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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迷津渡,暮寒犹浅,我拥着纤暖的被衾兀自发呆,纱帐是锦花如洒,绵密细致地织就‘缺月漫疏桐’的花纹,洋洋洒洒与夜色渐趋相溶。兴许是寝殿里太安静了,一点细微的谈话声像风般的飘了进来,时快时慢,我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突然触地便是一点冰凉从脚心迅速向上蹿,我捏起裙纱慢慢地往外走。

    拨开数度帷幔帘帐,落地屏风将敞亮的殿宇隔开两半,屏风前尚有一道门,那交谈声便是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站在屏风后,那唯一的声音已经清晰响在耳畔。

    “不知秦王要如何处置合晚?”韦曦的声音,我趴在屏风上仅能做到听清言语,却无法辨别其中的情韵。或许是挂念,更或许是憎恨。

    许久未曾听到李世民的回话,让我不禁将身体往前探了探。

    “大局初定,本不宜过多杀戮而至人心惶惶,连王世充都被免了死罪,本王还不想杀人。至于霞光寺焚毁一事,本王已拨金命人重塑金身,非衡大师宅心仁厚已不愿追求,不过”,继而话音一转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傅合晚的行径也太过胆大妄为,本王叛她流放岭南,辰时已押送了出去,这会儿大概已出了洛阳城。”

    韦曦未置赘言,只淡淡道:“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言语虽浅淡寡意,但立场却十分明了,是夫婿代妻酬谢之形。这句话方落地,我便禀足了十二弦听李世民的反应,是一如往常的滴水不漏。

    “我已听韦若说过傅合晚的事情,她为另一个男人离开在先,置你们于险境而弃之不顾在后,这等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女人要来作甚,不若你写封休书本王命人连夜送给她,也省得因她累你们韦家清誉。”

    我仔细听着,再微不可闻也辨出了他说‘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时的咬牙切齿,嘴角轻蔑地微挑,人说人不如人,若论朝三暮四谁也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我自是劫后余生,但倘若真得魂归地府,恐也碍不着他和韦若在洛阳谈情说爱。

    屏风外再度静寂,悄无声息,只有韦曦清素的听不出有甚感情的话语。

    “这样……也好。”

    继而已没有了声音,便想起韦曦握笔行书时的样子,妙笔生花甚是挥洒,我却忍不住想知道他会那封终结短瞬美景的休书上写些什么。手不自觉地握住屏风尖锐的棱角,目前流月荡漾溪风,任烟波飘兀,也辨不清是月初起时夜初降,还是月将落时日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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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面前那扇门突然被打开时惊然吓了一跳,李世民眸中掠过一丝意外,紧接着便换了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他手里捏着的那张轻薄的纸笺,竟莫名地笑了,这张纸在我看来便是这番洛阳之行的结局了,却原来纵有清风皓月的开始,也终避免不了回首萧瑟的结局。

    他表情淡了:“你很失望?”

    我知道,每当这副波退澜尽的样子时,就是他动怒的前奏。

    “是呀,我很失望,好歹夫妻一场,不知几世才能修得共枕眠……”

    “好了!”他阴郁地盯着我,抓着‘休书’的手渐攥成拳,那薄弱的纸笺在他手心里给揉搓地不成了样子。蓦地,缓缓地松了开,令纸笺绵软轻飘地落到了地上,伸手硬抓过我的胳膊往他的方向一拽,鼻翼几乎抵在我的额头上:“你在故意激怒我?”

    我奋力地挣扎,无济于事,无意瞥到他胳膊的伤痕处,已缠了厚重的绷带,包扎得甚是精巧。受了伤手劲还这么重,他不疼吗?

    回想方才在马车里他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呢。

    我莞尔,“我怎么会去激怒秦王呢,殿下煞费苦心为合晚作了这番安排,合晚感激都来不及,您这是……想要放过合晚吗?”在他的钳制下并不愿去看他,只得将头转向一边,他轻轻地掰过来,星眸如耀,瀚如烟空,“放过你?这就是你现在对我唯一的要求么?”眸光清灵灵地看向我,像夜空里悄寂幽亮的星光,染了凡人仰头于千里之外倾赏时那种由心而生的落寞。我未曾见过这样的他,恍惚间才察觉我们之间又隔了两年的尘光,强硬的心不自觉地柔软,痴痴地望向他的脸。

    触及到我的目光,他亦有短暂的怔愣,仿若曾经的那些恩怨纠葛爱恨过往都随着这静默中的对视在心底被悄然唤醒。我未言,他未语,却有人打破了这静默。

    他有些恼怒地瞪着隔屏风而立的护卫,问:“什么事?”

