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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瓦碧墙的巍峨宫殿沐浴在雄雄烈火中,断壁残垣噼里啪啦坠落,自云端跌入泥尘瞬间化作碎屑四处迸溅。浓郁的血腥充斥周空,即使烧灼烤焦的戾气也无法遮掩。我浑身战栗地躲在案桌底下,身后是明黄雍华的蟠龙椅,明明怕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掀起青帘探出头来。

    绢白绫缎一圈一圈绕过父皇脖颈,冲天火光映出宇文化及狰狞骇人的面孔,因为过于用力手上青筋吐露。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好像看看父皇的脸,可他自始至终背对着我,宽厚冕服和明珠锍盖将他层层包裹,只留给我一个虚幻的背影。

    终于,龙袍下的人停止了挣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青帘已被人掀起。绯红狂烈的火光倏然晕满眼底,宇文化及狞笑着将我拽出来,“该你了,小公主。”

    嗓子处火辣辣得,空气都吝于施舍,我内心是无可抑制的惊恐无措,可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躺在地上已断了气息的人。集江川四原珍稀绫缎雀翎织就的华贵龙袍此时沾满了斑驳血迹,肮脏褶皱,不堪入目。第一次感觉到,他是我的父亲啊,不只是高高在上执掌生杀权柄的帝王,更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啊。可惜我的脖颈被人扼住了,怎么也喊不出来,那生疏的称谓,从前不屑于叫的,至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父亲……”模糊中谁替我叫了出来,灌于耳畔的仙乐消失了,泪眼朦胧中是宇文成都那张模糊的脸,他将我抱到一座偏殿,吩咐绾绾好好照顾我,而后又匆匆离去。拖曳至地的刀刃沾满血迹,顺着殿宇青灰的路面蜿蜒延展,是我父兄亲族的血吧……随后陆陆续续,德卿,萧笙,还有许多我念不出名的族亲被关在这里。

    最后一个是宇文士及,德卿惊诧而怨愤地叫道:“那个畜生,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肯放过吗?”宇文士及文隽脸庞满是悲恸,摇头:“不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既是夫妻,便同生共死吧。”我不自觉地看向萧笙,他缓慢地站起来,将我们凑至一起压低声音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灯盏里的烛油被悉数倒在殿宇各处,萧笙沉声道:“待会儿火一起来,士及保护德卿,我保护瑶瑶和绾绾,趁乱一起冲出去。”众人沉默而坚定地点头,投掷的火苗顺着浑浊的灯油迅速成燎原,昏暗混乱中不知谁将我撞倒在地,眼前星火乱窜,慢慢绯红火光中只余我一个人,看着大家站在殿宇外放佛被这骇人烈焰隔在两个世界。

    “萧笙危险,你不能进去!”德卿的声音尖锐破雾。

    眼前白衣一瞬,一双用力的手已经将我扶了起来,吸入太多浓烟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只余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畔低汇徊,“想想我们的约定,我没有放手,你也不可以放手。”不时有断壁碎屑从头顶砸下,我们小心躲避着,如此挡在眼前的阻滞还是越来越多。焰色缭动,却突然想起了那个‘羽化成蝶,双宿双飞’的故事,凤凰涅槃,脱离苦海,执手离世相携于山林……

    想着想着恐惧渐渐消退,竟生出了些许期盼,突然背后升起强大推力将我抛入上空,飞掠过火浆……“瑶妹,好好活下去……”雄壮瑰丽的殿宇浴火中坍塌,狂烈的火光将阴沉天空映成血色,仿若要将一切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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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来时,已在空旷静谧的玄夕殿,宇文化及坐在父皇的位置上。宇文士及搂着德卿跌坐在地上,而绾绾还在嘤嘤抽泣着,见我醒了连忙冲上来将我扶起来,“公主……”言语未成段已是泪水成河。

    “好了,你可以选了,两个女儿只有一个能活。”宇文化及幽然一笑冲着母后道,她一身缟素不施粉黛却依旧静琬动人。闻言宇文士及怀里的德卿一瑟缩,半带着哭腔冲高阶上哀求叫道:“母后……”我目光清冷地射向龙椅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你配吗?”

