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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德三年初洛阳

    晚清小筑周围牵藤绕蔓,独辟出一方幽静阴凉之所。唯有我所坐的地方,天光透过枯枝干虬的缝隙照射下来,印下斑驳的光影。

    飘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刚才梅花树下挖出来的枇杷凝露抹到我的脖子上,点点清凉渗入肌骨,蔓延。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来适应这种闲适清幽的生活,在怒涛海浪的漩涡里生存的久了,好像把一颗心和身体生生剥离开,即便身处幽静,心也难以轻而易举地安宁。

    待落下的光影向西偏斜了几分,梨花木胭脂拓花小圆钵里凝露已所剩无几。飘絮举起铜镜,笑道:“小姐快看,那道伤疤几乎就要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拂下几片素心梅落到我的膝盖上,我拖着僵硬的身体勉强从藤椅上坐起来,望着日渐平滑的脖颈,隐约生出几分哀戚之感。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历,更加没有人跟我提及从前,那段逐渐消逝在时光尽头的记忆,仿佛生了翅膀,连一根羽毛都抓不住。

    我将手轻柔地落在脖颈上,那道伤疤雕刻着世民对我的恨,蕴含着我们爱恨交加的过往,是他留于我的唯一印迹,也终于渐渐淡化了。

    正当我不无惆怅地细数忧思,一杯半热的茶水兜头浇下,瞬间粗暴而直接地将我揪回了现实。我茫然地维持着原先的动作眨了眨眼睛,听见飘絮气愤的声音:“合清少爷,你怎么能这样做。”

    被拽出鞘的灵魂在此时茫然回归,我将纠结成团的头发理了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些,转过身透过悬起的窗轩,对着那看上去甚是无辜的小子微笑道:“虽然我承认我长得比较娇小,但有个大活人坐在你的窗前终归要和没个喘气得有些差别吧。”

    他将在玳瑁镇尺下压平整了的宣纸抽出来,手指捏起一个角慢慢捋顺,慢条斯理地说:“本来是有些区别得,但最近听说我脑子有病,对于一个脑子有病的人这种问题大约有些难度吧。”

    我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将要出口的话也被生生噎了回去。诚然,我说过这话,但也是在他屡教不改再三挑衅之后。我怒气忡忡地从窗下探进头去,想要对他晓以大义进行一番伦理道德教育,谁知这小子疏淡的眉眼下两颊竟染了桃花颜色,声音也不复方才神气,竟有些结结巴巴:“你……你离我远点。”我眉梢微挑方觉得有些奇怪,胳膊肘上一紧被飘絮拽了出来,她含笑指了指我的胸前,“小姐,咱们还是先回去换件衣服吧。”

    我低头,茶水洇透了银白色抹胸,酥胸若隐若现甚是撩人。脸一红,连忙拉了飘絮鸣金收兵,改日再战。

    ﹡﹍﹍﹡﹍﹍﹡

    夜晚护院桑青的夫人盈珠给我送来了一盅燕窝雪梨粥,飘絮将它方方正正地摆放在桌上,我围着桌子绕了三圈,用银针试了两次,最终还是决定将它倒掉。

    飘絮有些犹豫:“小姐,盈珠姐她……”她从来都和傅合清沆瀣一气,我摆摆手示意她赶紧倒掉,可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晚儿,这是怎么了?”珠帘在身后泠泠汀汀地响,夜明珠幽暗的光泽下洒下一地星河。我整了整略微褶皱的裙纱,起身去迎。听雨只身而入,清雅的银珀钗光下可见精心描绘的柔美晚妆,她虽年过四十,但精致的妆钿、娴雅的气质却能恰到好处的将缺陷隐藏,将优点放大。

    她走进时,一股似有若无的蔷薇香渐浓渐淡,冲郁心脾让人隐约有种眩晕恍惚的感觉。

    我强定住心神,温然答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盈珠送来一盅燕窝雪梨粥,说是对合晚的嗓子有裨益。只是我今晚膳食吃得多了点,吃不下去便让飘絮拿出去倒了。”

    听雨看我的眼神一滞,仿有所思。察觉到之后我有些莫名,却也没有细想,只听到听雨说:“你燃得是梨花香吗?”

    我有些局促地点头,见她目光渐渐变得严厉睨向飘絮,忙解释道:“对不起,母亲。我实在不习惯蔷薇的香气,太过浓郁。以后一定改……”听雨突然微笑地握住我的手,示意飘絮出去,而后温和道:“我知道你定然有很多不习惯,毕竟你不是合晚,若是一昧地让你改变,也有些强人所难。起码现在你肯叫我母亲了,不是吗?”

