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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异国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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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不适时宜地下着,大地里摇晃着等待收割的庄稼。小村庄也在风雨中摇晃。

    爸爸躺在瞎五爷的热炕上,听他讲古,听他讲他的风流韵事。只有在此时,爸爸才能忘掉忧愁和烦脑。

    掌柜的有个宝贝女儿,这小姐见了俺总是富先生好富先生好的,她的中国话说的可好了,比俺说的都利索。

    瞎五爷喝完酒满脸放着红光,肚子里的话就像他酒瓶子里的酒,咕嘟咕嘟往酒盅里淌,再从酒盅里淌进他嘴里。他最爱讲的就是他年轻时,在日本人开的丝线庄住友家(注)的事,还能“阿呀妈呀”地唱几首日本的古老歌曲。

    那小姐不找别人,总爱找俺。那时俺年轻能干,人长得也不癞。他停住话头,瞪瞪爸爸,爬到炕稍,揭开炕上那个漆皮剥落的破木箱,拿出个褪色的小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

    爸爸一骨碌爬起来,盯住小布包,不知道里面包着什么珍奇异宝。

    瞎五爷的大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布包。爸爸瞪大眼睛,屏住气息盯着。

    照片——一迭黄了巴叽的大照片。爸爸有些扫兴,眼皮一耷,又躺在炕上。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日本姑娘。瞎五爷神采飞扬,满脸的红光如同天上的彩霞飘荡,本来就大的嘴,快咧到耳朵根上了。

    爸爸侧过身,没精打采地拿起一张照片。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又拿起一张,这个姑娘也不错。

    俺年轻的时候,好多日本大姑娘,她娘的跟俺搞对象。瞎五爷的大嘴咧着,嘿嘿地笑。这些照片就是她们给俺的。

    爸爸被他的情绪感染着,也笑了,你老划拉着几个?

    嘿,嘿。臭小子,那能乱划拉吗?瞎五爷又递给爸爸一张照片。你看看这张。

    爸爸接过照片。这是一张双人照,男的西服革履,英姿勃勃,女的俊秀文静,一身素白婚纱。

    瞎五爷的脸色有些凝重,对爸爸咕咕噜噜地说,好好看看,那男的是谁?

    听瞎五爷这么说,爸爸一轱辘爬起来,站在炕沿前,将照片举到昏黄的灯泡旁,仔仔细细地看。那男人四方脸,浓眉大眼,鼻直口方。

    瞎五爷抬起酱块子似的秃脑袋,瞪着爸爸:看清楚没,那男的是谁?

    爸爸又认真地看看照片,再看看他,试探着问,那男的是你老吧?

    对喽,对喽,那男的就是你瞎大爷我。瞎五爷乐了,情绪有些激动,咧着的大嘴颤抖着,说话声更加含浑。那女的就是掌柜的宝贝女儿,俺媳妇。

    爸爸愣了,你老娶日本鬼子的女儿做媳妇?

    啊,瞎五爷大嘴一咧,娶日本鬼子的女儿做媳妇不行啊?

    爸爸说,咱中国人最恨日本鬼子了,你老咋认贼作父,娶他女儿做媳妇?

    好小子,有骨气。瞎五爷听爸爸数落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称赞爸爸。你不知道,俺是组织派去执行任务的。

    啊。爸爸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瞎五爷说,俺跟她的那事儿,跟你叨咕过没?

    爸爸一听,他话里有文章,就故意揶揄他,那事你能跟我说?

    瞎五爷咧着大嘴,呵呵地笑,不是瞎大爷跟你外道,是怕你听了中毒。

    爸爸知道瞎五爷的脾气,就故意激他,你要怕我中毒呀,你就别说。

    嘿嘿。瞎五爷笑笑,那俺就跟你叨咕叨咕。他很兴奋,却隐约有丝丝忧郁。

    爸爸又躺在炕上,一支胳膊枕在头下,看着瞎五爷被灯光晃亮的秃脑袋,兴致勃勃地听着。

    那时俺年轻能干,手艺也好,这眼睛就是那暂累的,成天价儿瞪着细细的丝线,天长日久,这眼睛就不中用了,连眼皮都不会眨了。这暂虽说没瞎透,大白天看人只能看个黑影。那个日本掌柜的对中国伙计很凶,可挺喜欢俺。俺是为了完成任务,才跟老鬼子虚情假意。他那宝贝女儿叫樱子,看上俺了。

    瞎五爷沟壑纵横的老脸放出光彩,两只大眼珠子定定地瞪着,无限深情地向往,仿佛回到青年时代。

    爸爸瞪着眼睛,期待地看着瞎五爷。

    人家日本姑娘开化,樱子总拽俺去看戏去跳舞。不像咱中国姑娘,见着男的脸一红低下头。有一回看完戏,她不回家,非要让俺陪她住店。俺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啥,可俺不敢,让她那个小鬼子爹知道就坏菜了。你说她咋说的?

    瞎五爷瞪着两只大眼珠子问爸爸。

    爸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不知道。

    她说,你要不陪我睡一宿,我就钻汽车。她妈个巴子的,这还得了,她钻汽车了,俺活得了吗,她那小鬼子爹不把俺喂狼狗也得把俺扒了皮。再说,俺还有任务在身呢,不能因小失大呀。没法子,俺只得依着她。

    瞎五爷嘿嘿笑了两声,不讲了,装上旱烟袋,点着火,吧哒吧哒地抽起烟来。

    爸爸正听在兴头上,连忙问:你依着她做什么了?

    依着她就是依着她呗。瞎五爷不肯说,依然有滋有味地抽烟,两只大眼珠子瞪着烟雨弥漫的窗外。雨点儿打在窗户上,劈里啪啦地响。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俩干啥了。爸爸平过身,仰面躺着,瞅着黑糊糊的天棚,故意不理采他。

    嘿,嘿。瞎五爷扭回头,咧着大嘴笑了,两只圆凸凸的大眼珠子对着爸爸,吐出一口烟,说,你个小生牤子(没结婚或没和女人发生性关系的小伙子),那事儿也好说。他嘴上说不好说,话却继续着:樱子知道疼爱人,紧紧搂着俺,又是亲呀又是摩挲。你说俺咋地了?

    瞎五爷又问爸爸,还没等爸爸回答,就自问自答,俺哪受得了她这个,趴在她身上就把不住麻了,俺在她身子里的那东西,就像你们城里的自来水憋漏了管子,哧哧往外冒,没咋地就瘪茄子了。说完,他咕咕噜噜地笑起来。

    爸爸哈哈地笑,笑得在炕上直打滚儿,捂着肚子喊疼。

    爸爸听社员们说,瞎五爷年轻时娶的是日本姑娘做老婆,就是那位樱子。不幸的是,樱子奶奶生孩子时难产,娘俩都死了。怪不得瞎五爷经常看着那张结婚照发呆,咕咕噜噜地唱:

    山脚下,一株美丽的樱花谢了,

    谢了谢了,只把深深的思念,留在

    沸腾的心头。

    爸爸抑郁的心情中,又多了一份瞎五爷的哀伤。那自言自语般的咕咕噜噜歌声,犹如寒山寺的古老钟声,常常在爸爸耳边沉闷地回响。

    注:住友家:旧时代,在私人作坊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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