    宇文化及饶有兴致地侧首:“哦?”我勉强站起身来冷然道:“父皇纵使有过却从未亏待过你,当年你违背禁令同突厥交易本是死罪,他都赦免了你不出几年便将你官复原职,你这般忘恩负义弑君夺位抢来的龙椅坐得稳吗?”

    “有点意思,难怪成都喜欢,可惜他被本座支走了可救不了你。”宇文化及把玩着父皇遗留下来的乾阳箍,漫不经心地斜侧身子椅躺在龙椅上,合眸道:“快点选,不然迟点一个都活不了。”宇文士及挺直了身体唤道:“大哥,你就不能念在德卿是你的弟媳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吗?”宇文化及身形未动,悠然道:“我就是看在你和皇后的面上才让她选,不然就直接将她们两个送去与她们父皇团聚了。”

    母后目光凋愁孱弱,无力地在我和德卿之间徘徊,早已是泪流满面。

    “快点,本座数三个数,再不选就拉出去一起杀。”

    “一……”

    “二……”

    德卿柔弱抽泣的声音愈来愈大,猛然挣脱宇文士及跑到高阶上抱住母后,泣涕涟涟,母后亦是颤抖着胳膊将她环住,仿若护犊的羚羊相互依傍浅浅哀伤。

    宇文化及冲母后浅笑问:“选定了?”

    仓惶无助的眼神向我射来,包含悲恸愧疚,一抹凉薄浅笑在我唇角边漾开,无乐无痛,只有彻骨的凉意。绾绾惊慌地跑上来抱住我,低泣道:“公主,怎么办?”我轻轻拍打她的手腕,却听宇文化及阴笑道:“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就这样杀了岂不可惜。来人先将忆瑶公主带去军营慰劳随本座起义的将领,天黑之前若还活着再给她个痛快。”我瞳孔瞪大,他果然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知道如何能让人生不如死,只可惜他算漏了一点,一场大火将我在这世上所有牵挂都烧尽了,我又怎会贪恋那一时半刻的苟活。

    骤然剥下发鬓上的银簪刺向心口,岂料一阵斜诡的风凌厉而来将银簪打落,我的身体已被这强劲风力所袭不自主地后退几步,绾绾飞快上来扶住我。稳住脚步后见一个黄衫女子眉目清冷地冲宇文化及说:“什钵苾王子派小女前来迎接他的未婚妻大隋淮阳公主。”

    宇文化及张狂大笑道:“王子?他当这是他们草原,任他呼风唤雨。”黄衫女子镇静自若淡淡扫过我,将目光重锁于龙座,从怀中掏出紫锦道:“两邦联姻的国书在此,大丞相若不交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你自行称帝,改朝换代,大隋不复存在联姻国书自然不算数。”我冷笑着想,宇文化及已经拥戴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秦王杨浩登基做了傀儡皇帝,如今大隋虽已支离破碎却仍有勤王之师散落各地,更有心怀叵测的贼臣试图借忠隋名号在纷乱国土中分一杯羹,此时称帝无异于众矢之的。

    见他面露迟疑,黄衫女子接着说:“二,大丞相现在便操练军队整肃甲胄,等着与突厥一战吧。”宇文化及面色铁青,唇齿间挤出几丝冷笑:“你们王子当真会为了一个女人与大隋开战?”黄衫女子神色未变,沉静地站在原地冷声道:“草原男儿视夺妻为奇耻大辱,为雪此耻连生命都可放弃。”宇文化及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露,伏在案桌上微微颤抖似是极力压抑着耻辱与怒意。黄衫女子唇角微勾噙上鄙夷的冷笑,转身对我:“小女参见公主,王子吩咐您可带一贴身人随行。”