    我笑着点头,听雨的目光则越发慈爱宠溺,捋了捋我垂落鬓间的发丝,随意问道:“你是从哪里来得呢,家里必定也是明阀望族吧。”我一愣,后背不由自主地袭来一阵寒凉,她紧接着道:“那燕窝粥寻常人家的女儿许是连见都没见过,你却如此轻易地便让飘絮去倒掉,又怎会不是见过大世面得。”

    覆在膝盖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陷入皮肉的刺痛唤回了我的一些思绪,不乏镇定地道:“不论我从前的家如何显赫,我肯定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您,那么在这里一日便只能是傅合晚,您说对吗?”

    听雨略有错愕,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些话,兴许是意识到自己措辞有失,便连忙将话岔开了,开始嘱咐我安心悉心疗伤,寒暄一阵便离开了。她的关怀令我心中渗出些许暖意,而当她离开时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知道她的关怀并不属于我,只是为了能让我帮她找回自己的女儿。

    窗外冬烟乍敛,皓月当轩练净。一点皎辉扩散成千里寒光,洋洋洒洒盈满天地。我坐在床榻上兀自出神,却见飘絮守在一旁时不时偷偷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伸手示意她坐近些,她似是有所忌惮踌躇着不肯过来,我便起身将她硬拉过来。这一番扭捏后,飘絮反倒较往常言辞随意了些。

    “小姐,您不要怪合清少爷,或许他是太思念真正的合晚小姐了。他……从前并不是这样得。”、

    我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介怀。我……只是很羡慕合晚,不论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家,总有母亲与弟弟守在这里思念着她,苦苦找寻着她。那么我呢,此时明月皎兮,我所在意的人他也会思念我吗?

    ﹡﹍﹍﹡﹍﹍﹡

    一个月前

    乱世豪杰逐鹿,盗匪遍行。这种感觉随着我离长安越远便越强烈,一路颠簸,终于见到了洛水绵延妖娆的风姿。彼时,夕阳里暮雨乍歇,鹜落霜洲伴着雁横烟渚,小檝夜泊处尽是陌生的风景。

    正当我尚未完全融入这陌生的环境时,一群盗匪猝不及防而至。驱车的人让我快跑,却在撕扯中掉入了洛水河中。我屏声敛气不知奋力游出多远,终于精疲力竭地昏倒在洛水岸畔。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干净清爽的衣服躺在舒爽暖和的被衾中,一个清俊温雅的男子忙自榻前站起来,转身去唤郎中。

    只觉眼前一抹雾光渐渐散去,由模糊渐至清明。那男子一袭黑衣,以银线在袖角处刺绣出斑斓星河的图泽,修身长立,遮蔽出一片阴影。我转过脸去看他,他正拿着郎中开的药方吩咐人去煎药,见我在望他,温和一笑,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如沐春风。

    这便是我和傅合清的第一次见面,他也是我来到洛阳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郎中在询问了我的一些症状之后,突然问:“你应该是刚刚生育完吧?”我点了点头,却听得一声脆响,循音望去,傅合清正不慌不忙地从地上将冰魄面具捡起

    郎中诊断后认为我生育是气血亏损而后疏于调理,应当悉心静养才不会留下病根。我答应着,却想着,萍水相逢,实在不应长久叨扰。但傅合清却执意让我留在夜阑山庄中修养,拗不过他便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我注意到每当闲暇时傅合清总爱拿着半阙泛着雪蓝光的冰魄面具,便问他是何缘由。他同说,他有一个姐姐自小便带着这副冰魄面具,只是前几天突然失踪了,他连夜出去寻找无果,却在洛水河畔发现了我。

    听他说完,沉默了许久。我抬起头问他:“再找找吧,也许是你姐姐一时赌气并没有走远呢。”澄澈的阳光均匀地铺洒在他的脸上,耀亮了疏淡的微笑,带着些忧伤感怀,“或许,是她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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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相处十分简单,自他知道我会抚琴便时常拿着琴谱来问我些音律上的问题,都是些极浅显得,但他甚是认真仔细。

    这样简单的相处因为她母亲——夜阑山庄的听雨夫人的到来,而终结。

    她泪眼婆娑地牵着我的手,求我扮成她的女儿。原因便是,那半阙面具是在洛水河畔找到得,傅合晚自幼覆面除了夜阑山庄里的人除了将她掳走的人,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如果此时有一个与她长相身形相似的女子以傅合晚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兴许会引起幕后黑手的恐慌,兴许会让他露出些破绽。

    我不知该如何拒绝,无法拒绝一个为了找寻女儿的微弱希望而卑躬屈膝的母亲,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

    在我点头的时候,看见傅合清微微勾起的唇角,眸中闪烁着凛冽阴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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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阑山庄的后苑地下有泉眼,每至冬季遍地寒凉之时,这里却暖烟缭绕沸水蒸腾。据说后来傅合清曾修整过后苑,温泉旁值了紫罗兰,牡丹和晚香玉,色彩斑斓的花倒映入清澈的泉水中,晕染开妍丽的色泽,如一幅颜彩丰富的画卷,圈圈涟漪荡开淡远的虹桥水榭。

