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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那翎,你怎么来了?”在短暂冷滞后我首先打破沉默,那翎秋波美眸圆瞪,似是被抽掉了精气,呆滞怔忡的视线机械地悠荡在我和李世民之间,朱唇微张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

    镌刻着幽兰飞雪暗纹的漆金檀木门敞开,明朗的阳光迎面射来,刺得我的眼睛酸胀几乎睁不开。我并行两步将门关上,拉过阿史那翎。她像只木偶似得任由我拉着,却在半途猛力甩掉我的手,后退几步质问般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问:“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心里那根弦紧绷到极致,维系到筋疲力尽却又不敢丝毫懈怠。我看了眼李世民,丰神俊朗的身躯闲适地凭立在一旁,满是讥诮的幽亮炯神目光,背后染了几分不明所以的期翼淡淡地扫过来,仿佛在等着我做些什么。

    那一瞬间内心里千丝万绪涌过无数念头,纷繁复杂的情思交汇成一股扯不断理还乱的麻绳。心底里明知长痛不如短痛,纸里包不住火那翎迟早会知道,可踌躇再三最后出口还是变成,“殿下伤口裂开了,我帮他看看。”

    阿史那翎狐疑地看看李世民,悠荡的视线最终落到我身上,“真得?”我对上她波澜不兴的美眸,道:“当然。”末了又强按捺下恓惶,调笑道:“若早知道你会来,还轮得到我费什么事?”此言一出明显感觉一道凌厉如刃的目光强势袭来,抬眼看去见那抹薄唇四溢的笑容愈加浓郁,凤仪雍华却镌刻着深重的嘲讽。兀自忽略这些异样,我只是满心惴惴凝视着那翎,怕她怀疑,更怕她不怀疑。我现在的处境就像是悬崖峭壁上行走的孤鸟,再也承受不起过多的信任感情,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万丈深渊,永不超生。

    人生在世就是会有这诸多矛盾。厌恶宫廷权谋勾心斗角,却又不得不步步为营寻求生路,就如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亲手构筑一座金丝笼。

    “大伯派人召哥哥回去,我也不能久留。本来是去东宫和你辞行,那边的人跟我说你在秦王府,想来这样倒省事,不用我再跑来跑去。”她双眸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出遮掩出一道晦暗不定的阴影,看不清眼底表情。我见过的阿史那翎,或张扬奔放,或娇俏羞赧,却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她,深幽迷蒙,仿佛雨幕中连天芙蕖,原本明艳清朗的色泽变得模糊如夜。

    我拉过她的手,“你真得要走?”如果她走了,是不是代表什钵苾破坏联姻的目的达到了,那么我也就不需要费尽心机让李世民娶我。阿史那翎平静地点点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

    “那翎,你还真是头脑简单,被忆瑶骗了都不知道。”蒙着戏谑笑意的清越话语传来,我们两个俱是一震。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世民,阳光透过悬窗照耀进来,逆射着他刀削斧雕般的英挺面庞,只余下颌微弯承载的冰冷笑意格外明朗。

    想要开口阻止,却发现喉咙针碾般刺痛,竟发不出零音星语。

    李世民慢踱着步走到我们跟前,“其实……”

    “咳……”心弦一紧,硬撑着开口阻止,随即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脖颈传来,将即将出口的话语硬生生阻挠在嘴边。我下意识地捂住脖子,试图压制住咳嗽,因为每一声都牵动着陈年旧伤,忽轻忽重,在痛楚边缘上徘徊挣扎,那感觉不论何时何地都几乎要将人逼疯。

    因为我的打断他们两个人都看向我,那是两道怎样的视线,可以包含如此复杂的情绪,竟让我一时错而无力分辨。缄默片刻,阿史那翎先打破沉默,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李世民上,沉声问:“其实什么?”

    “其实是忆瑶害怕蟑螂,一发现这东西就立马扑了过来,她是怕丢脸才编谎话骗你。”他视线丝毫不挪地凝着,原本清越如环佩的嗓音竟蒙上暮钟般的黯然沉忧。

    阿史那翎轻笑一声,语中笑音夹杂着细不可闻的清冷疏离:“富丽堂皇的秦王府也会有蟑螂这种东西?看来秦王殿下对待下人太过宽厚纵容。”

    “这可赖不得他们,我的卧房也是书房,从不随便让人进来。”李世民回道,终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瞬让我感到轻松无以复加。

    阿史那翎道:“看来我和忆瑶进了来还挺荣幸。”

    “那是自然。你看贵客来了这么久连杯茶都没上真不是待客之道。”语罢,李世民便开门叫人奉茶,依旧是刚才引我来的那个小侍婢端了矾红果纹墩式托盘,上面放着三盏胭脂红沿葵茶杯。香茗青烟,余香袅袅,气氛随着这慢慢沉雾也变得舒和温润起来。

