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阳光总会照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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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天边出现了一溜儿燃烧的云，像是聚集了无数只馋嘴狐狸，又像是一匹枣红马在跑动中抖起了密集的马鬃。公路是插向红云的，红云一次次滚过来。
渐渐暗下去的天上，斑头雁被耀红的姿影如同一盏悬空的灯。金雕也像灯，却飞得很低，忽闪忽闪的，有些吃力。因为离地面越近气流越弱，气流就是风，风要是不托住它的翅膀，它就不能轻松自如地滑翔。后来程汝意知道，金雕在傍晚时分总是飞得很低，它在寻找落脚的地方，不光是为自己，也为了高高在上的斑头雁。
金雕和斑头雁虽然互相不服气，总想在各个方面都超过对方，却一次也没有真正分开过，不由自主地互相吸引已经成了习惯。尤其是晚上，本能的挤对又会变成本能的依赖，睡觉总是轮换着的。不睡的那个就成了哨兵，会及时提醒对方，危险来了。
高原的大地上，豹子、狼、猞猁、熊这些食肉动物都喜欢在夜色中出没，它们会吃掉晚上在旷野里睡觉的动物，晚上睡觉的动物大部分是牛啊羊啊马啊雁啊这些食草动物。
程汝意问过父亲：“食肉动物好，还是食草动物好?”
程潇说：“一样好，没有食肉动物，食草动物就会把植物吃光，一个没有任何植物的地方是多么荒凉啊。”
程汝意说：“那就是沙漠。”
程潇说：“对了，谁愿意生活在沙漠中呢?反过来说，植物养活了食草动物，食草动物又养活了食肉动物。它们是互相制约又互相成全的关系。”
天黑了。
红嘴鸦轻轻叫了一声，从程汝意身边跳到了窗前。程汝意让王铁开慢一点，然后放下了车窗玻璃。红嘴鸦飞出去又飞进来，程汝意知道它是去拉屎了。现在它就可以安然睡觉了，能一口气睡四个小时。
程汝意瞪着窗外的暗夜，不停地打着哈欠，想睡又睡不着。
突然，迷迷糊糊的程汝意感觉自己飘了一下，又飘了一下，就像展开翅膀在天上飞那样，接着就听到了红嘴鸦急促的嘎嘎声。
咚的一声响，汽车剧烈地颠簸起来。
程汝意醒了，看到车灯照耀的前面已经不是路，而是倾斜的草原。
王铁“哎哟”一声，使劲扭动着方向盘，又一脚踩住刹车，然后倒了几下，把驶出路面的车又开上路基，慢慢停下了。
“刚才打了个盹，太危险了，我得眯一会儿。”
尼玛说：“别着急，出了事儿咋办?等天亮了再走。
“不用，眯瞪一个小时就行。”王铁说着，趴在了方向盘上。
程汝意抱着红嘴鸦，看到窗外亮亮的，有月亮，像天放晴了。
月光下有个黑影在呼哧呼哧移动，突然停下了，忽地站起来，趴在车窗上，朝里看着。
程汝意也看着它，那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熊。
熊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都能照见人的影子了，鼻子有点潮湿，好像刚喝过水；嘴上流着草沫子，好像刚吃过草，脸上的毛短短的，黄黄的，脖子上的毛又长又密又黑，好像它也像王铁一样喜欢戴围巾。它弯下身子，在车门上蹭了蹭头，又转过身去，一下一下地蹭着背。
程汝意戴上一直放在车座上的棉手套，隔着玻璃跟它的大熊掌比了比，用招手和吐舌头的办法说了半天话，熊才离开。
程汝意望着它缓缓远去的硕大的背影，轻轻打开车门，想走出去送送它，腿一踏到地上就又缩了回来。熊回头看了一眼，像是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然后继续往前走。
程汝意想起了父亲的话：“只要人不侵犯动物，动物就不会侵犯人。但也不能失去警惕，因为你没有侵犯，不等于别人没有侵犯，而对动物来说，张三、李四的侵犯，就是整个人类的侵犯，很难说它不报复。最好的方式，就是跟它们保持足够的距离，远远地望着，别去打搅人家。不打搅就是友好相处。”
程汝意关好车门，心想跟这只大熊保持距离了吗?
保持了，相隔着车窗玻璃的车内车外就是远远的距离，远得程汝意摸不着它，它也摸不着程汝意。
等程汝意再次醒来时，车正在行驶，速度很快，两边出现了闪烁的路灯，路灯后面还有楼房。
程汝意有点诧异：高原也有城市?
王铁和扎西正在小声说话，像是在商量：住，还是不住?
