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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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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大悲寺回到城中,竟已是寅时初刻。

    朱雀大道两侧的街市坊巷皆在沉睡,没有人察觉城外庄严佛寺中的殊死搏斗。

    阿殷今日精神紧绷,方才又经了一番搏斗,此时只觉疲累之极,也没心思再去王府,打着担心陶秉兰的旗号,中途往静安巷的家中去了。定王倒也没阻拦,将随行的几个侍卫都派出去,命他们将阿殷好生送回,另吩咐人去请郎中,给阿殷处理伤处——今夜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定王府中还不及陶家安静。

    回到家中,厅中灯火通明,陶秉兰站在廊下,满面焦灼。

    阿殷同他报过平安,等那女郎中赶来处理完伤口时,几乎已至黎明,如意还在旁边伺候,阿殷却已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黑甜一觉,醒来时屋内明亮,街市间的吆喝声断续隐约。

    阿殷睁开眼坐起身,如意便凑了过来,“姑娘醒啦?”

    “什么时辰了?父亲回来了吗?”

    “早就回来了,听说皇上召见,带上少爷急着入宫去了。才是未时,姑娘起来洗漱了刚好用晌午饭,都是姑娘爱吃的。”如意利落的将衣裳一件件递给阿殷,吩咐人打水进来。阿殷经了一夜休息,精神奕奕,才准备往定王府去探探消息,外头却有人来,是宫中侍卫打扮,召她迅速入宫面圣。

    阿殷不敢怠慢,当即换上官服,跟随他入宫,到得麟德殿,却见里面站了不少人——

    定王、冯远道、常荀、陶靖和陶秉兰都是昨夜在场之人,此外还站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高晟、韩哲两位宰相和中书令常钰都在当场。殿中众人皆是朝中高官,阿殷还是头一回入宫面圣,多少有些拘谨,端端正正的走过去行礼,“微臣陶殷叩见皇上。”

    永初帝道了声“平身”,也不绕弯,便问阿殷昨晚被捉的经历。

    阿殷当然不会隐瞒,简略将经过叙述完毕,又如实回答永初帝的几处疑问。随即永初帝便命她起身,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朕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胆气,看来玄素说你不输给隋铁衣,倒也非虚言。陶靖教女有方!”说话间,目光只往阿殷和陶秉兰脸上瞟。

    他虽然早就知道这对龙凤胎,今日却还是头一回同时见着两人,但见陶秉兰丰神俊朗,阿殷眉目如画,果然有当初那人的模样。不免又看向冯远道,思及诚太子在东宫时的情形,见陶家众人与冯远道皆与定王投契,依稀与当年诚太子与冯家的情形相似,心中多少宽慰了些许。

    旁边韩相也是面带笑意,瞧了定王一眼,便向永初帝行礼道:“当日突摩之事,陶司马便叫人刮目相看。这回深入虎穴,胆气确实可嘉,臣以为,此次大觉寺之事,陶司马当居首功,机敏果断,可为人臣之表率。皇上应重重封赏。”

    “当然要赏!”永初帝笑容未减,“冯远道和高元骁皆赐以金银,陶靖向来行事勇毅果断,堪当大任,依旧复左骁卫将军之职。至于陶殷,功劳固然高,只是如今已封四品,再加封却没有合适的官职。十月之期在即,便命礼部着意筹备,以正妃之礼来办!”

