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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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寥落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说玄宗。

    做皇帝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普天之下,怕也没有第二个人说的出了。

    真知道的不会说,假知道的不能说——痴心妄想地失心疯了,才会天天去想做皇帝什么滋味。

    前殿一轮月明,宫外歌舞升平的是另一个天地,而内宫之中,秋寒露重,当今圣上、皇帝陛下李煦露出了一许上了年纪之人的疲惫之色。他点灯耗油地批过了今天呈上来的如山奏折,揉着眉头晃神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做皇帝的滋味儿。

    曾经年少,身为皇子,尊贵无匹,也曾打马过京华,有过那今宵不知酒醒何处的肆意风流。

    那是一双弟妹都还是不知世事的年纪,那时肃亲王李熹还是个一天不惹事儿就浑身难受的半大小子,天天要自己和母后想着办法在父皇面前说和,才能面一丁点儿的罚处;那时平阳公主还未出阁,虽是迷倒天下男子的二八佳人,气势却不输龙子皇孙,母后天天琢磨着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消受他将门虎女小妹的“美人恩”。

    天家富贵,说到底也不过父母高堂兄弟姐妹,每个人都高兴,日子过的就祥和,而彼时,那些争斗那些攻心之计,都还遥远的像是史书里的演绎,只在字里行间露出隐约的一点儿狰狞的端倪……

    如今,兄妹天人永隔,兄弟面和心不和。

    金口玉言,九五至尊,却再找不回旧年手足扶持的那些想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微笑的往昔。

    李煦一时眼神迷茫,不由顿了顿朱笔,在熟宣上点了一个拇指肚儿大的印记。

    身后的太监总管高才敏锐地瞧见了李煦瞬间的走神儿,前行半步,低声道:“万岁,天儿晚了,歇息吧。”

    李煦被这一声惊醒一样,一手团了宣纸,另一手无言撂了朱笔,并不接高才歇息的话头儿,只问:“什么时候了?”

    高才瞧瞧外面天色,道:“回万岁爷,该打更了。”

    李煦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起身往殿门走。

    高才以为他要出去,连忙跟上,准备摆驾。

    谁知李煦走到门口,就这么停住了,借着夜色瞧那并非满月的秋月。

    高才“哎呦”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胖豚鼠一样,连忙咋咋唬唬地招呼人递来外衣,亲手给李煦披上:“万岁,秋风硬,您这么吹着,当心龙体啊。”

    李煦拢了一把外衣,把高才一惊一乍的嘱咐当耳边风:“明迅呢?他那边有消息回来么?”

    李明迅就是皇长子。

    高才知道李煦问的是蛮族的事儿,事涉朝政,他只能斟酌着说:“回万岁爷,皇长子已经成年,去年就已经搬到宫外了,这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怕是没有急事儿,不会进宫来回了。”

    李煦恍然大悟一样地点点头:“哦,是这个道理,朕糊涂了……”

    蛮子是几朝皇帝处心积虑地养出的祸患,一代推一代,终于到了快要推不下去的时候,然而李煦受过蛮子公主的种种“惊吓”,明知对待蛮子,怀柔放松釜底抽薪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他总是在犹豫。

    蛮人的事在他在位的时候解决了,固然一劳永逸,但问题是怎么解决?

    自他弟弟肃亲王李熹二十年前回朝不再挂帅,朝中武将凋零,无将可用是无比的尴尬,李煦是知道的。

    李熹不再上战场,固然有太后一哭的功劳,但是疑心才是症结。

    李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务正业吃喝玩乐,尽职尽责地做着闲散王爷败家子儿,李煦也再不曾左右过。

    二十年前阵前一封暗奏,得到消息的不只是李熹一个人,后来的发展,却是让兄弟两人疑根深种。

    武将方面,肃亲王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重新启用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这么多年的疑虑,这么多年兄弟之间的隔阂,君臣之间的龃龉,真的能一战相泯?

