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鹤舞晴空 > 第25章 扎西德勒

第25章 扎西德勒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妈妈拉着我慌慌张张走出屋门,又走向院门,突然停下了:“哎哟,门还没锁。”

    就在妈妈锁门的时候,红嘴鸭从屋檐上飞起来,嘎嘎叫

    着,飞向了隔壁的救助站,像是报信去了:锁门啦,锁门啦,他们开始锁门啦。它这么一叫,我就想起一个比锁门更重要的问题:救护站的动物怎么办?

    巴亚尔说:“不是有格列吗?”

    格列是救助站的站长,救助站刚一成立他就来了。

    记得爸爸领他来的那天,也是大鸬鹚老黑到来的日子。大鸬鹚老黑被猎枪打烂了脖子,快不行了。

    爸爸说:“除了它,这里还有一只被狼咬断了腿的小藏羚羊、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黑颈鹤、一只还是孩子的红嘴鸭。以后需要救护的动物会越来越多,你也会越来越忙。”

    格列说:“不怕忙,就怕不忙,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忙。”

    爸爸说:“太好了,就让我们把这些动物当成自己的孩子和朋友吧。”

    从此格列就开始负责救助站的事儿:喂养动物啦,打扫卫生啦,购买动物吃的鱼、肉、粮食和蔬菜啦,去河边割青草啦,雇人修建人和动物住的房屋啦,围绕救助站扎起高高的篱笆墙啦,把水河的水引过来修建大池塘啦,在大池塘里养鱼养虾啦。救助站的动物越来越多了,他也就越来越忙了。我看到他时,他总是在干活,连跟我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他不跟我说,我就跟动物们说,我跟所有动物说着所有的话。动物们以为我也是动物,就再也不怕我了。

    我知道格列每天什么时候给什么动物喂什么食,每到喂食的时候我都会出现在他身边,抢着他手里装食物的铁盒说:“我来喂,我来喂。”

    这样重复了几次后,格列就说:“你这么喜欢喂动物,那以后就由你来喂吧。”

    我高兴地跳起来,唱歌一样对着动物喊道:“谁吃肉?谁吃鱼?谁吃草?谁吃米?你们快快告诉我。”

    格列严肃地说:“食物我会给你准备好,但你绝对不能漏掉,有的一天喂一次,有的一天喂两次,有的一天要喂好几次。”我使劲点着头,记下了所有动物喂食的时间和次数,从此就成了救助站专门喂食的人。我一边喂食一边跟动物们说话,动物们一边吃食一边跟我聊天,它们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它们在说

    但是现在我要走了,谁来给它们喂食?谁来跟它们说话?格列吗?他喂食可以,说话就不行了,他是个不多开口的人,大人说他沉默寡言。他一沉默寡言,动物们也就沉默寡言了。

    还有一件事儿格列也不会,就是给动物看病。

    我也不会,那是妈妈才可以干的事儿。妈妈是畜牧兽医大学下属的动物医院的医生,会用听诊器听动物们的心跳和呼吸,会给它们打针、喂药、包扎伤口,会给它们做顶难的手术,还会在她说的“适当的时候”帮助它们走啊跑啊跳啊飞啊,她说这叫康复训练。现在妈妈要走了,难道动物们就不看病了,也不康复了?

    妈妈急中生智,拿出手机说:“我给同事打个电话,让他派畜牧兽医大学的几个学生每天过来照看一下。”

    妈妈打了电话,我们便走出了我家的院子。前面是小路,小路的尽头停着巴亚尔开的画着蓝色翅膀标志的吉普车。但妈妈和我都没有立刻走向吉普车,而是快步走向了旁边的救助站。

    不管我们心里如何着急得像着了火,都觉得有必要给格列打声招呼:我们好几天都不在,就你一个人了,你会比之前最忙的时候还要忙。

    更有必要给动物们说声再见:我走了,妈妈也走了,我们会想你们的。尤其是妈妈,一定放心不下那些正在接受治疗的动物。

    妈妈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虽然好几次说再也不管爸爸的事儿了,却又比过去更加忙着操心救助站的动物们。

    站在救助站大门的门楣上迎接我们的红嘴鸭噗地飞起来,急急忙忙通报去了:来啦,来啦,他们来啦。格列立刻跑过来,打开救助站的大门,让我们进去。

    妈妈望着不远处的野驴对格列说:“千万千万不能让它跑出救助站去。它还是个瘤子,跑不了多远,万一撞上汽车不的了。”

