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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失魂的翡翠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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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阴冷了几日后,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雪花落下来,化成了露珠,粘黏在嫩嫩的草芽上,晶莹剔透。

    为了避免和西方就要开来的大股势力血战,宋仁生已宣布决定:明天必须撤离此地。

    新房里忙得差不多了,连筱滢见天色不早,又着急山寨那边要拔营起寨,就交代了陪嫁的小厮和丫头们,向干妹妹辞了行,离开了新房。她走后新房里立刻清净下来,紧绷的氛围也松弛下来。新娘子隔着盖头小声的问身边的陪嫁丫头:

    “屋里可有李家的人?”

    “没有!”丫头桂儿回答道。

    听见这样的回答,盖头下的人似乎有些失落,同时也感觉轻松,她静静的坐在床边,许久也不见外头有人进来,连下人也不来一个。她坐得有些脚麻手冷,就小心的搓搓手。丫头们早就沉不住气了,就埋怨道:

    “小姐,李家算什大户?居然连礼节都这样差。你还天天说他们是大家望族,说他们是好人!这么半天,连个人都没有过来的。哪里好了?简直太不像话了吧!”

    丫头杏儿这样抱怨,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桂儿附和着,同时抖抖袖子,朝身边的姐妹,示意出去看看。她们跑了一天,早就累了,李家也该来人慰问一下,居然把他们仍在这儿就不管了。

    盖头下的人似乎明白这些人抱怨的心意,就道:

    “你们去找找管家,让他们给你们先安排吃食和住处吧,顺便让李家的人叫郭嫂和钱妈过来一下,对了,她们来时让小厮端些炭过来。天怪冷的,暖炉里的木炭就要燃尽了。跟她们说了后,你们歇息一下再过来!”

    丫头们一听,就纳闷这新人才进门,怎么这样有心,连这家下人都这样清楚,不过她们跑了一天,累了,听到可以歇歇,就如获释般跑了出去,哪有心思追究那些。

    门外冷冰冰的,寒气直袭人面。寒气冲淡了喜庆气氛,红色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红光,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凄寒。她们出了门,见到李家每个人,都对着她们躲躲闪闪,追过去问话,回应都支支吾吾。她们只好大叫大嚷要找管家,众人惧怕,就带她们去找李顺。

    李顺瞅着这些气势汹汹的丫头片子,就不耐烦,没好颜色的随便敷衍她们。不过终究畏惧这些人的来历,还是没好气的安排厨房热了点剩饭剩菜给他们吃,又吩咐人去知会女土匪叫的郭嫂和钱妈过去新房里看看。

    郭嫂和钱妈听说女土匪让她们去伺候,顿觉晦气,心中就没好气,两个人带了小丫头喜子和火夫张贵往这边来,一路走一路愤愤不已,骂口不迭,丫头和张贵也在后头跟着帮腔,说着说着,他们不由得替气得连日不归的六太太不平起来。走到门口时,丫头婆子们先站在门口使劲压低声音狠狠的对着屋里骂。骂完后他们走进屋里,发现屋里空无一人,这让他们忽觉毛骨悚然,连忙把东西放下。张贵把木炭加进火盆。丫头婆子把屋里稍微规整了一下,就畏惧的急忙跑了出来……

    瑞卿忽然觉得门外喊杀声一片,他兴奋的跑出去,大喊:

    “段玫兄——,段玫兄——,你们可终于来了……”

    然而没有人应答,到处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子,只有莫名的喊杀声音充斥在空气中。四周黑蒙蒙的,充满了不可琢磨的乌烟瘴气,瑞卿仔细辨别方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似乎周围到处是人,可是一个人也看不清。他焦急而又无助,似乎又有枪声连接响了起来,到处糟乱,到处漆黑……

    瑞卿正在无助的挣扎,就觉得背后有人推他。他回头,就见六弟铭卿正在背后看着他,见他抬起头,六弟问道:

    “五哥,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嗯?嗯……”

    铭卿喊周妈洗了温水毛巾拿来给五哥擦脸。看着五哥擦完脸后,他坐到他旁边说:

    “累坏了吧。你这可是自己找的麻烦。这段玫兄要是再不快点儿来,你说这戏可如何收场?”

    “你还好意思说,谁叫你人缘太好,惹得我们跟在后边颠来颠去忙活。你说说,要不是你,我用得着唱这戏吗?真是的……”

    两个人正在相互埋怨,就听见外面有人奔跑声,心里不由得嘀咕:这是谁敢在家里这么放肆,土匪入了门,家风立刻就被带歪了?

