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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觉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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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冷不丁地喝这一嗓子,吓了大家一跳,全屋的人都转头看她,夏夕安抚地摸摸丫丫的头发,也转过身子。

    “你大言滔滔,意存挑衅,当我听不出来?长辈们怜你自幼受屈,好意待你,你就敢目中无人蔑视婆婆么?既然这么爱掉书袋子,那你知道敬顺之道,妇之大礼么?知道舅姑之心,莫上曲从么?知道妇如影响,焉不可赏么?”

    夏夕一听,这是拿女诫跟她论战了,不假思索地回道:“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是,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德闵初嫁之日奉命抄过三十遍,字字在心。”

    大太太火更大。

    侯府上下皆知,大太太甚少失态,皱眉已然相当严重。这时候她言辞激烈,大发雷霆,一般媳妇早都吓傻跪下请罪了,可这个媳妇,举止优美地依礼站起来回话,头虽然微微低着,可腰子挺得直直的,看不到半点胆怯狼狈,敬畏惊慌,只有一脸装出来的尊敬——大太太宁受白眼,也不愿看到她尊敬的表情。

    身为忠勤侯夫人,二十多年所到之处人人敬重,高贵是她的化妆品,受逢迎是她的滋补药。她从未想过装尊敬居然是一件杀器,刺得她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论起来,孤单卑微的德闵简直不配做她的对手,但偏偏是她,胆敢用礼貌周全做掩护,力所能及地冲她表示轻蔑。这是旁人无从觉察,两人彼此心照的宣战,她接下了。吃过一次大亏,深悔小看了糊涂四儿,她不再莽撞从事。眼看着她顶着一背的芒刺混得渐渐风生水起,做婆婆的居然无力钳制,她也并不在意。不用急,忍住气,一辈子的婆媳,她一定能找到还以痛击的机会。

    可是这会儿,她忽然忍不下去了。

    一向宁静的心海里万丈狂飙,惊涛骇浪,一夜拘囚,通宵未眠,自身的屈辱,对爱子的担忧,前尘往事的回忆,一件件举措皆悔不当初,只恨没有后悔药可吃。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定南侯逐查继良回乡葬父的时候,她该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反对,再顺势接他过府,好好培养他成人。作为至亲,又身受舅父大恩,出面帮他料理父亲后事,定南侯哪里能说个不字?自己不想见樊氏,可继良在京,打发他常去那边探视,德闵的处境必不会像今时今日这么艰难。赶上合适时机,她再叮咛敲打周氏几句,谅她也不敢公然把忠勤侯府的媳妇养成北京有名的糊涂四儿。

    她反复思索自己的过错,五内如焚,痛恨自己性情软弱爱面子,害怕人言可畏,就与毕生追求的偌大财富擦肩而过。若不是他爹督责严苛,她有樊老太太的一二成厚颜泼辣,又何至于此?这都是命啊。

    睁着眼睛想到天明,以为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虽然痛心,却也以高贵有品的自矜勉强让自己平和下来。可是,怎么?

    “ 因为合乎道义,舜接受了尧的万里江山也不惭愧”?

    从来没有人这么教过她,她一辈子只读女《四书》,孔子孟子那是男人们的学问,但是她爹呢?她爹不可能不读,不可能不懂。他喊了一辈子轻财重义,家里刚刚有点余钱,立刻就顺水推舟地纳妾,银子的功用不可谓不深知。你重的义究竟是什么?一世子女竟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舜接受了尧的万里江山也不惭愧,你帮继良做个证就亏了名节?圣人教导就该义无反顾,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作态假惺惺?