    定王听他提及婚事,还以为永初帝是要以此功劳赐阿殷正妃之位,听到只是正妃之礼,心中微诧。

    然而这已然是永初帝格外恩赐,定王晓得皇上的性情,未在此时力辩,只同阿殷谢恩。

    永初帝的旨意传下去,礼部立即奉旨提了规制,重拟聘礼礼单,隔日便将增补的聘礼风风光光的抬到了陶家门前。陶靖不过半年时间便恢复三品将军之职,阿殷又得礼部张扬的操办,自然羡煞旁人。

    阿殷瞧着那摆满院子的聘礼,却还是不解。

    院里没有旁人,阿殷站在陶靖身边,嘀咕:“既然都准了正妃之礼,怎么皇上还是不松口?还以为他会给个正妃的位子呢。”

    “正妃之礼是给外人看的,皇上面上也有光,他自然乐意。只是——”陶靖目光稍黯,抚在阿殷肩上,“你娘亲虽认了季先生,皇上心里怕未必没有怀疑。皇家的正妃何等尊贵荣耀,家世出身皆不能马虎,皇上若为此顾忌,也是情理之中。”

    他这语气当中,竟自藏了歉然的意思。

    阿殷忙道:“顾忌就顾忌吧,没什么要紧的。”

    陶靖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满院聘礼,仿佛怀念,“若她还在,就能亲自送你出阁。”

    阿殷闻言,面色也是微微黯然。

    父女二人正自感叹,忽听外头门房禀报,只当是礼部的仪礼还未完,忙迎过去。

    才走两步,却见定王一身墨色长衫,负手而来。

    他身后没带半个随从,进院后目光只往满院聘礼上扫过,旋即朝陶靖欠身,“陶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殿下请。”陶靖侧身让开,由阿殷陪定王入厅叙话,他正好闲着,便叫人将聘礼归置入厢房。

    而在客厅之内,阿殷斟了茶递给定王,脸上并没有平常的朗然笑意。

    定王躬身凑近,像是在细辨她的情绪,“还在生气?”

    “殿下果真罚了常司马?”阿殷清晰记得那日出宫时常荀一瘸一拐的姿态,心中又觉得不忿起来,解释道:“皇上也说了我入大悲寺是勇敢之举,殿下还是觉得我行事不妥?”

    “父皇赏你,是拿你当臣子看。臣子为君上卖命,自然要重赏。”

    “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与臣子截然不同。”

    定王肃容,颇为认真的态度。

    “哪有什么不同。”阿殷嘀咕,不敢苟同。

    她倔强起来的时候,这股劲头着实令人意外,两天了都还在赌气,讲道理也听不进去。定王不再强辩,藏在背后的手伸出,将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递到阿殷跟前。

    兔子?阿殷眸中立时现出光亮,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来,抱在臂弯,“哪来的?”

    “捡的。”

    平白无故的上哪儿捡兔子去!阿殷才不信这鬼话。然而白兔在怀,眼底的笑意却难以掩藏。

    定王勾唇,扶住她的肩膀,“还有事赶着入宫,先走了。”

    “那这兔子?”

    “暂时放你这里。”

    ——等成婚的时候,连人带兔子都去王府。

    成婚之前,阿殷遵照礼部的嘱咐,并未再去定王府,只留在家中备嫁。定王自然也守着规矩,未再来打搅。好在朝堂上事情多,从大悲寺和剑门的事查起,永初帝又将樊胜去年在西洲挖出的隐情翻出来,代王府被查封,代王被带入天牢严审。

    代王的罪状被逐条查实,先前景兴帝的那点荫蔽便再难护住他。

    随即,永初帝开始清洗涉事的官员,或贬谪或撤职,处置发落之间没有半点犹豫。

    阿殷每日从陶靖那里听着朝堂上的消息,都能察觉出永初帝隐忍了许久的怒气。

    到得十月底,天气渐寒,京城下今冬的头一场雪。

    连着两日阴云裹絮,雪片断续纷飞,到得二十九那日放晴时,地上的积雪足有两寸之厚。整个京城都银装素裹,冬日的阳光破开云层映照在积雪之上,晶莹生辉,檐头的雪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令人恍然生出春日冰融雪消的错觉。