    门开了,冲进来的是李瑞卿的小厮李昌。李昌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大声道:

    “老爷——”

    本来瑞卿就累了一天,加上提心吊胆的里外应付,现在见小厮举止这样不合府里的风范,就没好气道:

    “停!李昌,瞧瞧你的样子,慌张什么?让老太爷看见了,又骂我们惯纵下人。有什么重大的事?你不能稳当点儿说。”

    李昌喘了口气,听主子这样责怪,就停了停,抓了一下头皮,降低声调道:

    “老爷,老太太让你和六老爷赶快去新房,那位,土匪送来的新娘子自杀了!”

    “什么?”兄弟二人同时睁圆了眼睛惊问。

    李昌被他们的神气和声音吓了一跳。稳了稳,然后又道:

    “听钱妈她们说,那个人是……是六老爷没娶进门的张家的那位张白贞小姐!”

    “什么!”兄弟二人同时站起来,惊呼。

    铭卿跨步过来,揪住李昌衣领子,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一把推开他就往新房跑。

    当兄弟二人奔到新房门前,就听里面哭声凄厉,好像二嫂季氏的声音最突出,哭腔里夹杂着对李家的种种抱怨。

    还有婆子张妈妈边哭边诉说种种艰辛、种种不公,痛哭不已的替白贞鸣不平。

    瑞卿走进来,只觉得屋里四处是黑魆魆的人头。屋子里站满人。看见他进来,大家就让出一条路来。他顺着让出来的空隙看见张白贞身穿红地绣莲花的袄裙,披着背心式霞帔,头上戴簪红花,红色金花的盖头铺枕在脑后,看见她神气淡渺的闭着眼,似乎是刚刚睡着了。他的眼泪不自觉的就涌出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模糊中,他看见铭卿不言语不语,半跪在白贞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他走了出来,想起什么,打了个冷战,又转回身,问神情沉滞的铭卿:

    “山上可还有什么人在这儿?”

    铭卿摇头。

    他又连忙喊李顺问:

    “山上还有多少人留在这儿?”

    “有四名陪嫁过来的丫头和两个小厮。”

    “叫他们过来问问到都发生了什么事,白贞怎么会进了土匪窝子,跟土匪在一起?”

    李顺吩咐不知道从哪屋里跑出来的丫头翠莲快点去找陪嫁过来的那几个人。翠莲看见这份紧张的情势,也不敢懈怠,应声快步去了。不多时,翠莲小跑着来回说:

    “五老爷,陪嫁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瑞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忙叫自己的小厮李福、李昌去问前后门的守门人。

    一刻钟,李昌跑回来禀告:

    “李升说:刚不久时有两个土匪骑马前后冲出了大门,他看见似乎是一男一女。他叫人去上房禀告过,可是上房的人说老太爷心情不好,这些小事就让他们不要烦老太爷了。”

    瑞卿感觉快要缓不过神来了,不耐烦的问:

    “不是六个人吗?那剩下的四位呢?”

    李顺对答不出,吓得一身冷汗。

    瑞卿觉得事情复杂了,很是不乐观的复杂,吩咐身边的小厮:

    “所有人都去,赶快找剩下那几个陪嫁的人来!”

    终于在大门口不远的游廊下发现了他们,李福过去,就见他们面面相泣。李福招呼了几个小厮一起过去“请”他们。

    陪嫁的丫头小厮过来,他们个个哭着且惊慌不安的神情。不等瑞卿问话,铭卿看见他们一下子抓住最前面一个人,他的手在抖,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白贞小姐,就是这位今天嫁进来的新娘,她怎么会在你们的山寨里?”铭卿空洞的思绪终于理出一个问题。

    “她——她是我们当家的干妹妹,有些人说,她是大当家的恩人!别的……我们也不知道。”

    “她……她什么时候,去你们山寨上的?”

    “不知道,我们到那里时,她就已经在那里了,好像好久了吧。”

    “你们中陪嫁来的其他两人干什么去了?”瑞卿听铭卿问的话有一出没一出的,就着急,打断了他的问话,转而询问关键的问题。

    “……”

    “你们不用害怕!”

    “大当家二当家的说,要我们跟着他妹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好他妹妹,不能让她受一点儿委屈。若是有什么办不周全,要我们及时回去报告,处置不当,就首先要我们的命!”

