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悬日 > P.蓝色阴雨

P.蓝色阴雨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苏洄对外公的生日宴不抱兴趣,而且他很挑食,对那些精致但无趣的食物也没有期待。

    他更希望像自己小时候一样,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个大的老式奶油蛋糕,还有陈妈做的丰盛大餐。

    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们几乎不在家过生日,在这种本该温馨的场合,苏洄总是要被迫见许多与他无关的人。

    外公季泰履事事求精,极度严谨,无法容忍任何错误,更是将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脸面视如珍宝,高过一切。

    即便是母亲,当初绕过外公和父亲恋爱、结婚,也险些被他赶出家门,并且说出“不离开他,这辈子不要回来”的狠话。

    或许这狠话太像赌咒,没等母亲离开,父亲苏晋就遭遇车祸,离开人世。像还债一样,将季亚楠还给了季家。

    季泰履并不为苏洄父亲的离去而惋惜,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苏洄改姓,跟着他姓。认为苏晋早早离开,不必在他的外孙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在季亚楠的坚持下,这一要求没有实现。这是母亲少有的坚持,就像当初她执意要把“亚男”改成“亚楠”。

    苏洄时常听外婆说,母亲长大后对原本的名字有很大意见,她认为自己不亚于任何一个男性。两人争执不下,吵过好几次架,最后在外婆的调解下,两人各退一步,只换了一个字。

    这些往事令苏洄无比好奇,当初在姓名与爱情上都颇为叛逆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吧。

    因为骄傲的母亲有了个患精神病的孩子。

    “我给你挑了一套衣服,放你房间了,你就穿这套来,不要穿别的,记住了吗?然后礼物我也给你准备好了,见到你外公之后就送给他。”

    苏洄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没有打断,哪怕他心里认为生日礼物由他人准备是很无礼的事。

    他知道母亲不信任自己,没多少人信任自己。

    就连他喜欢的陈妈,都不能百分百相信他说的“我真的吃过药了”,还是会报以怀疑的态度,再问一次。

    “对了,五点钟我的发型师会到家里去给你理发,你现在头发太长了,不像样子,剪了清爽些。”

    “好的。”苏洄平静道。

    躁狂的兴奋中和着家人给予的沮丧,苏洄从花园,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他每每逃避的必经之路,像丧家犬钻离门洞的过程。

    推开玻璃移门之前,他就看到了那套挂在白色立式衣架的衣服,白衬衣和黑色长裤,配了一双昂贵皮鞋。

    他赤足站在衣架前,遵照母亲的要求将衣服一件件换上。

    门外的佣人不停地敲着门,说发型师来了,请他出去。苏洄有些烦躁,扣扣子的手使了些力气,最终扯断了胸前第二颗纽扣。

    苏洄还是这样出去了。

    面对发型师,他友好地笑着,任由对方摆弄他的脸和头发,像橱窗里的人形模特。所有的夸奖都显得没有灵魂,苏洄只想快点结束。

    刚剪完,陈妈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苏洄的药品,用稍大的声音抵抗着吹风机的噪声,“小少爷,小姐让我数药片的量,我看好像和上午一样,你是不是忘了吃了……”

    苏洄的记忆与正常人不同,他时常会因为病情,像跳帧一样丢失一些生活片段,所以家里每一个人都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

    但他很固执地说吃过,陈妈有些尴尬,只能重复说药片数量没变,说他妈妈一再嘱咐,平时吃药可以错可以少,今天绝不可以。

    不吃药苏洄好似就出不了门,他正好不想去,也不想对陈妈发脾气,于是孩子似的走进花园,四处寻找浇水壶,打算照顾自己的花花草草。

    但陈妈却误解了,以为他又要找绳子,吓得立刻给季亚楠打电话。

    母亲很快改变主意,在去酒店前先回了家,强迫苏洄吃下了那两片药,当着来不及逃走的发型师面前,用一些难堪但有效的方式。

    坐在车的后座,苏洄侧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车流,脑子里冒出打开车门跳出去的念头,但他打不开。

    “你拿了礼物吧?那是我托朋友从名匠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浮龙砚,听说还是过去的贡品,你外公应该能瞧得上。他喜欢写书法,也用得着。”