    陶家虽小,却是张灯结彩,喜庆的灯笼一路从静安巷口悬入院中,红绸映着积地白雪,日光下夺目秀丽。

    阿殷穿了礼部精心筹备的凤冠嫁衣,因为身材修长秀美,便格外华贵端然。

    金线绣出的凤鸟盘飞,银线钩织的细碎花纹自裙角铺散而上,由密至疏,如同将漫天星辰摘下来洒在裙角。凤冠之上恰到好处的点缀宝石,悬着一串串上等的圆润珍珠,晕然生光。珍珠之下,杏眼蕴藏光彩,如画的眉目稍加修饰,衬以白腻的脸颊和涂了胭脂的红唇,便是倾城之色。

    季夫人携着阿殷的手端详,目中竟自觉出酸热。

    阿殷眸光微动,竟自绽出个笑容,握住了季夫人的手,“今日是喜事,外祖母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平常瞧着就漂亮,打扮起来很更,比你娘亲那时候还美,阿殷长大了,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季夫人今日以外祖母的身份来做本属于冯卿的事情,将阿殷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打点妥当,而后招来如意和奶娘陈氏,又是一番嘱咐。

    直到外头锣鼓渐行渐近,季夫人才意有不舍的将盖头遮了阿殷。

    盖头遮下来的那一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熟悉的屋中陈设皆隔绝于外,阿殷双眸微敛,终于不再克制强忍许久的泪花。眼前渐渐朦胧,她握着季夫人的手,缓步出门,而后在如意的搀扶下,跪别陶靖。

    廊下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积蓄已久的眼泪迅速滴落,渗入蒲团。

    阿殷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握住,声音极力如平常那般平和——

    她是真的害怕,怕一个不慎便忍不住哽咽,怕她的情绪影响陶靖,叫他想起早逝的冯卿,更添悲伤。更怕自己也忍不住怀念从未见过面的娘亲,忍不住想起前世的支离破碎……已经很好了,此刻父亲还活着,兄长还安好,各自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追逐,这一刻,已经很圆满。

    值得高兴,值得欣慰。

    阿殷勾起唇角,将话说完,最后一拜之间将眼底所有的潮湿都挤出去。

    陶秉兰侯在旁边,按着习俗将阿殷背出门去,送上花轿。

    轿外想起简短的说话声,却是陶秉兰和定王——他今日求得恩准,亲自过来迎亲,随同而来的是永初帝格外敬重,曾为永初帝启蒙授课、尽心辅佐,在朝野间也极为德高望重的孟太师,给足了脸面。

    鼓乐声再度喧闹起来,花轿穿过热闹的街市,踩着初融的晶莹冬雪,缓缓向前。

    礼部筹备的仪式,比之寻常嫁娶庄重许多,阿殷在盖头下闭目,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前尘往事迅速在脑海中浮过,她怀着遗憾被斩,抱着希望出生入死,从未想过,嫁人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在铜瓦山侧峰的悬崖间,她看着定王探路的背影,暗下决心追随的时候,也未曾想过,竟会是这样的方式。

    阿殷手指挪动,触到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是定王在擒获突摩那日赠给她的麒麟玉佩,今日她带在了身上。

    喜乐自朱雀大街穿过,隆重而喜庆的抵达定王府门前。礼部和王府长史司的精心准备之下,今日的定王府焕然一新,门前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红墙内树上的积雪却犹自晶莹,被红绸堆花点缀,如冰天雪地里早早绽放的红梅。

    花轿落地,喜娘扶着阿殷下来,将一段红绸递在她手中。

    按着礼部的安排缓缓行向院内,里头的喧哗渐渐安静下来,阿殷垂目看路,余光始终能瞥到数尺之外定王的袍角锦靴。永初帝携孟皇后亲自来赴这场婚礼,京城中的皇亲国戚,朝堂上的权贵重臣,无不过来道贺,将这喜厅挤满。

    三拜之后,礼成,送入洞房。

    帝后二人喝了杯喜酒,便起驾离去,剩下的满堂宾客由常荀和长史招待,继续喧嚣热闹。

    而在渐渐安静的后院,熟悉的游廊两侧,是积雪银光的天然装饰,风吹过廊下,喜红的灯笼随之微荡,流苏柔柔的抚过阿殷身侧。走至台阶处,繁琐的裙角被喜娘抬起,阿殷小心翼翼的跨步,察觉定王忽然扶住了她的小臂。

