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回到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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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姐又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问了她一些有关痛痒的问题之后，说：“经过三个月的药物调理，病情已基本稳定，可以停药了。”
又跟姐私下里说，药物只能治疗到这里了，剩下的只能看她的心灵，是否强大到能够独自应对生活中的一切问题；没人能帮她，因为，她的潜意识已回归最初的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没人能走进她已沉睡的世界……
……
不再吃药，她很开心，终于不再和大姑一样，是个病人。
1996年的夏天来得比较晚。院子里除了几棵果树和花树之外，墙边墙角还有很多空地，土质很好。她去买些花种子、菜种子，像个农妇天天美化院子。
不久，整个院子里便被红花绿草装点得像静谧的梦公园。
中午刚刚下过一场中雨，雨一停，满天都是低飞的蜻蜓。她让大姑坐在中门门廊的葡萄树下，自己用扫帚捉了几只给她玩。
大姑轻轻捏着它们的翅膀，说：“飞呀飞！飞！”一松手，手里的蜻蜓就飞走了。大姑看着飞走的蜻蜓傻笑。
她忽然有些感动：不杀生，大姑小时候，一定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回想自己小时候捉到蜻蜓，先是把它的翅膀撕扯掉半截，再放到树枝上，看它徒劳地挣扎，却再也飞不起来；或者，拧断它们的肢体，喂鸡。
长大懂事以后，再看到可爱的蜻蜓，残忍二字还时常敲打自己的心……小时候，真是太混蛋了。
看着大姑很不舒服地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她突然心软，讨好地搬来折叠软床，让大姑舒服地躺着，念经给她听。
……
闲时，她抱着小花猫坐在二楼的窗台上看书，大姑在楼梯口仰头说：“喝水！”
她跑下楼，倒水，调好温度，杯子递到大姑手里。
大姑说：“看电视！”
她打开电视，遥控器放到大姑手里，教她自己调台。
大姑拿来经书，扶着手杖安静地坐在她身旁，说：“念！”
她就翻开经书，接着昨天往下念。
到了晚上，大姑扶着手杖，打开院子和一楼所有灯，说：“亮了，好！”
每晚如此，打开所有灯总要说一句“亮了，好！”
仰望天幕，那万点星光与楼里的灯光交织在一起，也是怕黑的眼睛和光亮的交织……她突然就依赖上了大姑：大姑在，自己才会有明亮温暖的家！
……
明天傍晚，她坐在院子里呆想。大姑扶着手杖走过来，给她经书，说：“念！”
她轻声地念，大姑安静地听。金色的夕阳下，一老一少像一幅画，安详而美好。
姐问：“每天给她念经，不烦么？”
她说：“刚开始，大姑折腾人时，很烦。但我发现，我一烦躁大姑就让我念经给她听，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就会平静下来，心里就只有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掩书冥想，似乎明白一点点，又始终不得要领。
“记得大姑生病前曾说：命由天定。想到自己十九年人生，总有许多困苦悲凉，我的人生，是谁的恶作剧？我想从佛经里找到答案。”
姐看着坐在轮椅里的母亲，叹道：“谁都一样，搭上命运这趟车，只能一路向前，直到终点。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上对车、坐对号。”
她满目悲意：“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踏上这趟车。”
姐安抚：“不必悲伤，也不要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我们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曾在某个时刻，我们成功地打败了数亿个竞争者。至于我们在混沌世界里，身心还是一粒尘埃的时候，是如何最后获胜的？这个问题应该是你今后研读佛经的重点：不愿意上车，为什么却上来了？上来以后应该怎样度过这段人生旅程？找到答案告诉我。”