    “啊……”

    走了的人应该是回去报信了,这该怎么办?怎么办?瑞卿不知道为什么,顿时额上冒出汗来,一时间心里乱糟糟,他竟然也乱了分寸,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冷静了一下,又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慌张。张白贞,本来就是熟人,原本该是家里的一份子,家里人出了事,为什么这么惧怕外人?他擦擦额头汉,稳稳神,可以是依然神如游丝,无力掌握……

    原来在陪嫁的小丫头出了新房后,新娘子实在闷不住了,就趁没人,揭开盖头,走了出来。站到庭院里,看着天空中隐现闪烁的寒星潸然泪下。泪水映着昏暗的红灯笼弱光,泪珠晶莹的暗红色透出凄怆。她正站在庭院的一棵树旁感伤不已时,听见熟悉的说话声,她知道是那郭嫂和钱妈,她本打算听见人来就赶紧回屋盖上盖头坐回原处,不要给铭卿落了话柄。可是她听清她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六太太,刚嫁进来那么神气,还闹什么读书上学的事,这几天躲回娘家也不回来了,任土匪大摇大摆的进门,真是太损颜面了!”

    “六太太怕是也怕了这女土匪了吧!”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怕的!”

    “任她梅家再有钱有势,也抵不过蛮不讲理的不买他们家大势大账的土匪啊!”

    “这下热闹了,六老爷两位夫人,都这么强势,哪个不要都不行!”

    “哎呀,那不是糟了吗?他破坏了李家只娶一位夫人的家规啊!这可不得了了。”

    “是啊,家规……”

    往下她们再说什么,她已难以理解,就觉得头脑嗡嗡直响,然后是一片空白,李铭卿他已经娶亲了?娶的人是一位梅姓人?是自己回来的太晚了吗?他们也许都认为我已经不在了吗?他们没找过我吗……张白贞想不下去了,就觉得天旋地转。她从怀里掏出那枚苏老太太亲手交给她的翡翠李子,就觉手举千斤,无法言说的沉重;而自己如鸿毛一般,缥缈虚无。翡翠李子,是从来都只给各房唯一一位儿媳的,代表李家的男人只结一门亲的人选。现在,李家已经有位六儿媳妇,那自己这枚翡翠李子还能代表什么呢?手中李家的翡翠李子还能有什么意义?那位梅氏六房媳妇的翡翠李子是不是也是老太太给的?她已经代表了李家儿媳妇?不是代表,而是已经是,自己的翡翠李子还有意义吗?还有什么意义吗?她忽然觉得魂魄碎散,身心俱轻,飘飘欲飞,刚才坐在屋里的冰冷和累乏的感受都已经荡然无存……

    她再回到屋内时,顿感屋子里是那样的空,那样的远,每走一步,都听见响彻天地的回音,她觉得铭卿就站在眼前,可是又看见他远远的走向了天涯,遥不可及,头也不回,也许从此就永别了,不,是永远的永别了,而且,早已应该永别了。当他娶了梅氏时,就该是他们别过的时候。他是什么时候娶的呢?总之在自己之前!可是自己是在梅氏之前接受的翡翠李子啊?唉……那又怎么样?现在那位梅氏才铭卿的太太。这里是自己不该辛辛苦苦的寻来的。那些漫长日子,苦苦的等待和找寻……今天,李家给了自己冷冷得待遇,就是说,自己是不受这里欢迎的,不该来这里,该去哪里呢?再回山寨里去吗?不行!那里也许早就不该停留,怎么能再回去呢?仅仅在山寨待了一段时间,还尽量闭门不出,甚至从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被人在背后传言成了“女土匪”。“土匪”到了李家,他们该是多么厌恶,还好自己从未说自家和李家原本就是多年的故交,还好自己从未提是李家未过门儿的儿媳妇……否则不知道要闹出何等笑话……不要说老太太、老太爷、铭卿,也许就连表姐都会嫌弃自己,把自己当土匪一样看待了吧……

    张白贞沉重的思量该去哪里呢?怎么办呢?家没了,山寨里也不该留,而今这里也不该来……她惶惑的捏紧了手里凉嗖嗖的翡翠李子,不敢往手里看一眼曾每日看无数次的绿莹莹的翡翠李子……铭卿,断了的线再接起来,就会有个疙瘩,而今我又何必要让你我之间结上一个没有必要的疙瘩呢?她内心无限失望的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