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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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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晚上,她去和狗窝告别。

    曾经生机勃勃、蜂蝶成群绕繁枝的景象已成昨天。此时,一切皆已枯萎,只剩下破败的空架子伫立在冷风中。

    她心里刺痛,默默地和周围所有熟悉的东西挥手:我要走了,也许不再回来,我不会想你们,但你们都要好好的!……

    步履沉重地回到家,摸着院子里那棵老榕树,树皮凹凸粗糙,它见证这个无情的破家所发生过的无数冷酷悲凉的故事——也有些许温情——曾经那些个难熬的炎夏,娘总是坐在绿荫如盖的清凉里做针线、剥豆子或做其它,自己也常常睡在旁边的青石板上,享受有限的清凉时光。

    从今以后,它也许会出现在异乡人的梦里,也许不会。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再见了!

    ……

    住在隔壁的老姑奶奶柱着拐杖,每个晚上习惯地来家里巡查,见柠檬一个人呆站在树下,问:“黑灯瞎火,你一个人在家不怕吗?”

    她说:“怕!”

    老婆子又问:“你爹去哪了?”

    她语调悲伤:“我不知道。”

    她知道老太婆每天晚上都会来,雨雪天除外。

    有很多个孤寂无助的晚上,柠檬都焦急地站在院子的大门口等她来。

    她真的很老了,眼神浑浊,脸上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牙齿多颗不见,行动也不便。可她活着,有热乎气、有声音;虽然声调干枯,却能给怕黑的小女孩战胜黑暗、打破死寂的胆量!

    听着老姑奶奶苍老的声音,她才敢跑去漆黑的堂屋把电灯拉亮,把灶房门口的灯也拉亮。瞬间,昏黄的亮光铺满大半个院子,照得破家更加凄凉。

    她又重新站到老榕树下,只看着老姑奶奶脚上的绣花鞋,不再说什么。

    老姑奶奶猜想她爹大概又去和林寡妇鬼混,心里咒骂几句。见小丫头不愿多语,嘴里嘟弄着什么,带上院门,掂着一双老小脚走了。

    她看着老姑奶奶离去的身影,心里感激:老姑奶奶,您要健康长寿!

    因为有了光亮,她才敢进到堂屋里。

    她抱着猫,坐在曾经和娘一起睡过的床上,手里紧紧握着护身符,问小伊:“明天爹送我去大姑家,东北路遥人疏,前路渺茫,你和我一起去吗?”

    小伊:当然。我住在你的护身符里,你到哪,我就到哪,我随你到任何地方!

    她闭着眼睛,长吸一口气,又猛地呼出去,说:“在这无情的人世间,你是我唯一最亲近的……天使,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去睡觉。”

    小伊:去哪睡?不在这张床上吗?

    她木然道:“这里太黑,爹又不在家,我一个人睡在这里,做噩梦时,没有人呵斥叫醒我,我会吓死在梦里的。我们去灶屋和大黄、小花一起睡。”

    ……

    大黄,是一只中等个头土黄色母狗。平时玩在一处不见它有多热情,但只要柠檬半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它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听到脚步声会跑到很远的地方摇尾迎接,歪着头往她腿上蹭,动作亲昵,声音呢喃,贱兮兮温柔又缠绵。

    她蹲下来,抱着它的脖子,不停地抚摸,轻轻地拍打,豁出脸,接受它多情的舔舐,虽然见过它吃屎……

    一个月前,大黄在灶屋草窝里生下六只小狗仔。小可爱们憨态可掬的样子,让她开心不已。

    它们的眼睛还没睁开时,只要冲它们“啧啧”几声,它们就能追着声音爬过来讨食。这群小东西总是一副永远饥饿和睡不醒的样子。

    降生第七天,她扒开它们的小狗眼,它们哼哼叽叽才看见这模糊而残酷的世界。

    第二天午饭后,爹看着狗窝说:“太多了,养不起,留下那只大个头,其余五只扔到南大河里去。”

    爹说得如此风轻,她听了似五雷轰顶:怎能忍心杀.害?它们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十天!

    没办法,肚子不饱,别谈其它。怠惰和贫瘠造成的食物匮乏, 除了人可以占领先机,其它都得让路。

    喂完它们最后一次,悲愤而决绝地把它们推到水里。没想到小可怜们天生就会戏水,小爪子在水里划拉几下,肉滚滚、湿呼呼的身子踉跄着爬到岸上,清脆地叫唤着向她围拢过来。

    她心里骤然一痛,思忖两年前娘跳河时,是否也像这样挣扎着爬上岸,又一想,活下去也艰难,又毅然决然地沉下去?……

    她泫然泪下,伸手抚摸它们,有一只小可怜竟然把她的手指当成它母亲的乳.头,裹在嘴里专注而用力的吮吸。

    她没有抽回手。对于它们来说,生死可以置之不理,吃饱肚子,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自己又何尝不是?

    既然被当成救命食粮,她索性张开手指,让五只饥饿的小家伙画饼充饥,心里说:对不起,我只是和你们一样的狗,帮不了你们;要不,你们吃掉我吧,让我去死,你们活着,也是一样的。

    ……

    大黄失去狗娃,也看不出它是否伤心。

    但它对小花猫很好。天气寒冷,小花常常躲在它肚皮下面取暖,它翻个白眼也就依从了。毕竟,孩子们都走了,有只小猫作伴,也是好的。

    寒夜萧瑟,她抱着小花依偎在大黄身旁,不知它是冷,还是激动,身子有些抖动。她抚摸大黄的头、鼻子、脖子,安慰它。不一会,它的气息就变得平稳而温暖。

    她又去院子的草垛子上,扯下许多稻草当被子盖在自己和大黄身上。

    刚入睡不久,周身便痒起,她知道是大黄身上的蚤虫。抓挠到半夜,身心疲惫,自我意识渐渐模糊,终于昏沉睡去,舍出肉.身供吸血鬼享用。

    第二天天亮,她从灶屋的草窝里醒来,狗和猫不知跑到哪去了。这两个小东西,没有家,它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方法,不用为它们担心。只是,这一分开,就是永别。她又难过得想哭。

    ……

    从爹的神色里读出自己昨晚睡灶屋的行为,应该受到训斥或胖揍,但他今天忍了。

    睡在柴草里又硬又冷又憋屈,但比睡在孤冷漆黑、噩梦连连的屋里好多了。爹当然不懂,她也不会告诉他。

    饭后收拾行李,除了书包和几件旧衣裳,无其它可以带走。

    临村的二姑和小姑来送行,顺便让爹给大姑捎去一点特产和一些废话。

    小姑给她梳头,扎了两条小辫子,又绑上两根红绸缎丝带,说出远门,红色辟邪。

    她默默地坐在镜子前,面无表情,内心的苦痛像冬日的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只要破家在,无情的家人也都在,她愿意今世就这么苦下去,再也不哭泣、不抱怨、不憎恨……可是现在,就算把自己埋进黄莲里,也无可挽回了。家,终于彻底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