王铁看到程汝意醒了，于是笑道：“如意，昨天晚上来熊了你知道吗?还在车边拉了一泡屎，扎西看到了。”
程汝意说：“知道，我还跟它说了好多话。””
王铁惊问道：“你打开车门出去了?多危险啊，怎么不叫醒我?下次不许这样了!”
程汝意没有回答王铁的话，跟熊有了一次像孩子一样的亲密接触，明白了动物跟人一样好。
王铁把车停在一排平房前，敲开了一扇门。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伸出脑袋看了一眼，说了声等等便又缩了回去。一会儿他穿戴整齐地出现在程汝意面前，借着屋檐下的灯，向王铁鞠了一个躬，又冲程汝意似笑非笑地点了一下头，“怎么才到?我以为你们不来了
王铁说：“别的地方可以不去，这里是必须来的。”
他说：“来了也是白来，程潇没有任何消息。”
这一排平房是救助站的办事处。
办事处最先知道了程潇失踪的消息。
眼镜说：“我前天访问了许多牧人，都说近期没有见到救助站的站长，遇难的事儿更没有听说过。今天准备再去几个地方，周边有水的地方我都想跑到。”
王铁严肃地说：“谁说遇难了?是失踪。”
眼睛愣了一下，看了看程汝意说：“对对，失踪。失踪是需要寻找的，现在正在寻找，保不齐哪天……不说了。”
扎西说：“保不齐哪天就能找到是吧?希望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要净往有水的地方跑?”
眼睛说：“你不知道啊?站长最近一年一直在研究水的问题。都说高原是中华水塔，可是水塔的水到底少了还是多了呢?”
王忒催促说：“往下说呀，少了还是多了?”
眼睛说：“站长说大气变暖引发了大地变暖，埋在地下的永冻层出现热融，泉水外溢，又被很快蒸发，看着水多了，其实少了。更麻烦的是水温上升造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水在3.98℃时密度最大，体积最小，质量最高，小于这个度数就会出现冷胀热缩。尤其是冬天，一桶冰只能化出半桶水，看着是多的，其实是少的。超过3.98℃又会出现热胀冷缩，现在的大部分河流和湖泊都达到了历史的最高水温，密度小了，体积大了，质量差了，也就等于我把半桶水当成了一桶水，看着多了，其实是少了。”
程汝意问了一句：“那怎么办呢?”
眼睛拍了拍程汝意的肩膀说：“你爸没告诉你啊?他现在整天琢磨的就是跟水有关的事儿，可不可以在日益退化的冰川里配备大型制冰机啦，可不可以在河里和湖中增加降温设备啦，可不可以在地下水和永冻层里大面积埋设冷冻剂啦。我担心他是去干这事儿的时候才遇难的，不不不，才失踪的，所以要到有水的地方去找找，万一呢?”
程汝意听着，先是用纸巾揉着眼睛，然后便哇的一声哭了：“听你们讲，不是雪埋掉，就是水淹掉，还会让沼泽陷掉，我爸的死看来是确定无疑了？”
眼睛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汝意。
王铁赶紧解释道：“他说的是万一，你别往心里去。高原就是个蓄水的地方，不是冰雪，就是河水；不是湖泊，就是沼泽，程潇在哪里都有可能失踪，会找到的。”
他又对眼睛说：“快快快，搞点吃的，我们饿着呢。”
眼睛把大家领进了平房，忙活了一会儿，端上来了一锅羊杂碎汤和一摞大饼，还有辣椒、盐、醋、葱花什么的。
程汝意盛在碗里吃着，还没吃完，天就亮了。
眼睛问道：“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这里有的是床，
救助站的人在野外跑累了，就会来这里休整。”
没等王铁回答，扎西就说：“不睡了。”
王铁冲程汝意点点头：“昨晚在车里好歹睡了一会儿。
程汝意放下碗，跑向门外：“快看，太阳。”
好像最近就没见过太阳，好像金灿灿的阳光是第一次打在身上。程汝意发现阳光是烫手的，是有味道的，带着牧草的清香和牛奶的甜香。
红嘴鸦出现了，落在程汝意的肩膀上，用嘴巴蹭了蹭她的耳朵。
程汝意知道它是饿了，就去拿了一块大饼，一点一点往鲜红的嘴里放。金雕不知从哪里飞来，用翅膀打了红嘴鸦一下，落在了屋顶上。红嘴鸦也滑向了地面，又飞起来，冲着金雕嘎嘎地叫了几声，落到树上去了，那里有它喜欢吃的虫子。
一切，在阳光底下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如果再能找到父亲就更好了。
黄昏时分，天边出现了一溜儿燃烧的云，像是聚集了无数只馋嘴狐狸，又像是一匹枣红马在跑动中抖起了密集的马鬃。公路是插向红云的，红云一次次滚过来。
渐渐暗下去的天上，斑头雁被耀红的姿影如同一盏悬空的灯。金雕也像灯，却飞得很低，忽闪忽闪的，有些吃力。因为离地面越近气流越弱，气流就是风，风要是不托住它的翅膀，它就不能轻松自如地滑翔。后来程汝意知道，金雕在傍晚时分总是飞得很低，它在寻找落脚的地方，不光是为自己，也为了高高在上的斑头雁。
金雕和斑头雁虽然互相不服气，总想在各个方面都超过对方，却一次也没有真正分开过，不由自主地互相吸引已经成了习惯。尤其是晚上，本能的挤对又会变成本能的依赖，睡觉总是轮换着的。不睡的那个就成了哨兵，会及时提醒对方，危险来了。
高原的大地上，豹子、狼、猞猁、熊这些食肉动物都喜欢在夜色中出没，它们会吃掉晚上在旷野里睡觉的动物，晚上睡觉的动物大部分是牛啊羊啊马啊雁啊这些食草动物。
程汝意问过父亲：“食肉动物好，还是食草动物好?”
