴最终也离乡外出,挣下自己的家业。

    新屋落成当年,一大家子都回来过年,平时基本抛荒,只有清明时节住上一宿两宿。这次,是大家子第二次回乡过年。

    他们回来前,屋子已提前打扫过,倪裳就在屋里搞搞小卫生,蒲宁则天天在院子里忙活,修枝除草浇水,累得腰椎刺疼。康仔回了自己家,几公里外的望龙镇。

    小蟠村隶属玉潭镇,却是紧挨望龙镇,一家子女都在那读的高中,基督教的基业,远离县城却冠以二中之名,乃上半县文化之乡。

    叨了光,也没让人吃亏:蒲静蒲平都相继考上大学,蒲平还是当地第一个重点大学生;蒲宁不算叨光,算下放,考取的是县城一中,蒲时修秉承家族传统,不予放行,蒲宁就近入读,三年后赢取文科类总分全省三甲、专业第一的盛名;20年后,蒲平公司对口扶贫,捐资给二中建了一栋教学楼,外加本村小学学堂。后者似有徇私之嫌,兄弟俩就是在小学旧庙呱呱落地、度过孩提时光的。

    时近中午,院里忽然热闹了,三部车子前后/进来,先是严其敏蒲隽一家老少,然后是蒲娴和三姑娘孟依兰搀着白木兰下车,田阿姨断后,最后是蒲静韩山城韩博一家子。

    白木兰满眼放光,东张西望,彷如到了陌生地头。

    棒棒糖则拉着噗噗,卵石路上一蹦一跳,来到蒲宁面前恭敬行礼。

    看噗噗伶牙俐齿,见面也不哭了,蒲宁遂问:“你叫我叔公,是记得我呢还是随便叫的?”

    噗噗果断回答:“随便叫的……呀,有狗狗,呜呜呜~”又哭上了。

    果然是旺旺,猛不丁见到一干人,黑腚和尾巴都快摇断了。

    蒲娴见蒲宁一身泥污,拄着锄头在泥坑边喘气,便道:“矮油,老毛病又发了,阿裳你亏了,嫁了个土包子喂。以前大学放假,每次要走了,就一整天担水,菜地浇成水田,家里坛坛罐罐全装满,害我们晚上洗澡都找不到空桶,给爸妈数落。”

    倪裳噗嗤一笑:“不就冲他土,才嫁的么。”然后一脸嘚瑟对蒲宁:“听到没,大姐说你赚了啊。”

    果园一墙之隔的高坡,矗着那栋废弃的祖屋,蒲时修打造的土砖安乐窝,四仔女也没少出力。那年头家里还没打井,浇菜好说,山脚就有水沟,饮用水得下坡绕个大弯,去到山窝那边大屋人家的水井,挑一担水不容易。就在那会,晚饭后父子俩掰手腕,结果自恃膂力过人的蒲时修输了,脸上黯然欣然杂陈,蒲宁便知道,家父老了。

    如今蒲园,建屋时在花园里打了深井,地下水泵到屋顶水池,经由水管流布到各层各处,后来怕有污染,架管道直通后山泉眼。时下乡村,排污处理还是个问题。

    又进来一部农夫车,下来两个汉子,一高一矮,笑眯眯走来。蒲宁两个发小,矮古和赤古。

    矮古就是原先蕉林的地主,然后用卖地所得,对面山窝省道边搞了家饭馆,矮古饭庄,招牌是脆鲩鱼生,看气色就知道生意红火,蒲宁一大家子回乡,把那里当伙房。

    黧黑大汉是赤古,五彩斑斓的黑,另有穷光蛋之意,穷人家的娃,贱名好养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膀的不怕皮嫩的,如今也抖了,傍着饭庄开了一家木器厂。

    大伙把车里一袋袋打包饭菜拎进屋里,矮古又打开货厢,卸下一个麻袋,拖到蒲宁挖好的泥坑边,臭烘烘一大袋鱼肠杂碎,哗啦啦倒进坑里,赤古赶紧用锄头掩上一层土,一边嗡声道:“哟,大画家还像个农民头,这下,包保你的花花开爆了。”

    拧开花园龙头,洗手洗脸,灌几口送到石桌上的热茶,对着吹烟,吹水,开饭。餐厅客厅各一桌,一屋人声鼎沸香气腾腾,鱼生有好几簸箕,木耳炖走地鸡,香葱肉馅酿包子豆腐,煎黄粄,梅菜扣肉,荞菜炒黄鳝,酸萝卜爆生肠,野山椒爆腰花,艾茸窝煎蛋……都是吊馋虫的货,满满的味觉记忆。

