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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郁郁十方筹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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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大雪,十二月,建昌。

    幽焉大军七月进犯辽境,三个月间攻克了铁岭、沈阳、辽阳、广宁等上千里疆土,破城无算,杀民无数,之后一路南进,直抵山海关北侧。古来征战均是成一姓之功名,而其中受苦的均是无辜百姓。

    幽焉不知经营,虽然弓马强悍,却均是以掳掠为主,一时间失地失乡的难民剧增。

    难民若不是投诚幽焉,则只有三条路可选,其一为渡hn下,这一选择需耗资巨大,多为商贾采用,但一来海上无虞之灾甚多,二来海盗猖獗,顺利南下之人均是饶天之幸。

    其二则是越过山海关入关,可这山海关处两军正在对峙,随时可能化为炼狱,而山海关西北一侧又毗邻太行山与燕山一脉,若是要翻山逃难,也颇为艰难。

    而这第三,便是自辽西进入草原沙漠,绕道自河套入关,此路虽然最是遥远艰难,但反而却是最为平安可行之道。建昌地处辽西丘陵西侧、燕山余脉、朵颜卫中,可西面进入荒古,虽然沿途并非齐国国土,却仍然是难民逃难的较佳途径。

    这时虽然是极寒的天气,但是顶风冒雪之间,建昌已然汇聚了百万流民。流民这般行过,莫说建昌并非大城,即便算是玄都那般都市,如此经受难民徘徊游走,三月下来,也是吃不消的。

    难民多是携家带口,虽然也有人带足了粮食出来,可这路上多是饥民盗匪,一路下来,便也均是成了食不果腹之人。一路上冻尸饿殍无数,沿路树皮均被扒了充饥,更有食人惨状,难以叙述。放眼看去,难民中有挑扁担的、有抗锄头的、有挂铁锤的、有推独轮的,甚至于连带杂耍皮鼓都有,看来这百业之人均受到了牵连,而这几日的一场雪,不只将前路封住,还让许多人横死在道路之上。

    难民之中,有三兄弟姓苏,大哥唤做苏接客,二哥唤做苏麻利,老三唤做苏三斤。这兄弟三人本是建昌本地猎户,平时在富户黄四郎家做活,闲时充当护院。那黄四郎是本地一霸,本来三兄弟仰仗着土霸包庇,也没把难民看作什么问题,依旧跟着黄老爷吃香喝辣,孰不料三个月前黄老爷扛不住难民抢夺,又遇上了流窜的张麻子作乱,上月便携姨带产,自个儿跑了,于是乎一家的护院、家奴、仆役、丫头均成了无家之人。这般下来,大家一合计,便将黄四郎院子中的物事统统分了。这苏家兄弟猎户出身,可算识货,上去便将黄四郎家用来套椅子的虎皮给扒了,正自得意间,却忽然发现其他下人都是打了粮食逃走,如此一来,苏家兄弟才知道自己幸苦一番,却连吃食都没拿到,不过是占了个竹篮打水的便宜而已。

    冬风萧瑟之下,大雪让驿道旁的尘土变成了冻结的泥,驿道两旁的难民行走不动,均是蜷缩成一团,抱着薄薄的破袄子取暖。难民之中,自也混了这苏家三兄弟,此时这三兄弟已然许久没吃饭了,三条壮汉也被饿得猫儿也似,蜷曲着身子,窝在驿站道旁的土墙下瑟瑟发抖。他们面前铺着几张颇为完整的虎皮,却不知是何用途。

    三兄弟被一阵寒风冻醒,瑟瑟发抖,眼泪冻结。只听得老三苏三斤强自提振气力,牙关打颤,吆喝道:“建昌黄……黄四郎,建昌黄四……郎,你个王八蛋,王八蛋!”这个“蛋”字方出口,老大苏接客似乎也来了力气,也声嘶力竭地骂道:“我们的雇主,王八蛋黄鹤,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跑了……”周围难民虽然在冻饿之中,却有几人还是笑了出来,这时老二苏麻利也醒了,语带哭腔接道:“我们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啊,拿着虎皮换饭吃,换饭吃呐!以前二百两、三百两、四百两的虎皮,现在统统三碗饭,统统……”这话说得悲切,说到后来便只是嘴唇开合,全然发不出声音,便如同枯河之中的鱼儿一般。可是路边均是抱足枯坐的落难之人,这时听闻,纷纷拢了拢衣裳夹层中的观音土,却均不搭话。

    难民之中每日均会有这般饿死之人,周围人群看得多了,也早已麻木,本也只是把这苏家三兄弟当戏看,哪能真去顾及他们?于是均纷纷闭目浅睡,保持生机。

    那苏家三兄弟全身哆嗦,骂了几遍王八蛋黄四郎之后便无力再骂,瞥眼看见周遭竟无一人体恤,不由得悲从中来,四周环视。苏三斤这时转眼看见旁边坐了个瘦弱少年,正拿了一条细长棍儿,在雪泥之中写写划划,这少年的举动不同于他人,便吸引了苏三斤的注意力。这苏三斤是苏家兄弟中通些文墨的,这时歪头一看,却见那少年已然写了密密麻麻的不少东西,却均是些什么“叠积”、“圆城”、“天元”、“南六百步”之类的文字,那些文字自己虽然全都识得,却全然不知所云。苏三斤看得心中憋闷,骂道:“兀那崽子,写些什么狗屁?”他本意只是想和这少年摆摆威风,顺便聊聊天,却不料这少年自顾自继续写自己的,全然没有半点回应。

