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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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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它不过猝然点着,顷刻间便蔓延开来。

    点燃它的人似乎也没能预料到火势燃得如此之快,学生们退后几步,有些被惊着了。他们没想到火这个事物,一旦失去束缚竟是如此凶猛,远超人的控制。

    “跑,快跑啊!”

    不知谁先喊了起来,学生们失控地向外逃去,什么都顾不得了。

    许宁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焚烧着楼牌的大火,有些失魂落魄。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被逃离火场的学生们挤促着,脚下一个趔趄,摔到在地。

    身后楼牌轰然倒塌,火星四溅。

    地上到处是被学生们翻出来的贵重器皿和物件。这些曾被拿来当做曹汝霖卖国的证据,如今却四散各处,没人管了。许宁试着爬起来,却发现小腿不知何时扭伤,竟然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你在这干什么!”

    大火中,有人对他呵斥:“怎还不快跑!”

    隔着烟雾,许宁看不清那人的脸。问话的人听他没有回答,便冲过火烟前来扶他。许宁这才看清了人,这人脸颊上还有几道淤青,身上还有伤口——不正是刚刚在门口被他们痛殴的巡警么?因为竟然保护曹汝霖这种卖国贼,之前他被学生们打得抱头鼠窜,不敢还手。

    而现在,他身上的警服还没脱下,却扶着许宁往外走。

    许宁被他送到门外,由其他学生扶住,那送他出来的人竟又返回了被大火吞噬的楼里。他伸手想要抓住人,却连一片衣袖都没碰到。

    “楼里好像还有人呢。”

    “不会被烧死了吧。”

    “没想到会这样……”

    逃出火场的人们议论纷纷,许宁瘫坐在地,却已经听不进。四周漫是难闻的灼烧味,许宁低头嗅着,却只觉得从心口到肺腑,都被这气味刺激得剧烈抽痛起来。

    许宁再也没见到那名巡警。

    这是1919年,5月4日。

    这一场火,以后七年,日日夜夜都在他梦中燃烧。

    ------------

    许宁蓦然睁开双眼。

    他首先对上的事一片红色,愣怔了一下,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过了一会,许宁才看清楚,那红色是床幔,因为太过刺眼,竟然艳丽如火。

    红色的床幔?

    许宁坐起身来,可手刚触碰到床沿,就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被白色的绷带缠得厚厚实实,就像一个发涨了的白面馒头。他用左手试着戳了一下,又疼得流了一头冷汗。

    “啧啧,还差几分火候可就熟了呢。”有人调侃他,“到时候你就可以就着酱油,吃自己的红烧手掌了。”

    许宁抬头望去,只见孟陆坐在窗边,未解衣衫,脸又疲色,似乎在窗边坐了一夜。

    “将军要我看着你,以免你出什么意外。”孟陆解释,“不过那天晚上,你真是让我大开眼见啊,许先生!”

    “这是哪?”许宁不理会他的讥嘲,左右环顾了一眼。

    “还能是哪?原先的府邸被你一把火烧了,北平也待不下去,我们只能连夜往天津转移。”

    “天津。”许宁一惊。

    “放心,没有把你接到租界。”孟陆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现在将军去租界里看望老将军了。这是在外面的房子,专门用来金屋藏娇的。”

    怪不得这床幔如此艳红。许宁心想,那少年威武的段将军,不知在这张床上与多少美娇娘行过周公之礼。他顿时觉得有些不适,既有一种窥见旁人*的尴尬,也有一种无可适从的无奈。

    “不过许宁,我倒真想问问你。”

    孟陆搬着椅子,坐到许宁床前。

    “你那一把烧得可真毫不留情!你就真没想过,万一留下来,这信会有多大作用?”

    许宁反道:“不过一封遗书。人活着都不能调动你们这些军阀,死了又有多大能耐?左右成为你们争权夺利的工具,不如毁了。”

    “那你就没想过帮一帮将军?”孟陆再问。

    许宁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已把它烧了。”

    “我知道你烧了,我就问你有没有想过为将军留着?再怎么说也可以为我们利用一番嘛!”孟陆急得跳脚,觉得许宁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听不懂自己问话呢?

    其实听不懂的人是他。

    门外,段正歧即将碰到门的手顿了顿。

    “将军?”