程潇说：“一样好，没有食肉动物，食草动物就会把植物吃光，一个没有任何植物的地方是多么荒凉啊。”
程汝意说：“那就是沙漠。”
程潇说：“对了，谁愿意生活在沙漠中呢?反过来说，植物养活了食草动物，食草动物又养活了食肉动物。它们是互相制约又互相成全的关系。”
天黑了。
红嘴鸦轻轻叫了一声，从程汝意身边跳到了窗前。程汝意让王铁开慢一点，然后放下了车窗玻璃。红嘴鸦飞出去又飞进来，程汝意知道它是去拉屎了。现在它就可以安然睡觉了，能一口气睡四个小时。
程汝意瞪着窗外的暗夜，不停地打着哈欠，想睡又睡不着。
突然，迷迷糊糊的程汝意感觉自己飘了一下，又飘了一下，就像展开翅膀在天上飞那样，接着就听到了红嘴鸦急促的嘎嘎声。
咚的一声响，汽车剧烈地颠簸起来。
程汝意醒了，看到车灯照耀的前面已经不是路，而是倾斜的草原。
王铁“哎哟”一声，使劲扭动着方向盘，又一脚踩住刹车，然后倒了几下，把驶出路面的车又开上路基，慢慢停下了。
“刚才打了个盹，太危险了，我得眯一会儿。”
尼玛说：“别着急，出了事儿咋办?等天亮了再走。
“不用，眯瞪一个小时就行。”王铁说着，趴在了方向盘上。
程汝意抱着红嘴鸦，看到窗外亮亮的，有月亮，像天放晴了。
月光下有个黑影在呼哧呼哧移动，突然停下了，忽地站起来，趴在车窗上，朝里看着。
程汝意也看着它，那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熊。
熊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都能照见人的影子了，鼻子有点潮湿，好像刚喝过水；嘴上流着草沫子，好像刚吃过草，脸上的毛短短的，黄黄的，脖子上的毛又长又密又黑，好像它也像王铁一样喜欢戴围巾。它弯下身子，在车门上蹭了蹭头，又转过身去，一下一下地蹭着背。
程汝意戴上一直放在车座上的棉手套，隔着玻璃跟它的大熊掌比了比，用招手和吐舌头的办法说了半天话，熊才离开。
程汝意望着它缓缓远去的硕大的背影，轻轻打开车门，想走出去送送它，腿一踏到地上就又缩了回来。熊回头看了一眼，像是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然后继续往前走。
程汝意想起了父亲的话：“只要人不侵犯动物，动物就不会侵犯人。但也不能失去警惕，因为你没有侵犯，不等于别人没有侵犯，而对动物来说，张三、李四的侵犯，就是整个人类的侵犯，很难说它不报复。最好的方式，就是跟它们保持足够的距离，远远地望着，别去打搅人家。不打搅就是友好相处。”
程汝意关好车门，心想跟这只大熊保持距离了吗?
保持了，相隔着车窗玻璃的车内车外就是远远的距离，远得程汝意摸不着它，它也摸不着程汝意。
等程汝意再次醒来时，车正在行驶，速度很快，两边出现了闪烁的路灯，路灯后面还有楼房。
程汝意有点诧异：高原也有城市?
王铁和扎西正在小声说话，像是在商量：住，还是不住?