    蒲宁走到大门口,给旺旺几根过了水的肉骨头,旺旺叼着一根大的,转身就跑,蒲宁心酸:又找地儿埋起来了,这苦命小子,平时饿怕了吧,常将有日思无日,蒲时修的昔日家教,旺旺倒是无师自通。

    “你家旺旺会过日子啊,我有时路过,都有给它带剩饭剩菜的。”矮古和赤古也端碗过来,“记得吗,是初二吧,我们几个想买个篮球,上山挖石头卖给村公所,放完学就干,手脚都磨出血泡了,累死个球,挣够钱又改主意了,买了肉菜,躲到饭铲头家打牙祭……诶,你跟饭铲头有坐嬲吗?他在佛山做包工头,也发了。”

    “是吗,好久

    没见了。那事怎么不记得,害惨我了,”蒲宁笑,“蒜苗白肉闷糯米饭,饭里有盐疙瘩,回家路上吐翻肠了,白瞎了那钱,哈哈。”

    矮古赤古饭铲头,加上蒲宁,是小蟠小学当年臭名昭著的四人/帮。四人中矮古最大,跟蒲平同年入学,二年级连续三年留级,成为班霸,专程等上蒲宁,然后二人打了一架,茨菰芋头绞成一团,从半山坡的操场滚下山脚,换来几年太平日子。

    二人成为死党,却是上了初中,跟班上另两个硬茬一番混战后,四人神奇结盟,打遍天下无敌手。收拾完男生,女生也不放过,当然换了招式,编顺口溜,那是蒲宁的绝活,风头最劲的几个女生悉数在编,一时满校传唱,蒲宁积攒多年的女生缘毁于一旦。

    四个小坏蛋成为一害。武戏,有三个保镖横着走;劳动,有三个庄稼把式,蒲宁安享其成,平素他唯一能干的农活是拔草喂兔子;文戏,则是蒲宁一手包办,那三个成绩垫底的功夫小子,作业和考试总能涉险过关,老师拿他们没辙。班主任是蒲时修的门生,一怒之下登门告状,蒲宁当面写了检讨,这是他的另一手绝活。

    四人收敛了许多,从此不参团自由行,井水不犯河水,放学后就打球,天黑了一身泥水回家。

    有天下午,打完球喉咙冒烟,四人起了邪念,匍匐着爬坡而上,钻进学校蔗林,掰了甘蔗猛啃。咔呲咔呲正过瘾,校长冷不丁出现,哔哔鸣哨,四小贼落荒而逃。

    次日晨操,四人首次站在队伍前列,校长厉声训话,没点名姓,不过都晓得说的是谁。这是蒲宁学生时代唯一一次给官方训诫,视为奇耻大辱,心下却是愤愤不平:那甘蔗,就数我们四个挖蔗沟最多,此树是我栽,吃你几根又咋的了?

    挨了训,篮球也借不到了,这才有了他们的D-I-Y计划。

    不过很快,文化至上了,蒲宁给抓夫,代表学校参加全镇数学比赛,跟着又是物理比赛,蒲宁无一例外忝居第三,学校名声大噪,蒲宁混成标兵,心中依然不忿:有种,弄个画画作文比赛试试?

    中考之后,四人/帮自动解散,三个难兄要去十几公里外的玉潭中学,矮古和赤古干脆弃学,认命做回庄稼把式,就剩饭铲头坚守,但两次高考都给刷了下来。三人先后流窜到珠三角做民工,最后又只剩饭铲头还在坚守。

    此时,他们仨就站在后山,指着远处半坡小学,你一嘴我一嘴抖搂往事。蒲平捐建之后,这破庙灵舍不同,外观漂亮堪比中心小学,至于里头如何,蒲宁一直没去瞧个究竟。这俩说,如今各村适龄学童越来越少,几个村凑堆集中教学,小蟠小学地处偏远,给废了,就一个学前班,偌大学堂成了村民牌馆,平头哥这钱白花了。

    登高远望,半个村场尽收眼底,冬尽时节依然生机勃勃,四处山头苍苍郁郁,这跟幼时景象全然不同。苍山包夹处,狭长的田野正在休眠,偶有几处干田种着紫云英,花花绿绿宛如调色板。冬日紫云英田野,是幼年蒲宁最爱的风景,花间放倒小身板,仰看云天,碎花摇曳,群蜂翻飞,香气袭人,一躺一下午。

    两边山麓,散落着各式民居,三几层的小洋楼,有几栋排场甚大,不输蒲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