    李煦踩着异母兄弟们的血泪白骨做到了如今的至尊之位,深知兄弟间的情深情薄,都如天有不测变幻一般,是转瞬的烟云。

    避无可避只能一战的时候他别无选择的只能启用唯一的弟弟肃亲王,只是帅与君不和,战事的胜算还有多少?

    他怀疑李熹的赤子初心还剩多少,甚至于,更不相信自己是否还守着那些年少情谊矢志不渝。

    李煦叹了口气,对待蛮子不是只需要打仗的,不动兵刀地解决也是好事,只不过,这样一来,他的所作所为与列祖列宗们也没有区别了,只是将一个随时会伤人的猛兽若有似无地封存,以留后世。

    想到这儿,李煦又有几分烦心。

    后世,子息不旺是李煦一个症结,早年几个皇子或是没有出生就出事,或是出生之后不足月便会夭折,曾有人风言风语说是他斩杀手足触怒了祖宗,因此折了他的子孙运,只不过,敢这么说的,已经都是死人。

    他膝下唯一一个长大成人的便是皇长子,可惜出身又太低了些,后面几个皇子,嫡庶暂且不论,年纪都太小,还不足以独当一面。

    李煦身子骨尚且还可以,可毕竟已经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人,这还可以的身子骨,不知道还能撑几年。

    皇帝陛下想七想八,怎么想怎么觉得今夜不踏实,顿时生出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悲壮之感。

    高才看出皇帝满心的感慨,但是一时也猜不透这莫测的帝王之心到底在感慨什么,眼看更深露重,秋风更凉,不敢耽搁,上前试探道:“万岁爷?今儿个可是歇在上书房?”

    李煦心不在焉,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失神之下,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地话:“高才,你说,当皇帝是什么滋味儿?”

    高才:“……”

    可怜伺候了李煦几十年的高公公冷汗都要下来了,心说我的天,万岁爷今儿别是又被蛮子的公主吓着了吧?

    不对啊,今儿个蛮子没带公主啊。

    要么就是被蛮子的王子吓着了?

    也不对啊。

    到底是想起什么来了,问的这都是些什么四六不通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真是个送命的问题。

    高才见天儿的差事儿,就是伺候主子宽心,知道这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只好不动声色地哄着皇上不钻这牛角尖儿:“皇上,奴才活了这点儿年纪,没见过有人比您更勤勉了……您是九五至尊,天下人都不清楚您过的是什么劳心的日子,奴才是清楚的。”

    李煦漫不经心地笑了:“照你这么说,朕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都想当的皇帝,还是个苦差事儿。”

    这话说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高公公低眉顺眼地偷摸打量着李煦的神色,没敢吱声。

    好在李煦只是不经意间的随口一说,并不是非要分个子丑寅卯,没等高才的回应,便自言自语道:“你还真说对了,这确实是个苦差事儿。”

    说了这句,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把外袍一扯随手甩给了高才:“今儿晚了,朕就歇在这儿,明日早朝后,传皇长子过来。”

    高才忙捧了明黄的衣服,微微一弯腰应了一声“是”。

    他这一声话音还没落,心心里蓦然一慌,再回头突然见得殿外一道白光从漆黑如幕的夜中夹携着寒气破空而来,血腥与杀意交织成噬人心魂的锋芒,划破了原本寂然如许的黑夜。

    “刺客!有刺客!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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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客。”秦风一手将李明远拦在身后,披散的头发优雅而服帖地垂在鬓边,挡住了他一只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他的笑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摄人心魂的邪气,两种气质交织,纠缠成了一种不知所起的妖丽秀美。

    秦风笑道:“尚老板,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你们派出的七大刺客,已经进宫了。”

    额尔都木图闻言一沉眼神,骤然看向尚云间。

    尚云间脸色先是一白,慌乱之色一闪而逝,一眼看到了秦风身后的李明远,立刻就强自镇定了下来:“秦老板知道的不少,可此时仍然气定神闲,难不成,是友非敌?”