    苏洄没回头,想到那个沉重的礼盒,又想到自己过去手工做的礼物,花了整整一个月,外公倒也没有直接说不喜欢,这不符合他的教养。但苏洄看得出来,他直接放到了柜子里,连带着包装一起,并没有拿出来展示过。

    相比起一方价值连城的砚台,他做的东西的确廉价。

    下车时,苏洄明显感觉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再走到酒店电梯的时候,被母亲轻声责备。

    “都在等你,动作快一点。”

    “妈,我不太舒服。”苏洄走到她身边。

    “哪里不舒服?”季亚楠关心地看向他,却发现苏洄的领口敞着,“衣服怎么不好好穿呀。”

    她上手去整理,才发现纽扣都不见,有些不高兴,“扣子呢?”

    一股生理性的反胃涌上来,苏洄忍住,“我有点……想吐。”

    “你真是不听话,穿件衣服都能把扣子拽掉。”季亚楠只好将他背后的衣摆往下拽了拽,领口这才上去些。

    电梯到了,她抓住苏洄的手,“一会儿喝点茶压一下吧,是不是又偷偷吃什么不该吃的了?我都说了无数次了,在外面的时候不许乱吃东西……”

    迎面她们瞧见客人,正在走廊打电话,见到季亚楠笑着打了招呼,她便收了声,露出笑容,也停止了对苏洄的嘱咐。

    她们定了最大的包间,两个套房的面积,里面各项娱乐一应俱全。

    吃饭的圆桌中心摆着一盆紫色蝴蝶兰,已经有一些宾客入座。季亚楠一进去,里头的熟人便笑着快步走来,同他们母子二人说话。

    一个不太熟的阿姨朝苏洄走来,很亲昵地拥住他。她身上名贵的浓香水刺激到苏洄的呼吸道,紫罗兰与鸢尾,浓郁的脂粉气窜涌。

    好想吐。

    苏洄忍耐着不适,被季亚楠领到外公身边坐下,如同提交作业般将砚台给了他。

    假手他人的羞耻感令苏洄如坐针毡。

    周遭那些个和外公有交情的老熟人一一传看了那砚台,各个对苏洄露出大拇指,极尽夸赞。苏洄没接茬,垂眼坐着。

    “小洄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吧,到时候是打算去央行还是……”

    苏洄说还没有想,季泰履笑了笑,“他小孩子心性,不成气候,比不上你家孙子,这么快就干出了一番事业,年少有为。”

    几人开始了相互的吹捧,场面再熟悉不过。晕眩的反应增加,他用手撑着座椅,喝了好几口茶都没能压下去反胃与恶心,明明没吃什么,却很想吐。

    不远处,外婆从一旁那些太太们的谈天中脱身,朝苏洄走来,温柔地把苏洄揽到怀里,“我们小洄怎么又瘦了?多吃一点呀。”

    看到外婆,苏洄心情好了一些,“外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你夸我不就是夸你自己,这是你给我挑的。”外婆神色温柔。

    她对文学艺术感兴趣,年轻时也深耕于此,现在退休,也时常游历各国,不常在家。

    但只要她在,苏洄就很有安全感。外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能理解他。

    苏洄孩子一样笑了,没成想身旁的外公却严肃道,“苏洄,坐好。”

    苏洄只好从外婆怀里出来,坐直坐正。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和叔叔伯伯学学,长这么大还像个孩子,一点也不沉稳。”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连身边人都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小苏还小呢,这才多大啊,而且季老你就这么一个孙子,一定是前途无量的。”

    “是啊,到时候还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那以后还得小苏关照咱们了。

    这些人虚意奉承听得苏洄愈发难受,他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他不是出生于这个家族,又或者他们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都失去时,这些人是否还会如此。

    不多时,门外走进来另一人,苏洄抬眼看过去,是徐治。

    上一次见到这个继父还是一个月前,听母亲说他被指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外派任务,回来大概率就是晋升。

    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恐怕已经收到好消息了。

    “小徐来了。”