    格列“噢呀噢呀”的答应着,“噢呀”就是“好的”。

    野驴是半年前来到救助站的,屁股烂了,一条腿断了。

    巴亚尔说它是从悬崖上跌下来摔坏的,肯定是遇到了雪豹或者狼群的追逐。

    妈妈给它做了接骨手术,又给它打了石膏,怕麻药

    过后它会疼得胡乱踢踏,造成第二次断折,还把它绑了起来。

    那些日子我天天守着达娃,给它喂草、喂水、喂药,还给它刷毛。

    守了两天,它就知道我和妈妈不会害它。守了半个月,它就明

    白我们是在给它治伤,不再怕人了,也不用继续绑着,还能对我的

    声音做出反应,只要我喊一声“达娃”,它就会晃一下头。达娃是

    格列给它起的名字,意思是“月亮”。

    守到达娃能够站起来,在院子里走东走西时,它就开始亲近我了:用鼻子吹吹我的头发,用嘴唇蹭蹭我的衣服。看到红嘴鸭

    落在我的肩膀上啄我的耳朵玩,它会嫉妒地叫一声:走开。有时它还会冲我乐子。

    妈妈和格列见了都说:“小心,它一惊一乍的,会踢伤你的。”

    跟我玩呢!

    我笑笑说:“没事儿的。”

    只有我知道,它不是想踢人,我在电话里给爸爸说起过野驴。

    爸爸说:“它都可以向你撒欢了?你要是也冲它一惊一乍地蹦跳两下,它会很高兴的。”

    我放下电话,跑到达娃跟前蹦跳起来。它果然高兴得一连跳了三个半聂子,最后一个跃子刚要旭起来,就被跑过来的白唇鹿打断了。

    在救助站,白唇鹿跟野驴的关系最好,经常一起吃草,一起喝水,还会一起聊天,就像爸爸说的,很多动物更喜欢用肢体语言表达意思。它们都来自唐古拉草原,就像同一个地方的人说着同一种方言一样,肯定都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但我觉得它们之所以关系好,是因为白唇鹿受的伤跟野驴一样,都在屁股和腿上。不过它受的是枪伤,不是摔伤,一个顶顶坏的盗猎者藏在它喝水的地方朝它开了一枪。

    巴亚尔说,射出去的是霰弹,是一种杀伤面积很大的罪恶的子弹。

    它来的时候肚子鼓鼓的,一对惊恐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们。我知道它哭了,它在向我们乞求着什么。

    我们是人类,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照顾它们,而不是为了打死它们或者吃掉它们。这是爸爸说过的话。

    妈妈见了白唇鹿就惊叫一声:“是头母鹿啊,还怀了孕?”

    巴亚尔和格列都问:“有没有办法让它生下来?”

    妈妈反问道:“你们的意思是让母鹿和小鹿都活着?”

    我看巴亚尔和格列都在点头,就大喊一声:“对啊,都活着,就像我跟妈妈一样,都活着。”

    妈妈打了我一下说:“你倒会打比方。”

    红嘴鸭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从我和妈妈之间穿过,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不许打如意。

    妈妈说:“我只能试试,但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百分之九十九的绝望里,包括了只能就活一个和一个也救不活。

    我说:“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他在有什么用?他又不会做手术。”妈妈说罢,把胸前的听诊器戴到耳朵上,给趴在地上的白唇鹿做了一番检查,又说,“它很虚弱,已经没有力气生育了,只能做剖宫产,而且要快,避免胎死腹中,我得去准备一下。

    我问:“什么叫剖宫产?”

    妈妈不回答,匆匆忙忙走了。

    这时候我看到,巴亚尔和格列的眼神里,有那么多那么多星星一样闪烁的亮光。那是一种期待,一种对妈妈的信任。

    第二天,妈妈请来了她在医院的两个同事,跟她一起在救助站那间经常做手术的屋子里,给白唇鹿做了剖宫产。妈妈不让我进去,也不让巴亚尔和格列进去。我们在外面等着,一上午过去了,都快要急死了。我听不见红嘴鸭要我喂它的恳求声,烦躁地赶走了想让我带它去饮水的黄马光,还把在我跟前走来走去的桑觉训斥了一顿:“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卧一会儿?”

    手术室的门终于响了,妈妈抱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白唇鹿。我扑过去,看着它忽闪忽闪翻着眼睛,摸了一下。

    “小心,别摔到地上。”

    巴亚尔和格列都急着问:“白唇鹿呢?”

    “也好着。”妈妈说,“真是个奇迹。”

    格列嘿嘿笑了。

    巴亚尔却哭起来:“我以为已经死了。”

    红嘴鸭飞进手术室看了看,又飞出来,欢快地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不停地叫着:都活啦,都活啦。

    妈妈说:“你们给小白唇鹿起个名字吧。”

    格列说:“扎西德勒。”

    巴亚尔擦着眼泪说:“两个字的好记,叫扎西还是叫德勒?”我顺嘴喊了一声:“扎西。”

    这会儿,妈妈指着跟野驴在一起的白唇鹿说:“还有它,枪伤的后遗症挺严重的,绝对不能让它出去,万一走失,就很难找回来。”

    格列说:“噢呀,你们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看着。”