    到现在我仍是不可置信,这名看上去纤细柔软的女子在几刻时间内便将我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她大方地与我对视,瞳孔乌黑晶亮似是漫天璀璨星辰,临水照花般的清艳面容上漾开温暖和煦的微笑,所有光亮都凝聚在她的身上,殿宇外的硝烟灰尘在那一瞬化作背景。

    “瑶瑶,带你姐姐走!”几近尖细的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拉回来,恍然回眸见母后泪眼婆娑地凝着我,哀求道:“当母后求你了,带你姐姐走。”为何这般害怕,她也意识到在国破宫倾后落入敌手即将遭遇的羞︳辱了吗?也知道失去父皇庇护后留下来即将要面对的比死亡恐怖千百倍的前路了吗?内心邪恶的快感激流涌动,满目讥诮地看向那对相拥而泣的母女,执起绾绾的手轻柔道:“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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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钵苾愤怒地将我手里的瓷片打掉,已经是第五次了。

    第一次找到的那把匕首还没有刺下去就被仆人夺走,因为好几天没有进食浑身松软使不上一点气力只能任由摆布。此后帐篷里所有的刀刃包括什钵苾常用的箭矢都被撤走了。第二次,第三次……结果只是我心灰意冷了,什钵苾的警惕性却越来越强。每晚他都紧抱着我入睡,稍有动作他就会立刻醒来。白天他不在时,便会派人将我看得紧紧的,寸步不离。这一次,我尝试着对他笑了,什钵苾很是欣喜陪着我在草原夕阳中散步,印象里他好久都没有打猎了,因为有次被我撞上鲜血淋淋还在挣扎的麋鹿想起玄夕殿中濒死之际的父皇,竟不由得掉了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仓皇失措的样子,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打猎。

    夕阳映照着绿茵无边的草原,橙色光晕笼罩着牛羊群,踏破暮色余晖拖曳着狭长影子逐渐远去。

    我好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轻快地向他讲述我的童年。和萧笙哥哥一起钻研音律,逃避教习嬷嬷的管教,捉弄宫女……他听得津津有味,我见他高兴了,胆怯而小心地说:“我很想家,这里到处都看不到家的痕迹,连喝水的器皿都是我用不惯的。”为讨他欢心我特意换上了胡服,簪胡饰,因为不熟练头发总是凌乱得。他宠溺地拨弄着我鬓前散落的发丝,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让人去给你找一套瓷具来。你喜欢什么花样得?”

    得逞后我终于真正快乐起来,展颜欢笑道:“只要是家乡的东西我都喜欢。”他停住了脚步,怔怔地凝视着我的脸,沉默半晌后才缓缓道:“瑶儿,你笑起来真美。美到即使有一天我为此而丢了性命也心甘情愿……”

    这一次他像是彻底被我惹怒了,流转着幽绿光华的狼眸野性毕露,被忿恨染上了疯狂骇人的色泽。抽掉腰带将我的双手束住,摁倒在卧榻上恶狠狠地说:“既然你不珍惜自己,那我何必怜惜,今天就做我真正的女人罢。”说完狠戾地扯掉我的衣襟,精心编制在腹前的珠链断裂,绚丽繁复的珊瑚琥珀滚落了一地,我认命地闭上眼睛,如死灰般一动不动,哀莫大于心死,内心珍视的人都离开我了,还留着这具残破的身躯有何用?

    察觉到我的消极,他停下了身下的动作,扼住我的咽喉咬牙切齿道:“想死是不是?求我呀,兴许本汗会给你个痛快。”我睁开眼睛平静地回望,“你这样跟宇文化及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当初别救我,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他诡谲的瞳孔中仿佛有一团烈焰在雄雄烧灼,随着着毁灭恨意利刃般刺来,扼住咽喉的手不断收紧,唇角边溢开一抹凄艳欣慰的笑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是不是可以见到他们了……

    什钵苾突然松开手,翻身下床,背对着我冷冷地说:“萧笙还活着。”