    听到客人出声,季泰履抬了抬眼,略微点头。徐治脱了外衣,开口便是几句抱歉,又以茶代酒赔礼道歉,一如既往地周到圆滑。

    见他来了,季亚楠也笑着走过来。尽管她保养得极好,又生来貌美,但岁月依旧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痕迹,尤其是站在这个小她八岁的伴侣面前,便更明显。

    这种不般配在早期不是没有人反对,季泰履就是第一个。但徐治不简单,当初还是小小一个科员的他,竟然可以以一己之力说服季泰履,同意他和季亚楠在一起。

    苏洄的眼睛望着徐治虚假的笑容,心中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有获得这样的认可。

    这一对的结合,背后的议论声从未断绝,山沟里的大学生搭上了凤凰窝,一路高升,靠着季老独女逆天改命,像这样的评价,徐治仿佛充耳不闻,只一门心思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阶级的跃升。

    沙发上,徐治笑着给季泰履斟茶,余光瞥向苏洄,“小洄最近气色不错,学习上很顺利吧?在学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苏洄勉强笑了笑,“没有,可能是快到夏天了。我比较喜欢夏天,所以心情还不错。”

    “那就好,心情好是最重要的。”徐治自己也喝了口茶。

    “我们办公室最近有个同事的女儿谈恋爱了,那感情可是真的深。可惜对方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同事觉得不靠谱,就让她再考虑考虑,没想到小姑娘在家哭得死去活来的,饭也不吃了。”

    外公听着,摇了摇头,将茶杯放在桌上,“不成样子。”

    “是啊。”徐治笑笑,“恋爱也是图个心情好,如果为了别人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就本末倒置了。”

    一个客人捕捉到什么,笑着打趣,“小洄现在应该也谈着恋爱吧?长得这么帅,肯定很多女孩儿追。”

    另一个立刻笑道,“可不是,我朋友家的女儿就喜欢小洄,还管我要过电话呢。我这哪敢啊,赶紧跟他说,这个孩子是季老唯一的孙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让他们别指望了。”

    季泰履笑了,“不至于,他现在不成气候,也不到时候。”

    “是,到时候叔叔给你参谋参谋,咱们圈子里还是有很多好女孩儿的。”

    “哎王首长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孙女来着……”

    苏洄听着众人的话,逐渐出现耳鸣,脑子里嗡嗡的,很想吐。

    外婆被母亲叫走,徐治三言两语让他成为话题中心,想跑都来不及。

    苏洄又喝了一杯茶,依旧没有好转,症状反而愈演愈烈。

    在人都差不多到齐。前菜刚上,外公的老部下站起来举杯说着祝词,刚开口,苏洄却忍耐不住,腾地一下起身,快步走了出去,离开包厢,来到外面的洗手间吐了。

    眩晕还在持续,腿也发软,苏洄意识到情况不对。他不是吃坏了什么,而是锂盐中毒。

    包间里,季亚楠笑着说苏洄最近有肠胃炎,让大家别担心,在客人说完祝词后,才借口催菜出去找儿子,但并没有找到。

    她打开手机,看到苏洄发来的消息,很多条,词句混乱,没有逻辑。

    [苏洄:我说过我已经吃过药了,你们不信,一定要让我再吃一次]

    [苏洄:锂盐过量中毒了,现在就是,我中毒了。]

    [苏洄:我知道怎么做,你们好好过生日,不要来找我,你们怕被议论]

    [苏洄: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再打电话过去,苏洄已经关了机。

    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季亚楠拧着眉,忍住情绪,转头给司机冯志国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找苏洄。

    冯志国得了令,开着车绕着酒店附近满到处转悠,但始终找不到这个任性小少爷的踪影,顿觉烦闷无比。

    这差事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轻松。

    这个偌大城市里,为工作而烦心的人比比皆是,宁一宵也一样。

    这一天他本可以平稳地结束这个学期的补习工作,但他看到丁晓辰受了更重的伤,脖子上的淤青骇人,膝盖也是肿的,走路一瘸一拐。

    在课上到一半时,宁一宵起身,离开房间给孩子母亲打了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语气犹豫,言辞含混,在宁一宵说到“真的不能再这样了”的时候无力地哭了出来。

    他对丁晓辰母亲提出报警的要求,对方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宁一宵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甚至不能算作是一个真正的老师,但还是向这位母亲说了未来可能更严重的后果,听到她陷入痛苦的沉默。

    十分钟后,宁一宵将孩子带去医院。一路上他很沉默,反倒是丁晓辰安慰他,“老师,你别生气。”

    宁一宵平时总是微笑,很少会有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会让丁晓辰害怕,于是笑了笑,“我不生气。”

    在医院等待挂号的时候,他又说:“你应该生气,你有这个权利。等你长大了,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要为这个目的好好读书,明白吗?”