    妈妈又走向咖啡色的小藏马熊咖和啡啡。它们正抱在一起玩打架,看到我们后,一只趴着不动了;一只朝一边跑去,我赶紧包抄过去拦住了它。

    妈妈蹲下去,看了看它们的眼睛和耳朵,又看了看地上的粪便说:“药还有吧?不能停了,至少还得吃三天。”

    咖咖和啡啡从上个星期开始拉肚子,妈妈说是水土不服,又解释道,城市的气候对它们来说太热了,氧气也太多了点,细菌滋生得快,它们受不了。

    太可怜了,它们已经没有妈妈了。

    一个月前,爸爸在黄河源区的扎西德勒滩看到了它们,在它们身边守了两天,也没见熊妈妈出现。他又开着车,在藏马熊习惯活动的五十公里的范围内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熊妈妈,就让巴亚尔把它们送到了救助站。

    巴亚尔说:“母熊从来不会遗弃自己的孩子,肯定出事儿了。在扎西德勒滩,成年藏马熊几乎没有天敌,十有八九来了盗猎者,你爸爸正在带着人满草原搜查呢。”

    两只小藏马熊很害怕人,从来不主动接近我们。我想跟它们玩,它们总是躲躲闪闪的,躲不过去时就吱吱哇哇地叫,好像我是个随时都会伤害它们的可怕的魔鬼。

    爸爸在电话里说:“一定是它们看到了盗猎者猎杀母熊的情形,不然不会这样,它们很长时间之内都会对人保持警惕。也好,让它们知道人里头有坏人,免得像母熊一样,遇到坏人还不知道躲避。”

    夜里,我梦见了熊妈妈遇难的悲惨场景:藏马熊一家藏身的地方被盗猎者发现了,熊妈妈看到盗猎者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知道危险来临,就跑了出去,想引诱盗猎者远远地离开两只小藏马熊。它跑啊跑啊,跑过了山岗,跑过了河流;盗猎者追啊追啊,追过了山岗,追过了河流。两只小藏马熊知道妈妈危险了,就跟在盗猎者后面一边跑一边喊:救救妈妈,救救妈妈。

    突然,枪响了。

    两只小藏马熊被吓得停了下来。又是一声枪响。它们躲在土堆后面看到了熊妈妈倒下去的身影。倒下去的熊妈妈吼了一声,那是盗猎者听不懂的熊的语言:孩子们,别过来。

    藏马熊妈妈就这样死了。

    两只小藏马熊哭着,我也哭着。我喊叫着“咖咖”“啡啡”,从梦中哭醒了。

    妈妈挨个儿看着需要治疗伤病的动物,唠唠叨叨地叮嘱着,格列不停地“噢呀”着。完了妈妈说:“走吧。”

    然后快快地穿过了救助站的大院子。

    可我的告别还没完呢。

    我向池塘边的斑头雁大叔招手,向卧在动物房舍前低头沉思的桑觉招手,向黄马光光、赤麻鸭、黑颈鹤招手,向藏羚羊、馋嘴狐狸、大灰狼招手。

    飞雕小黑依然落在我家的屋顶上,好像不愿意飞过来经历这样的告别,我看不见它,就没有向它招手。

    救助站现在一共十四个动物,我一一向它们告别:再见了,再见了。

    妈妈说告别是为了再次见面,所以要说“再见”。

    可是我跟这十四个天天在一起的动物朋友,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好像谁也说不准。那个在它们受到伤害时发现了它们,又亲自或者派巴雅尔送它们来这里的人,失踪了,也就是藏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万一需要寻找很长很长时间,我跟它们就会很长很长时间不再见面,这可怎么办?我会想死它们的。

    站在黄马光光屁股上的红嘴鸭嘎嘎叫着飞过来,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抚摸着它的翅膀说:“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就好了。

    阳阳用黑亮黑亮的眼睛望着我,像是说:别的动物呢?你也想让它们跟你去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抱起它,捋了捋它整整齐齐的尾巴,把它丢向空中。它飞了一圈,落到树上,不停地冲我嘎嘎叫,像是伤心地哭了。

    妈妈在救助站的大门口催我快走。我转向格列,不舍地招招手,说着“再见”。

    格列送我们走出救助站,说了好几声“扎西德勒”。格列是藏族人,喜欢说“扎西德勒”,意思就是吉祥如意,这是最美好的祝福。

    突然,妈妈又走了回来,一边拽起我的手,一边对格列小声叮嘱道:“要是笑脸叔叔来救助站,你别搭理他,就说有关动物的任何事儿都得医生同意,让他等着我们回来。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别接,见面问起来就说手机坏了。

    我说:“爸爸说撒谎不是好孩子。”

    妈妈说:“那要看对谁,为了什么。对笑脸叔叔这样的人,你能说实话吗?”

    我和格列都摇摇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