    苏三斤这时火了,捏起了一个雪团,口中喝道“去你妈的”,便向那少年写的字上投去。那少年写得投入,似是正在潜心思索推演,这时雪团投来,却也没有动摇他心思分毫,依旧不停在泥中写写算算,不时停下苦思许久,全然没将一旁捣乱的苏三斤放在眼中。苏三斤哪料得到这少年如此无礼,心中念着老祖宗“饿死事小,失了面子事大”的教训,脱下了自己脚下的泥鞋,便要投出去扰乱那少年的书写。

    却不料恰在此时,那少年手中长棍一翻,虽不见得多快,但却精准异常地点在苏三斤手腕处。苏三斤顿时觉得手臂一麻,整条臂膀都是不上力道,手掌一松,那只泥鞋斜斜飞出,恰好打在了苏麻利的脸上。那苏麻利刚刚浅浅睡着,却不料鼻梁一阵疼痛将他弄醒,睁眼一看,却见自己的兄弟左脚光着、正眼神怯怯地看着自己,自己的前胸还有一只泥鞋,而周围的人这时都低着头窃笑不已,顿时便明白了其中原委,一时间气得脸颊煞白,柳眉斜飞,怒视着苏三斤,重重地“哼”了一声,两手成钳,便要上去掐苏三斤。

    苏三斤受了冤屈,却辩驳不得,一时间手忙脚乱,连声道歉,然后手指着那少年方向,但却见那少年拎着长棍,已然向城里走去。苏三斤待要向周围人寻求印证,却不料大家纷纷开始起哄,正焦急之时,忽然听得一声闷哼,苏麻利已然扑到苏三斤身上,张口就向苏三斤耳朵上咬去。这番闹腾下来,苏接客也被弄醒了,急忙拉住苏麻利,伸手揪着苏麻利的耳朵骂道:“老二,注意点影响成不,咱苏家是体面人,别整天搞得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似的。”周围难民看见这番混乱,暂时也忘了肚饿,均是纷纷围观嬉笑。

    这时忽然听得旁边一个猎户模样的年轻人轻声道:“猴儿,给他们点吃的吧。”那年轻人身旁一个瘦小猎户似乎极不情愿地打开了行囊,取出了三个馒头,扔给了苏家三兄弟。那三兄弟原本还怒目相对,这时见了馒头,顿时心中再也没有其他思绪,扑上来便各自抢了一个馒头,向口中塞去。那苏接客第一个吞完,似是强忍了咽喉的胀痛,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却见那年轻人一行三人便要走远,连忙叫道:“壮士留步,苏家向来不食嗟来之食,壮士您选一张虎皮吧……”苏三斤这时也叫道:“这都是二百两、三百两、四百两的虎皮啊。”他台词说得溜了,一下子便没改过来。

    那年轻猎户闻言停步,似乎略微讶异,转瞬便有了点玩心,道:“那就要四百两的吧。”旁边的苏麻利听闻,似乎吓到了,“嘤咛”一声便压在地上最好的一片虎皮之上,之后又觉得失态,低头移开。

    那年轻猎户身旁两个猎户见状,也是哈哈大笑,却听那年轻猎户问道:“我不要你的虎皮,你是本地人吧,我们要买点药,你们给我带路吧,我这儿还有馒头。”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包袱皮。

    不料这番话刚一出口,驿道旁竟然一下子层层围上许多人来,许多人争先说道自己是本地人,可以带路。这时,其中一个怀抱孩子的干瘦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驿道雪泥之中,大声嚎哭起来,边哭边叫道:“大侠,我的孩子才三个月大啊,我的男人被山贼砍了,我造了什么孽啊……”旁边的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妇也一下子跪倒,声音低哑,连连磕头道:“给……给我点吃的,我饿,饿啊,三天都没吃东西了,我的孩子也死了,孙子也死了……”说着说着,一下子便上前死死抱住了那年轻猎户的腿脚。

    周围众人见状,也都是纷纷跪倒上前,将那三人死死抱住,他们这时虽然均是饿了许多时日,但这番见到有吃食的希望,瞬间迸发出可观潜能,一时间驿道之内,竟然层层叠叠围了半里的人。众人自言自语自己的悲惨处境,哀哭与嚎叫此起彼伏,都是在诉说自己的不幸与苦难,说到后来,在外围的人眼见抢不到食物,眼中竟然渐渐泛起绿光。

    那三人中,本来以那最先发话的年轻猎户为首,而他也是武艺最高之人,但他这时却心生迷惘,并未挣扎,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解决,这时他身后那个叫“猴儿”的少年一拉他的衣袖,急道:“白哥儿,别愣着,再迟咱们便都走不了了。”说着伸腿一踢,将旁边抱住自己腿的难民踢开,招呼另一人道:“酱油,快走啊。”说着两人快速向后飞奔而出。

    那为首的年轻猎户这时似乎有些不忍,待要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包袱皮,却见外围的难民已然向内挤来,口中喊道:“大家别让他们逃了,就是这些恶霸夺了咱们的生路,咱们不抢就要饿死了。”说着竟然脚踩着前方跪倒的难民挤上前来,方才那跪倒的老妇被这人潮一挤,顿时扑倒在泥中,被人群踩踏之下,瞬间便没了生气。

    那为首的年轻猎户本已准备布施,这时见状,眼中怒光一闪,袖间倏忽射出一道玄光,只见那带头挤上前来的难民忽然喉间飙血,已然一命呜呼。周围人见到杀人,一时大乱,那为首的年轻猎户挣脱人群,“扶摇步”展开,几个起落之下,便落在了“猴儿”和“酱油”身边,三人乘乱时身形一闪,便借着地势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