    丁晓辰点头,眼眶泛红,小声说谢谢老师。

    宁一宵不确信自己过了今天是否还能继续做他的老师,所以只对他说:“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我建议你回去之后,让你妈妈带你去报案,就算一时没办法让他得到惩罚,也要记住,咬牙忍过去,以后都还给他。”

    丁晓辰忍着眼泪点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宁一宵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去做检查。

    中途他接到了丁晓辰父亲的电话,于是去到走廊接通。

    对方在电话里非常大声地训斥了他,近乎暴怒。宁一宵沉默听着,眼睛盯着墙上贴着的[汇集天下父母心,慈遍人间温暖情]的医院标语。

    “谁让你多管闲事?我花钱买的是你给我儿子补课,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他妈告状,小畜生,真给你脸了!”

    宁一宵听他说完,嘴角竟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丁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对方被他这么一问,登时哑口,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宁一宵笑笑,语气和善,“是因为我建议你妻子报警?还是因为我教你儿子怎么对付你这种人?”

    “你!”

    “丁先生,这些的确是你的家事,我无从过问。当然了,你可以继续打丁晓辰,大不了打死他,不过你真的敢背上人命吗?据我了解,您是外包公司的技术员,晋升空间不大,很容易被新人替代,还背着高额房贷。”

    对面的男人显然少了方才的底气,还强装出不怕的样子,“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宁一宵异常冷静,“你不敢真的打死丁晓辰,他也总会有长大的一天,你会变老,会老到连手都抬不起来,踹一脚就废掉。”

    “您付给我钱,我送您最后一课,凡事留点后路,尤其是对着你的亲儿子,毕竟……养儿防老,不是吗?”

    宁一宵笑了笑,挂断电话。

    他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工作一定会丢。

    丁晓辰的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工作上受气,只敢把怒火往妻儿身上撒,现在他横插一刀,对方必然会想尽各种手段投诉他。

    宁一宵早有预料,所以特意选在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后出手。

    把丁晓辰送到他外公家里不过两三分钟,培训机构的问责电话就打过来,命令他离职。

    但培训机构没有理由对他的课时费下手,一如他所料。

    外面下了雨,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日里宁一宵从不打车,能省则省,今天为丁晓辰付了一大笔的检查费和医药费,但也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帮助,他做不了更多。

    这时候宁一宵想起零星的坏回忆,就像穿了件遗忘已久的旧外套,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些搅碎又晒干的纸巾屑。

    小时候被打的他没医院可去,听说盐水可以消毒,跑到渔村的海边洗伤口,结果越发严重,还差点被养海虹的村民当成是小偷,抓住狠狠骂了一顿。

    那天太阳很毒,宁一宵记得很清楚。

    北京很少下细蒙蒙的小雨。

    傍晚时分,太阳已完全消失,天空是逐渐深沉的灰蓝色。宁一宵走在人行道,从天桥下方穿过,途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大楼,热闹的霓虹映在水洼里,变成一副脏的油画。

    他没有方向,想被这场雨带去一个快乐点的地方。

    最终宁一宵走到了一个公交站,也终于打算回去。

    站点的广告牌在雨中散发着蓝紫色的光晕,如梦似幻。

    视线一点点聚焦,宁一宵隐约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就靠坐在不锈钢长椅上,白衬衫被光染成淡淡的蓝,侧影朦胧,椅子上放着许多空的矿泉水瓶,地上也是。东倒西歪,更像是一堆惆怅的酒瓶。

    他领口敞着,表情很空,淋湿的衬衫有些透明,整个人像幅落寞的画。

    那是苏洄。宁一宵确认后站定。

    或许真的有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苏洄在这一刻转过头,与他对视。

    两个失魂落魄的人狼狈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