    我如遭雷击般猛然一颤,不顾全身赤︳裸地踉跄着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问:“你说的是真得?”他戏谑地斜睨我,反问道:“怎么,不想死了?”我仿若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凭靠,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人跌入棉垛里,强撑着又问了一遍。他冰冷地回道:“我在隋宫里的密探来禀,侧殿灰烬中并没有找到萧笙的尸首,显然是被人救了。”

    这么多天我第一次庆幸我还活着,只要活着,无论天南海北天涯海角,总会再有见面的一天。眼前轻风一撩,什钵苾将衣服扔过来,“穿上,我们谈个交易。”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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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渊在长安称帝,在江都我见你与李建成倒是有一段交情,现在我就送你回长安让他收留你,就说你是从江都行宫里拼死逃出来得。”什钵苾视线不离案桌上的羊皮地图,沉声道。我仔细听着,问道:“那要我做什么?”他唇角微勾,笑容邪魅而意味深远:“自是帮我打探李唐的机密,让它能为我所用。”我反问道:“你们不是盟友吗?李唐为了攻破长安都向突厥称臣,为什么还要相互防范?”

    “盟友?你认为李渊既有叛隋窃取天下的野心,会甘心久居人下?你们中原不是有句成语叫‘过河拆桥’吗?”我反复品判他言语中的信息,试图理出个头绪,却听他又说:“我听说李渊之前立代王为帝,后来你父皇死后搞了个禅位的把戏,你久居深宫该知道不少前朝皇嗣的下场吧。”

    侑儿……我紧咬下唇,再次确认:“你说话算话吗?只要我帮你做事就可以帮我达成心愿。”他将手随意搭在椅背的羊毛毡毯上,眉宇微挑讥讽道:“好像除了相信我,你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思索片刻道:“好,我答应了。”什钵苾眸光一亮竟是嗜血前的兴奋,一拍手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挑帘而入,细看竟是那天将我带出江都行宫的黄衫女子。只是今天她身着胡红色突厥服饰,衣领处的灰白氅毛几乎遮住半边脸。只见她半膝跪地道:“王子有何吩咐?”什钵苾道:“扎古娜,你同忆瑶公主一起回长安,随侍左右见机行事。”女子颌首称是,却听什钵苾又说:“临行前给你换个名字”,说完似是而非地看我一眼,唇边漾开微妙的笑容,“琉璃为殿月为灯,可怜虚影浮若梦。便叫璃影吧。”

    扎古娜,不,是璃影起来站到我身后,什钵苾指向绾绾,“她留下。”闻言绾绾纤弱玲珑的身形一震,朦胧无助地看向我,我冷颜问道:“为什么?”他合眸悠闲道:“草原上下皆知我迎娶了大隋淮阳公主,若不留下个人,我如何与父汗臣民交代。”

    心中雪镜透亮,他根本不是寻个交代,而是利用绾绾掣肘,使我投鼠忌器。他必也知道我在江都舍姐姐取绾绾,料定她在我心目中地位极重,便留她做人质,让我不敢不听他指令。怎么办?若我舍不得绾绾,便不能令他放心送我离去,没有他的帮助,到何年何月我才能与萧笙重逢,杨侑的生命更是得不到保障。可……绾绾,她陪我走过风雨江山,历经生死,要我如何舍。

    左右为难之际却听绾绾涓声道:“公主,答应他吧,绾绾愿意留下。”我看向那疏眉清目,开口叫她声音已夹杂哽咽。她平静地微笑:“公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岂能因为绾绾置萧公子与代王不顾,绾绾在这里等你,待风烟消退,天下太平,我们再一起烹茶煮酒。你不是说过吗?欲得欲与,没有与哪来得。”

    温柔的绾绾,懂事的绾绾,你可知你越是如此我的愧疚便更浓一分。心底的伤恸化作恨意狠瞪向什钵苾:“你对江都、长安事宜了如指掌,想必有不少人为你办事,为什么还要添上我?”

    一抹幽暗灯晕笼罩着他的脸,笑容微启,仿佛执掌宿命般微妙而深邃,唇齿开合间透出说不尽的诡谲,“因为我想看到你们相互折磨,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