    阿殷心头微跳。

    定王的手迅速滑下,触到她的手腕,而后摊开手掌,将阿殷的手握在掌心。

    掠过游廊的风似乎都柔暖了起来,明明是寒雪冬日,却叫人品咂出春日的味道。

    阿殷脚下如同踩了棉絮,直至进了洞房,被定王扶着坐在床榻上,才觉出踏实。屋内自安排了人伺候,定王指腹摩挲着阿殷手背,道:“等我。”

    那一袭大红的袍角走出几步,拐过垂着的帘帐,不过片刻,便响起关门的声音。

    阿殷的心总算稳稳跳回了胸腔,低头摸索着榻上红鸾,吩咐道:“都出去吧。”

    她做了这么久的王府司马,又曾在藤院养伤,王府上下谁人不知?恭恭敬敬的应答声后,屋内丫鬟尽皆退出,便只剩下喜娘、陈氏和如意陪在身侧。

    “姑娘歇会儿吧,凤冠可以先摘了,候着殿下回来之前再戴。”

    喜娘小心翼翼的取下凤冠,阿殷头上为之一轻,视线陡然没了阻隔,便见满目皆是喜红。烛台红帐、香炉檀桌,这里以前是定王的居处,布置陈设皆十分简洁,叫人觉得冷清。此时为了大婚另行布置,添了不少家具摆设,鸳鸯交颈的镂金香炉摆在榻旁,甜香之中,更见旖旎。

    连阿殷都觉得,这屋中的布置过于情长。

    却很合今日的氛围。

    她微笑了笑,走至桌边坐着,吃些糕点充饥。

    定王回来时,天色早已暗了。

    满府的灯笼皆被点燃,两侧晕红的灯光映照积雪,不见清冷,反添暖意。他在院外驻足,瞧着被烛光照亮的窗户,不知怎的,竟自勾出个笑容——已经在这地方住了数年,这还是头一回,让他在回院时生出期待。从前冷清空荡的院落,如今终于有了女主人,她正在等他回去。

    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踽踽独行许多年后,唯一走近心里的女人。

    定王入院进屋,奶娘带着丫鬟们恭敬行礼。他大步穿过,绕入内室,便见床榻间阿殷端然独坐,白腻的双手在膝上合拢,修长的双腿将嫁衣上的金凤拉出极美的姿态。烛光映照,满室甜香,陡然陷入陌生的温柔旖旎,竟叫定王觉得酒意又深了几分。

    喜娘奉上金盘玉如意,定王在阿殷跟前站定,挑去盖头。

    秀眉之下眼睫微垂,双颊柔润,被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映衬。尚未抬头开眸,便是这样迷人的轮廓……定王不自觉的伸指抬起阿殷脸颊,四目相交的那一瞬,定王的目光牢牢黏住。

    果真常荀说得没错,稍加脂粉装饰,阿殷便能美得倾城。

    更何况今日精心修饰,黛眉朱唇,眼角微微挑出的弧度更添妩媚韵味。

    定王俯身,印在她的唇上,低喃——

    “殷殷。”

    低沉的声音如磁石打磨,穿着喜服的他,迥异于往常黑袍下的冷厉端肃,俊朗眉目间杀伐之气尽敛,竟自添了温柔意味。

    阿殷不自觉的微笑,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面上似有些发热,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亦察觉他落在手臂上的掌心滚烫。她不敢对视定王渐渐灼热起来的目光,只好求助般叫道:“喜娘。”

    喜娘已然备了酒,被阿殷一声召唤,便奉上来。

    定王同阿殷喝了合卺酒,挥手命人退去。

    甜香红烛,薄酒淡妆,屋内只留二人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