    副官莫名其妙。他不知段正歧耳力非常,因此早将里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在听到许宁那句“我已把它烧了”时,段正歧就明白了。

    许宁把信烧了,不让别人利用它对付来段正歧,这就是他最大的相助。要让段正歧在他眼皮底下,利用这遗书去算计别人,许宁是万万做不出的。

    想明白这点,段正歧心情骤然变好,他抬手敲了下门,迈步走进屋。

    “将军。”

    孟陆连忙起身,看到段正歧挥手示意,便和副官一齐退下。

    屋内,一时只留下许宁和段正歧两人。

    段正歧看向有些戒备的许宁,见着他包扎的右手,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我知道你的顾虑,其实并不怨恨你烧了那信。也想问,你那日阻止我与张习文冲突,是不是担心我受伤?更想知道许宁是否早就决定毁了信,好叫它不再被任何人利用。

    然而千言万语,寻常人都难以一一述清,更何况一个哑巴。

    最后,段正歧只能找了纸笔,写下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手还痛吗?】

    许宁见他似乎没有生气,便缓和了下来,点点头。

    “有点。”他道,“但不怎么痛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睡着时感觉不到,可醒来时那刺痛感几乎时时刻刻咬噬着心神,令人寝食难安。可对许宁来说,*之痛并不是无法忍受的,相反,因受着这些身体上的苦痛,他心里压抑多日的苦闷倒平和了一些。

    因此也能心平气和地与段正歧说话,没有张口便喊狗剩。

    但是段正歧是谁,他可是曾亲密与许宁相处,虽只有短短数月,也足以叫他看破许宁的伪装。

    【听说西人的医院里有些能止痛的药物,我命人去为你取来。】

    这句话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丝毫语气相助,但通读下来竟是半点容不得人拒绝,更像是命令。

    许宁苦笑:“你不是要送我回金陵吗?不如及早动身,我在这里待着也不方便。”

    【有何不便?】

    有何不变?先不说段公就在天津,和这等三造共和的人物近在咫尺相处着,已经让普通人颇感压力。就是段正歧这个金屋藏娇的屋子,许宁待着也不舒坦。

    许宁蹙着眉,心想该如何与这哑巴委婉说清楚,却没想到他的这点心思,早已泄露在眉宇间,全让段正歧看进眼里。

    于是许宁骤然听到一声笑声,还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抬头,注意到段正歧嘴角还未淡去的笑容,恍然大悟。

    这小子竟然笑了!

    寻常人都以为段正歧既然是哑的,肯定也是笑不出声。这可就错了,在他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许宁就不知道听过几次这小孩喷嗤喷嗤,笑得跟个漏了气的风箱,停不下来。

    段正歧的笑声和一般人不同,他发不出清朗悦耳的声音,只能嗤嗤地笑出气声。最开始遇见许宁的时候,小哑儿因为觉得这样丢脸,好久都不在许宁面前笑,还弄得许宁一直以为他心有郁结。

    后来许宁跟他说了,哑儿便常常笑给先生看。

    后来先生不要他了,哑儿便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许宁重遇段正歧这么久,不是未曾见过他笑。可那笑,不是无声无息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如同脸上的一层假面,噙着鄙夷冷冷对人,总之叫人不舒坦。

    像今天这样的笑容,段正歧的属下们大概也是从没有见过吧。许宁又反思起自己,是多久没畅快大笑?瞬时又想起,好似不久之前,还嘲笑过段狗剩的表字来着。

    原来他们都是重新遇到了彼此,才再次学会开怀大笑。

    正出着神,一张纸贴近到眼前,上面大字清晰可见。

    【这里除了平日我稍作休息之用,未曾住过旁人,先生不必避忌。】

    许宁一怔,倒不是为了这个真相,而是段正歧有很久没称呼自己为先生了。这几乎他以为,眼前这人还是十年前那孩子。

    当然,这只是一个错觉。为了甩开这个错觉,许宁转移话题问:“孟陆说北平不安全,是怎么了?”

    段正歧脸上的那抹笑意彻底淡去。

    【张作霖宣战,奉军不久将攻入北平。】

    奉军向冯玉祥开战?

    许宁一个挺身,连手掌火辣辣的疼都不曾注意。奉系直接攻入华北,那其他几派肯定也不会作壁上观。这么看来不仅华北,长江以北都将陷入战局。那金陵呢?金陵是否也不再安全?

    他担心槐叔,年迈的老人还一个人在家,等着许宁回去。

    【不必担忧。】

    段正歧看穿他的心思,写道。

    【金陵虽不在我辖内,但苏浙两地大部分都在我掌控。我已派人前去接槐叔,他不会有事。】

    许宁右手再次感觉到剧痛,顿时失力,要往床下摔去。段正歧丢下纸笔,跑去扶住他。身体彼此相触的一瞬,两人都是愣了一下。

    许宁感到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是比他还要魁梧的男人的手了。再加上段正歧轻描淡写地,说出苏浙大多在我掌控这句话。他这才明白,原来今日的段正歧,真的已不是他昔日的哑儿。

    而段正歧,却感受到掌下人略显单薄的肩膀。往日那曾给他遮风挡雨的宽厚身影,如今不过他一臂之宽。他有些怅然,怅然过后,心底再次涌上另类心绪。

    这样的许宁,虽不再能庇护他,却需要他的保护。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无论他做什么,许宁都无力反抗。

    段正歧眸光闪动,手下忍不住微微用力。谁知许宁却如突然使力,反过来把段正歧的手扣在手心里。

    “正歧,告诉我。”

    他盯着这年轻男人的眼睛,问:“你跟在段公身边,究竟想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