    近来我时常想,古人常以景寓人,能设计出这般瑰丽而宁静庭院的人必不会是个刻薄之人。此处虽没有高檐飞角,峻墙崇殿,身处其中嗅着因温泉而四季长绽的花香,总能让人在心驰神往中感悟出些许别样的心绪。

    我蹲在温泉旁的松石小径上,弯身掬起一捧温水,初来时傅合清曾跟我说过本来凭借温泉自身不足以达到这种温度,而是后苑的下人日夜不停歇地以巨鼎烧制热水,才可维持现有四季温润寒气难侵的人间仙境。想到傅合清,不论语言相向多么恶毒刻薄,过后总会是漫长的惆怅,当初我们相处得那般愉快,那般投缘,为何会到今天这个局面。

    飘絮凑过来小声说:“小姐,那个叫王财的商人带着‘赤霄’宝剑和聘礼一并来了。”我眉毛一挑,笑容还未完全绽开又听飘絮忧心忡忡地嘀咕:“这样真得行吗?若被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我将鬓前斜插的银凤镂花长簪剥下交到飘絮手中,道:“有什么可担心得,答应他的是夜阑山庄的侍女穆瑶,只和他虚与委蛇先将‘赤霄’骗到手,而后他再想履行婚约尽可以找遍夜阑山庄看看到底有没有穆瑶这个人。说到底是外人别有用心冒充夜阑山庄的侍女欺骗于他,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我们的头上吧。”

    飘絮道:“这样……是不是有些缺德?”

    我冷笑道:“缺德的是他。我本来想与他价格公道得交易,是他心怀不轨仗着奇货可居非要我以身相许才肯将‘赤霄’交出,是他强人所难在先,这也怪不得我。”

    飘絮努了努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唯唯诺诺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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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凝了块乌云黑压压地迫近,像是要下雨。飘絮很快便返回来,却是跟在傅合清的身后。他直接将那柄银凤镂花长簪扔到我的怀里,疏浚的眉毛拧成了结,看样子像是气得不轻。

    “你能不能别总打这些偷龙转凤下三滥的歪脑筋,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暗自疏散着迅速在胸前集结的怒气,去问飘絮:“王财呢?”

    她垂眸盯着脚下参差的松子石看,声音小的像苍蝇声:“被少爷给乱棍轰出去了。”

    我眄了眼傅合清比天色还要晦暗的脸色,心想自己真是闲得慌,没事添堵。邃决意此事就此作罢,想打道回府,前路一只裹黑锦缎的胳膊横伸出来,挡住了去路。

    “先不忙着走,先把话说清楚了。”方才的盛怒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云淡风轻的语气,我不得不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应战,因为我知道这才是狂风怒雨来临的前兆,更多尖酸刻薄的妙语佳句诞生的前兆。

    我认真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聆听教诲,他反倒错开目光,凝着清泉石说道:“既然你现在顶了傅合晚的名字,做了夜阑山庄的大小姐凡事就该知道些分寸。你自己不知廉耻事小,连累夜阑山庄名誉扫地事大。还有……”

    “够了!”我握紧拳头,后退几步怒目圆瞋地盯着傅合清冷然道:“我让着你,别总这么不知好歹。傅合晚怎么了,就算我信意和别人信物定情誓约终生了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有功夫多管管你自己,别总这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傅合清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向我逼近了几步,一副随时要出手揍我一顿的架势。飘絮连忙挡在我们中间,对着傅合清苦苦哀求:“少爷请息怒。小姐也是一心一意想同您讲和,她知道您属意那柄‘赤霄’许久,才不得已与王财约定以银簪为信物让他前来求亲,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眉毛一横,冷斥道:“谁让你说这些得,谁让你自作聪明胡言乱语,我为猪为狗也不会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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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合清原本雨后初霁的脸色被我几句尖锐的言谈收拾得干干净净,整张脸如寒丝缚茧,又硬又冷。我估摸这自己在起头上的话有些忒不成体统,毕竟我只是顶了傅合晚的名号,寄人篱下主客有别,也不好与他闹得太僵连一丝转圜余地都不留。便凝着婆娑摇曳的似染水雾之后的斑斓碎花似叹似吟道:“方才是我不对,这件事情咱们就此作罢,以后别再提了。”

    想着我这般低姿态他一个堂堂七尺男二也不该再继续不依不饶了罢。清泉里的温度似是高了些,暖烟漠漠,将人面也遮得若隐若现。我辨不明他的神色,只能见到白烟里的一团黑雾朝我微微倾斜了身子,嗓音也似染了烟雾变得有些虚邈:“你既知道我喜欢‘赤霄’,那可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最厌恶那些自持有几分姿色便以此诱惑男人达到目的的女人。”

    我当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竟试图同他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