她说：“好。”
……
每当夕阳西下，她总要问小花：“太阳每天这样升起降落不累么？它到底是为了升而落，还是为了落而升？”见小花猫漠然，食指轻轻点着它湿呼呼的小鼻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说‘有区别么，世间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对不对？”
又皱眉深想：这句话像是在夜空闪烁的星，神秘而深邃；小花只是一只猫而已，它真的说过么？低头想了又想，摸着它的鼻子，肯定地说：“你说过，我亲耳听你说过，我记得是冬天在河边钓鱼时说的，别不承认！”
小花猫冷冷的眼神看向远方。
……
每个清凉的早晨，她让大姑坐到院子里花树旁边晒太阳，自己则穿着工作服像个农妇，给满院子蓬勃葱绿的植物浇水施肥。大姑安静地坐着，看着小农妇忙碌。
一阵微风吹来，大姑说：“香！”
她就剪下两枝鲜艳的月季，除去花枝上的刺，教她放到鼻子前面闻。
大姑闻着花香，手舞足蹈：“听歌！”
她去屋里搬出录音机，问：“想听什么歌？”
大姑拍拍手，嘴里发出“嘭嘭嘭”的节奏。她知道是《独自去偷欢》。
那让人血脉升腾的快节奏，是自己读书时和大姑对抗的终极武器，大姑一听就炸毛，必会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训斥。那时想：老太婆你太老了，节奏太快你跟不上，也听不懂……
现在，旧时的氛围已不再，强势的生活已被疾病包围蚕食，大姑就只能妥协或讨好么？彼时弱小的我，此时已“强大”到让她害怕、服从了么？这真是不应该……
下一首是《女人花》。只听到一半，大姑就被歌者如水般的轻叹、如轻风般懒散的抚摸，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拿来毯子给大姑盖上，握着她的手，心里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忧害怕……”
午饭后，大姑在中门的门廊下吃葡萄，她坐在旁边给小花喵梳毛。小家伙直挺挺地横陈在她面前，舒适地享受她的抚摸。不一会，慵懒地打着呼噜，睡去。
她闭上眼睛，脸上有天使一样温柔的微笑。她喜欢这样的时刻，静静的，两个人，一只猫，没有其它事情打扰。
……
晚饭后，她把水和药准备好，药放到大姑手心里，水刚好是温热。
大姑咽下药，表情痛苦。她赶紧剥一块糖放到大姑嘴里：“不苦了吧？”
大姑说：“不苦，甜！”然后，母亲一样搂着她的肩膀摇晃：“我的，小乖，不走了！不走！”
她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大姑现在害怕的，正是自己以前日夜担心的，担心被抛弃，害怕没人管，希望有人收留并温暖对待……
大姑哄小孩子一样为她擦泪：“不哭，妈妈，要你！”
她扑在大姑的怀里尽情酣畅地痛哭，那眼泪，仿佛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春雨，及时挽救了龟裂土地上快要枯萎的禾苗。
……
几场连绵阴雨过后，天气终于晴朗，屋子里湿气很重。她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搬到外面晾晒，恨不能把屋顶掀开，让久违的阳光照亮每一个角落。
院子里墙角边的土豆已经熟了。她挖，大姑往筐里捡，一老一少忙得乐乎。虽然土豆个头有点小，但是个个饱满圆润，很丰收的样子。
晚饭是菠菜鸡蛋汤、土豆丝卷饼和油炸肉丸子。
大姑摸着希檬的肚子，说：“饱了！”
她假装打个饱嗝，又摸着大姑的肚子说：“没饱，再吃一点！”
大姑摇头，说：“热，洗澡！”
她把电扇往大姑面前挪一点，说：“刚吃饱饭，不能洗，肚子会疼。”
大姑看着她。她把大姑的手放到她自己肚子上，说：“这里，会疼；乖，我吹笛子给你听。”
刚跟未未学的《似水流年》，没时间练习，有点磕巴，大姑却在断断续续的音乐中睡着了。一会又突然醒来，说：“看电视！”
她说：“现在要洗澡了，洗完澡再看。”
大姑说：“洗澡！”
她放好热水，准备好浴巾，小心地扶大姑进到浴缸里。
大姑说：“关门，我长大了，自己洗！”
她关上门，站在浴室门口，泪眼朦胧。这些话，都是小时候自己刚来时，对大姑说过的话。