    温热茶水润泽下,干涩撕痛缓缓流逝,我感激地看向李世民,他却再也不看我,只是凝着被他丢在一边的沉香木圆雕灵猿笔格像是在怔怔出神。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刚才说蟑螂……会是巧合吗?这果真是我从小到大最忌讳最害怕的东西。

    “二哥就会蒙人,说什么军机重地不得擅闯,我看这里还挺热闹。”调侃之声传来,来得恰到好处。只是这局面还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在我记忆里这声音不该属于李元吉,果然率先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少年。穿缂丝宝相花暗八仙幛沿锦服,头戴雕螭龙犀冠,眉清目秀相貌不凡,该不会是等闲之辈。他微微怔愣地看着室内面面相觑的几个人,忽而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微妙笑容,箭矢般闪到李世民身边,低声道:“招架艰难吧……”

    李世民冷瞥他一眼,将他拉过来,介绍道:“这是我堂弟,淮阳王李道玄。”我们依制行礼还礼后才注意到夕颜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进了来,兀自站在暗处仿佛甘愿被忽略。依我的计划原本是想让璃影寻个由头躲出去避免和李元吉碰面,王珪到前厅后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也来了,我在赌夕颜一定会沉不住气跑过来看,然后就是那一副在内古怪在外暧昧的场面……人算不如天算,全乱了,不光场面,我的心也乱了。

    “看来二哥与……两位公主相谈甚欢,他病中甚少与人长谈,记得唯一一次还是上次和李大人。”李道玄笑道。李大人?难道是……

    李世民面露惋惜之色,道:“魏公确实是不世之豪杰,却败在一个叛主反复的小人手里,当真让人唏嘘叹息。”我心中讥笑,说王世充是叛主反复的小人,那么他李唐又是什么人?那个他口中所谓小人做的违逆伦常宗法的事情他李家一样没少做。只不过一个明目张胆,一个多了些自欺欺人的粉饰。

    我心里骂得痛快,未曾收敛神色,竟将笑意外露。李世民目露精光定定看着我,“公主笑什么?”在那道精明深邃视线注视下我禁不住一哆嗦,他不会看出我在想什么吧?忽而又□,他又不是神仙,就是比别人多一窍,也不至于通晓人心。

    我道:“我是笑秦王若要悲天悯人还是放在别处好些,这个李密原本拥立粮仓战将,天下大势半数归其麾下,沦落到此覆灭地步,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鼠目寸光,贪心不足。”

    一语刚落,李道玄煞有诧异地道:“你竟然说天下俊才敬仰的大英雄鼠目寸光?那你倒说说他是如何鼠目寸光,咎由自取得?”

    我瞥了眼李世民,见他没有阻止,反倒以手擎颌似乎也在等我说下去,便只好继续说:“除翟让,定瓦岗,收裴氏,一气呵成令李密名声大噪。甚至出现谶谣暗自映射他日后为帝,若此时他真有帝王胸襟,就该一鼓作气趁机攻下长安。谁知他竟贪恋粮仓与东都富饶屯兵城下与洛阳守军对峙,殊不知洛阳被……经营多年,城墙坚固,若是强攻任凭他兵力雄厚粮草充足皆占不到优势。如此虚耗数月,待宇文化及逃窜至此与王世充两相夹击成犄角之势,还真成了雁坠涧谷,虎落平阳,不过为世人增添几分英雄末路的谈资罢了。”

    果真悲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感叹一番,想着这感叹怎么听好像都摆脱不了‘惋惜为什么侵占长安的是李唐而不是李密’的嫌疑,踌躇着要不要再加上句‘都是天意,降重任于大唐收复河山,那些不过是流星孤月,转瞬成空’,最后还是放弃这装模作样的恭维,且不说我这个亡国公主若对抢夺自家河山的叛臣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会不会惊吓着别人,首先肯定是会恶心着我自己。

    李世民道:“想来也奇怪,当年杨玄感谋反之时,名不见经传的李密曾为其谋划‘北据幽州,断炀帝后路,为上策;西入长安,控制潼关,为中策;就近攻洛阳,胜负难测,为下策。’当初杨玄感不听劝告,以下策为上策,引兵从汲郡渡河,围了洛阳,却终因进攻不克援兵随至而大败,怎得临到自己却将当年教训抛诸脑后?”

    我一时心绪繁杂,如潮水般涌来,唇瓣张合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因为没有人能抗拒洛阳的繁华。”字句如珠,掷地有声,李世民愕然地转身,像是没料到我会接话。我却愈发苦涩,看来很多英雄立下丰功伟绩的道路或许千差万别,但最后走向灭亡之路却是大同小异。我的父皇,人人称之为暴君,却也没人能否认他是一个英雄,因为他曾平定南陈,统一南北。这样的功勋,就连李唐也没有谁立下,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做到。

    啪……啪……清脆的掌声由远而近递阶传来,随着憧憧脚步声愈加明朗,众人皆向门口看去,却在一瞬倏然僵住,就连向来镇定自若的李世民也是神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