王铁看到程汝意醒了，于是笑道：“如意，昨天晚上来熊了你知道吗?还在车边拉了一泡屎，扎西看到了。”
程汝意说：“知道，我还跟它说了好多话。””
王铁惊问道：“你打开车门出去了?多危险啊，怎么不叫醒我?下次不许这样了!”
程汝意没有回答王铁的话，跟熊有了一次像孩子一样的亲密接触，明白了动物跟人一样好。
王铁把车停在一排平房前，敲开了一扇门。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伸出脑袋看了一眼，说了声等等便又缩了回去。一会儿他穿戴整齐地出现在程汝意面前，借着屋檐下的灯，向王铁鞠了一个躬，又冲程汝意似笑非笑地点了一下头，“怎么才到?我以为你们不来了
王铁说：“别的地方可以不去，这里是必须来的。”
他说：“来了也是白来，程潇没有任何消息。”
这一排平房是救助站的办事处。
办事处最先知道了程潇失踪的消息。
眼镜说：“我前天访问了许多牧人，都说近期没有见到救助站的站长，遇难的事儿更没有听说过。今天准备再去几个地方，周边有水的地方我都想跑到。”
王铁严肃地说：“谁说遇难了?是失踪。”
眼睛愣了一下，看了看程汝意说：“对对，失踪。失踪是需要寻找的，现在正在寻找，保不齐哪天……不说了。”
扎西说：“保不齐哪天就能找到是吧?希望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要净往有水的地方跑?”
眼睛说：“你不知道啊?站长最近一年一直在研究水的问题。都说高原是中华水塔，可是水塔的水到底少了还是多了呢?”
王忒催促说：“往下说呀，少了还是多了?”
眼睛说：“站长说大气变暖引发了大地变暖，埋在地下的永冻层出现热融，泉水外溢，又被很快蒸发，看着水多了，其实少了。更麻烦的是水温上升造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水在3.98℃时密度最大，体积最小，质量最高，小于这个度数就会出现冷胀热缩。尤其是冬天，一桶冰只能化出半桶水，看着是多的，其实是少的。超过3.98℃又会出现热胀冷缩，现在的大部分河流和湖泊都达到了历史的最高水温，密度小了，体积大了，质量差了，也就等于我把半桶水当成了一桶水，看着多了，其实是少了。”
程汝意问了一句：“那怎么办呢?”
眼睛拍了拍程汝意的肩膀说：“你爸没告诉你啊?他现在整天琢磨的就是跟水有关的事儿，可不可以在日益退化的冰川里配备大型制冰机啦，可不可以在河里和湖中增加降温设备啦，可不可以在地下水和永冻层里大面积埋设冷冻剂啦。我担心他是去干这事儿的时候才遇难的，不不不，才失踪的，所以要到有水的地方去找找，万一呢?”
程汝意听着，先是用纸巾揉着眼睛，然后便哇的一声哭了：“听你们讲，不是雪埋掉，就是水淹掉，还会让沼泽陷掉，我爸的死看来是确定无疑了？”
眼睛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汝意。
王铁赶紧解释道：“他说的是万一，你别往心里去。高原就是个蓄水的地方，不是冰雪，就是河水；不是湖泊，就是沼泽，程潇在哪里都有可能失踪，会找到的。”
他又对眼睛说：“快快快，搞点吃的，我们饿着呢。”
眼睛把大家领进了平房，忙活了一会儿，端上来了一锅羊杂碎汤和一摞大饼，还有辣椒、盐、醋、葱花什么的。
程汝意盛在碗里吃着，还没吃完，天就亮了。
眼睛问道：“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这里有的是床，
救助站的人在野外跑累了，就会来这里休整。”
没等王铁回答，扎西就说：“不睡了。”
王铁冲程汝意点点头：“昨晚在车里好歹睡了一会儿。
程汝意放下碗，跑向门外：“快看，太阳。”
好像最近就没见过太阳，好像金灿灿的阳光是第一次打在身上。程汝意发现阳光是烫手的，是有味道的，带着牧草的清香和牛奶的甜香。
红嘴鸦出现了，落在程汝意的肩膀上，用嘴巴蹭了蹭她的耳朵。
程汝意知道它是饿了，就去拿了一块大饼，一点一点往鲜红的嘴里放。金雕不知从哪里飞来，用翅膀打了红嘴鸦一下，落在了屋顶上。红嘴鸦也滑向了地面，又飞起来，冲着金雕嘎嘎地叫了几声，落到树上去了，那里有它喜欢吃的虫子。
一切，在阳光底下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如果再能找到父亲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