那时候，非常讨厌每天都洗澡。现在才体会到，洗澡，是一天中多么舒服的事！尤其是躲进温软睡衣里的那一刻，多像某个人温暖舒适的怀抱。
夏初，姐又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问了她一些有关痛痒的问题之后，说：“经过三个月的药物调理，病情已基本稳定，可以停药了。”
又跟姐私下里说，药物只能治疗到这里了，剩下的只能看她的心灵，是否强大到能够独自应对生活中的一切问题；没人能帮她，因为，她的潜意识已回归最初的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没人能走进她已沉睡的世界……
……
不再吃药，她很开心，终于不再和大姑一样，是个病人。
1996年的夏天来得比较晚。院子里除了几棵果树和花树之外，墙边墙角还有很多空地，土质很好。她去买些花种子、菜种子，像个农妇天天美化院子。
不久，整个院子里便被红花绿草装点得像静谧的梦公园。
中午刚刚下过一场中雨，雨一停，满天都是低飞的蜻蜓。她让大姑坐在中门门廊的葡萄树下，自己用扫帚捉了几只给她玩。
大姑轻轻捏着它们的翅膀，说：“飞呀飞！飞！”一松手，手里的蜻蜓就飞走了。大姑看着飞走的蜻蜓傻笑。
她忽然有些感动：不杀生，大姑小时候，一定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回想自己小时候捉到蜻蜓，先是把它的翅膀撕扯掉半截，再放到树枝上，看它徒劳地挣扎，却再也飞不起来；或者，拧断它们的肢体，喂鸡。
长大懂事以后，再看到可爱的蜻蜓，残忍二字还时常敲打自己的心……小时候，真是太混蛋了。
看着大姑很不舒服地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她突然心软，讨好地搬来折叠软床，让大姑舒服地躺着，念经给她听。
……
闲时，她抱着小花猫坐在二楼的窗台上看书，大姑在楼梯口仰头说：“喝水！”
她跑下楼，倒水，调好温度，杯子递到大姑手里。
大姑说：“看电视！”
她打开电视，遥控器放到大姑手里，教她自己调台。
大姑拿来经书，扶着手杖安静地坐在她身旁，说：“念！”
她就翻开经书，接着昨天往下念。
到了晚上，大姑扶着手杖，打开院子和一楼所有灯，说：“亮了，好！”
每晚如此，打开所有灯总要说一句“亮了，好！”
仰望天幕，那万点星光与楼里的灯光交织在一起，也是怕黑的眼睛和光亮的交织……她突然就依赖上了大姑：大姑在，自己才会有明亮温暖的家！
……
明天傍晚，她坐在院子里呆想。大姑扶着手杖走过来，给她经书，说：“念！”
她轻声地念，大姑安静地听。金色的夕阳下，一老一少像一幅画，安详而美好。
姐问：“每天给她念经，不烦么？”
她说：“刚开始，大姑折腾人时，很烦。但我发现，我一烦躁大姑就让我念经给她听，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就会平静下来，心里就只有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掩书冥想，似乎明白一点点，又始终不得要领。
“记得大姑生病前曾说：命由天定。想到自己十九年人生，总有许多困苦悲凉，我的人生，是谁的恶作剧？我想从佛经里找到答案。”
姐看着坐在轮椅里的母亲，叹道：“谁都一样，搭上命运这趟车，只能一路向前，直到终点。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上对车、坐对号。”
她满目悲意：“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踏上这趟车。”
姐安抚：“不必悲伤，也不要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我们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曾在某个时刻，我们成功地打败了数亿个竞争者。至于我们在混沌世界里，身心还是一粒尘埃的时候，是如何最后获胜的？这个问题应该是你今后研读佛经的重点：不愿意上车，为什么却上来了？上来以后应该怎样度过这段人生旅程？找到答案告诉我。”
她说：“好。”
……