    瞬间再想到自己,就是这样的爹爹这样的家风,让他们兄妹格外矫情。定南侯起了贪心,帮两个孩子据理力争,本是他们该有的亲情,大义所在,堂堂正正,偏偏她畏惧别人说三道四,连最基本的庇护之责都抛弃了。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告诉她舜的故事?如果当初她选择了正确的路,即使家产三分,德闵至少携二百多万两陪嫁进门,儿子一辈子锦上添花,自己又何至于失却珍爱无比的心头宝?到手的凤凰再次展翅飞去,即使眼下这么恶劣的形势,她也难以自控地感到心底里有一线空落落的痛。

    血玉!舅母在世时说过它有几分邪性,果真不错。睽违思念了三十多年,念兹在兹,久久难忘,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真是她命里的冤孽,解不开的爱恨交缠。再眼睁睁看着德闵无所谓地把它赏了丫头,大太太只觉一记最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脑子里嗡地一声浑成一团。

    “你还敢挺着腰子站在我面前?作死!给我跪下!”她厉声道。

    夏夕心里一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向堂中走了两步,堆金落玉般跪倒在地。

    査继良一跃而起,急怒道:“侯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教训她知道我府里的规矩。”

    “打孩儿的屁股臊为娘的脸。我这个娘舅好生生地坐在当面,你这般折辱于她,是对我不满么”

    “婆婆教训儿媳妇,本就应当应分。难道我还得选日子,看你脸色不成?”

    “你当婆婆的了不起,想把儿媳妇搓圆捏扁,早早晚晚还不是随你的心?今日我过府是客,你偏偏选这时候发作她,是有话借着训她说给我听的吧?不用兜这么大圈子,你索性明白冲我来,要我也跪下来听训吗?”

    忠勤侯呆愣一时,这会儿明白过来,赶紧上去拦住査继良,回头问大太太:“你这是发的哪家的邪脾气?”

    “侯爷,你听不出老七媳妇话里话外的嘲讽讥刺么?我父亲是何等身份地位,容不得她一个贱婢含沙射影明讽暗刺。”

    “我读书二十年,却学不致用,德闵引用圣人所述开导于我,实在不知她哪里惹到了侯夫人?尊老大人高洁孤傲,不愿意介入争产纠纷,德闵宁可受穷也不愿强人所难,这般善解人意,不正是对老大人的绝大尊重吗?侯夫人所指罪名,继良不受。”

    “良哥儿,别以为你长大了就可以跟我耍花枪。打量世人都是傻子,就你们舅舅外甥聪明博学?”

    査继良气恼道:“好,我不耍花枪,我这里诚心讨教,德闵究竟是哪句讽刺了你家老大人?”

    大太太怒目而视,査继良也毫不示弱,一对表姐弟斗鸡一般毛发耸起,互不退让。

    屋里的气氛立时紧张,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老侯爷手抚拐杖脸如锅底,老太太惊异地直起了腰。许萱河夫妇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隐隐皱了皱眉头。

    许静瑜在德闵跪下的那一刻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伤。聪**黠如她,终究摆脱不掉被自幼遗弃的怨念。她的自尊石下小草一般,纤弱逞强,牵动人心,却不得不在母亲失常的狂怒暴躁中屈膝受伤。

    他庆幸她不是他的媳妇,不必因此受更多的委屈。她的性子不讨母亲欢心,一定会备受折辱,但是,他痛楚地意识到,他喜欢,他全心全意地喜欢,她的性子,她的容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喜欢。那个独自在闺中描摹他的女孩子轰开了他心防的大门,他几乎立刻就爱上了她。他深知她内心被压抑的骄傲,那么骄傲的德闵怀着一颗卑微的心爱了他两年,那种震撼强烈到让他当场飙出热泪,让他自惭到无法面对。卑微的应该是他,他不配。

    她幻想中旧友重逢般的会面发生在侯府的雪路上,她求死不成,是侯府痛恨的罪媳。不期然相遇,她提着裙子仰脸看他,而他端坐在软轿里,自上而下地俯视,身上是新郎华丽的礼服,无知无感地呼唤她“七嫂”。

    那一幕反反复复地在记忆里重演,他难堪到自厌自恶,好几次对着夜幕庭院大吼出声。

    在觉悟到他不配的同时,他开始爱她。

    这是上天一个恶意的玩笑,杀得他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困死了,先这样吧。争取明天把这个章节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