    李明远一愣,却顿时有一种跳了黄河也洗不清冤屈的感觉,面色登时有些不好。

    秦风全然没将李明远的反应放在眼里,倒是对尚云间的说法显得颇有兴趣。

    他一手仍然钳制着李明远的动作,另一手却悠悠挽了飘散如瀑的长发,含笑而问:“哦?尚老板何出此言?愿闻其详。”

    他没有否认!

    尚云间闻言,神色紧绷地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三个来回,从中丝毫没有看出任何要动手的模样。

    秦风其人芝兰玉树,淡笑而立,从容不迫,仿佛不是撞破了国中有人私会蛮夷的大事,而只是秉烛夜游之时,巧来他乡遇故知。

    尚云间敏锐地看到秦风死死钳制肃亲王世子的动作,却从中推测出了千百种辗转的可能,这无数的可能中,似乎只有一种能配得上秦风此时不慌不忙的姿容。

    他来投诚。

    他们这群人,一直受命于正乙祠的老板温如海,而尚云间遵循其人布置如此多年,却隐隐有一种怀疑。

    温如海在明,而有一个不知是谁,又从未出面的人,是在暗处的。

    所有的事物都有他的安排,却没有他的痕迹,他才是所有一切的主使者。

    这个人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时时刻刻等着最后一击的机会,又时时刻刻为他们的行动提供着便利。

    很重要的一点,那一位这些年来,一直在似有似无的离间皇家,尤其近些年,更有隐隐针对肃亲王府的意思。

    尚云间从来不知其深层用意,却总有这样的感觉。

    如果,如今的事情涉及那一位的用意,很多事都能解释了。

    思及此,尚云间内心突然松了半口气,却也没敢全松。

    秦风的来路一向是梨园行内一个谜题,轻易没人敢惹,如果,他是那一位暗中布置多年培植多年的暗中人,也说得通。

    尚云间眯着眼,半晌,露出了一个攀交情的笑容:“秦老板,您若是敌,此刻怕是已经进宫去做那护驾的功臣了;而您,一方牵制肃亲王世子行动准备祸水东引、借刀杀人,另一方面金蝉脱壳明哲保身,不得不说,到底是那一位教出来的人,乱象之中仍然有这种游刃有余的高明。”

    秦风闻言一笑,仿佛这恭维深的心意:“好说,尚老板这嘴,夸人时受用的很。”

    尚云间见他这是应下了,心里一喜:“秦老板,是尚某先前有眼无珠,一直错认了。”

    “哪里。”秦风将额尔都木图深皱的眉和李明远阴沉的怒气一一看在了眼里,只向尚云间道:“你们这次急功近利太过了,声东击西固然好用,但挑的实在不是时候。”

    尚云间一愣:“什么?”

    秦风笑笑:“蛮人藏在城西的埋伏,早就被人端了你知道吗?”

    尚云间大惊:“不可能!”

    “还有。”秦风道,“你们想借印信代替信牌调兵,而印信,其实根本就不在你们以为的地方,怎么,那位大人没和你们说过?”

    尚云间一脸惊疑。

    “还有。”秦风抬了抬他那精致的桃花眼,“从你们想方设法利用陈紫云时,就找错了方向。”

    尚云间脸色已白。

    “陈紫云可不单纯是宋国公世子的人,那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的案子是假,信牌是假,印信是假,甚至连你们自以为里应外合快要得手的事实都是假的,你们不知道么?”

    尚云间就是再抱有幻想,此时也已经听出来不对了。

    “你究竟是谁的人?!”

    秦风从眼底漾出异样的姹紫嫣红,像是无奈,又像是悲悯:“怎么都喜欢问这句话呢?”他说,“天下人是我,我也是天下人。”

    他背后的黑夜中突然齐刷刷的闪出几个夜行之人的身影,穿行而过的速度如空中的鹰隼,无声却矫健。

    额尔都木图和李明远同时察觉到不对,前者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许,而后者,丹凤眼中的暗涌无言深沉。

    只有尚云间浑然不觉,勃然大怒:“竖子坏我大事!”

    秦风笑颜如明媚春光:“也许吧,但谁让你们的大事,被我知道了呢?在我眼里,粉饰的太平,其实也是一种太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