每当夕阳西下，她总要问小花：“太阳每天这样升起降落不累么？它到底是为了升而落，还是为了落而升？”见小花猫漠然，食指轻轻点着它湿呼呼的小鼻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说‘有区别么，世间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对不对？”
又皱眉深想：这句话像是在夜空闪烁的星，神秘而深邃；小花只是一只猫而已，它真的说过么？低头想了又想，摸着它的鼻子，肯定地说：“你说过，我亲耳听你说过，我记得是冬天在河边钓鱼时说的，别不承认！”
小花猫冷冷的眼神看向远方。
……
每个清凉的早晨，她让大姑坐到院子里花树旁边晒太阳，自己则穿着工作服像个农妇，给满院子蓬勃葱绿的植物浇水施肥。大姑安静地坐着，看着小农妇忙碌。
一阵微风吹来，大姑说：“香！”
她就剪下两枝鲜艳的月季，除去花枝上的刺，教她放到鼻子前面闻。
大姑闻着花香，手舞足蹈：“听歌！”
她去屋里搬出录音机，问：“想听什么歌？”
大姑拍拍手，嘴里发出“嘭嘭嘭”的节奏。她知道是《独自去偷欢》。
那让人血脉升腾的快节奏，是自己读书时和大姑对抗的终极武器，大姑一听就炸毛，必会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训斥。那时想：老太婆你太老了，节奏太快你跟不上，也听不懂……
现在，旧时的氛围已不再，强势的生活已被疾病包围蚕食，大姑就只能妥协或讨好么？彼时弱小的我，此时已“强大”到让她害怕、服从了么？这真是不应该……
下一首是《女人花》。只听到一半，大姑就被歌者如水般的轻叹、如轻风般懒散的抚摸，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拿来毯子给大姑盖上，握着她的手，心里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忧害怕……”
午饭后，大姑在中门的门廊下吃葡萄，她坐在旁边给小花喵梳毛。小家伙直挺挺地横陈在她面前，舒适地享受她的抚摸。不一会，慵懒地打着呼噜，睡去。
她闭上眼睛，脸上有天使一样温柔的微笑。她喜欢这样的时刻，静静的，两个人，一只猫，没有其它事情打扰。
……
晚饭后，她把水和药准备好，药放到大姑手心里，水刚好是温热。
大姑咽下药，表情痛苦。她赶紧剥一块糖放到大姑嘴里：“不苦了吧？”
大姑说：“不苦，甜！”然后，母亲一样搂着她的肩膀摇晃：“我的，小乖，不走了！不走！”
她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大姑现在害怕的，正是自己以前日夜担心的，担心被抛弃，害怕没人管，希望有人收留并温暖对待……
大姑哄小孩子一样为她擦泪：“不哭，妈妈，要你！”
她扑在大姑的怀里尽情酣畅地痛哭，那眼泪，仿佛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春雨，及时挽救了龟裂土地上快要枯萎的禾苗。
……
几场连绵阴雨过后，天气终于晴朗，屋子里湿气很重。她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搬到外面晾晒，恨不能把屋顶掀开，让久违的阳光照亮每一个角落。
院子里墙角边的土豆已经熟了。她挖，大姑往筐里捡，一老一少忙得乐乎。虽然土豆个头有点小，但是个个饱满圆润，很丰收的样子。
晚饭是菠菜鸡蛋汤、土豆丝卷饼和油炸肉丸子。
大姑摸着希檬的肚子，说：“饱了！”
她假装打个饱嗝，又摸着大姑的肚子说：“没饱，再吃一点！”
大姑摇头，说：“热，洗澡！”
她把电扇往大姑面前挪一点，说：“刚吃饱饭，不能洗，肚子会疼。”
大姑看着她。她把大姑的手放到她自己肚子上，说：“这里，会疼；乖，我吹笛子给你听。”
刚跟未未学的《似水流年》，没时间练习，有点磕巴，大姑却在断断续续的音乐中睡着了。一会又突然醒来，说：“看电视！”
她说：“现在要洗澡了，洗完澡再看。”
大姑说：“洗澡！”
她放好热水，准备好浴巾，小心地扶大姑进到浴缸里。
大姑说：“关门，我长大了，自己洗！”
她关上门，站在浴室门口，泪眼朦胧。这些话，都是小时候自己刚来时，对大姑说过的话。
那时候，非常讨厌每天都洗澡。现在才体会到，洗澡，是一天中多么舒服的事！尤其是躲进温软睡衣里的那一刻，多像某个人温暖舒适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