    那护卫回禀道:“回殿下,属下等奉命将萧公子和傅合清安顿在偏殿,萧瑀大人命属下前来问问可否由他将萧公子带回家中。”

    缭绕在我们之间充满爱意的暧昧气氛瞬间散去,清醒了后方才注意不知觉间十指已绕上他的胳膊。我面上一热默不作声地将手撤下来,正专心听护卫回话的他垂眸看了我一眼,脸上温度尽无。

    “既是如此,就依照萧大人的意思。”言语间亦将箍在我腰上的手撤走,凭生些疏离之意。

    这等喜怒无常倒让我觉得像个赌气的孩子,然后笑意未及眼底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是不是正是这孩子气似的忌惮促使他将萧笙送入了刀锋剑刃上。我转身看看尚未走远的护卫,望着李世民道:“笙哥的眼睛受了伤,需要太医给他看看。”

    屏风外的护卫像尊雕像垂立在未行尽的路上,不知该回该退。李世民未曾犹豫亦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清淡地说:“给他召太医。”躬身欲退的护卫又被他叫了回来,冷言吩咐道:“本王不希望今晚之事有任何的泄露。”

    烟色屏风后护卫片羽无拂地抬头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垂首应是。

    我一时犹疑,却很快明了。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存在,像我这样一个曾因惹怒皇帝陛下而被囚禁宫中的前朝公主,着实都不应再出现在天潢贵胄而且刚刚建立了煊赫勋功的秦王身边,如朝阳般璀璨耀目的尊荣不需要任何陈旧之色来点缀。我冷冷地笑了,退后几步,“李世民,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究竟想怎么样,是想把我囚禁在这里报当年我陷害你战败之仇,还是倦了刀光剑影想和我重温鸳梦,你直接说便是,依着咱们过去的那些情份我是不会拒绝得。”

    他略带讥嘲地一笑,“怎么?不说自己是傅合晚了?”

    我将头偏向一边,沉闷道:“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他的声音高了几分,含了些愤懑,“这个世上除了杨忆瑶,再不会有第二个傻子会为了萧笙抛弃所有不顾一切。”

    我道:“就凭这个你就要来抓我?”

    “记不记得曾有个画师为你和韦若画像,那幅画真是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净天绛河,漫无边际的飞雪,你笑靥如花,像不像我们初相遇时的场景?韦若与我说你为了救萧笙而离开了韦家,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有种预感,你尚在人世而且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便是天意,天意如许,不容我们就此天各一方。”说到最后时,他面上料峭的冷意竟渐渐敛去,被烛光镀了层浅淡的暖意。

    我望着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语若嘤咛:“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竟是这么得深,深到除非真正的生离死别,不然……”剩余的话语被那突如其来的怀抱堵在口中,他紧扣着我的肩膀,问:“想我吗?”

    这一问,像是没有过针锋相对,仅是久别重逢的爱人相互依偎以诉情衷,击碎了我所构筑的全部防范。

    任由他抱着,垂眸望着他胳膊上缠绕的绷带,不回答。他没有强迫,手顺着后背慢慢抚上垂散及腰的头发,似嗟似叹:“我很想你,想得心都好像要被挖出来似得。想你如何艰辛地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想你在太极宫里举目无亲无依无助的样子,想你为保清白不惜一死的绝望……瑶儿,你那么美好,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就碎了,为什么我不能再对你好一些。”

    听着他的心跳,近在身畔,仿佛已与我的融为了一体。

    我潸然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任泪水打湿了他的锦衫,目光涣散静默无语。这是个太美的梦了,美到我不愿惊醒它。

    对于我的沉默感觉到不安的世民将我从他的怀里捞出来,视线绵密而急切地从我脸上漾过,想要寻找出些端倪。我揽过他的脖颈,吻上那如染了霜般冰凉的薄唇,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在细密辗转的亲吻下渐渐变得炙热,梨花浅香飘在我们中间,悄默静寂的夜色,是无声地邀请。

    高悬的帘幔外云淡霜天,月华收拢,两三烟树斜枝傍影摇曳在空阶之侧,便有杨花柳絮扑簌飘落,流转在陈年记忆里熟悉的场景轻而易举地唤醒久睡的情愫,像幅陈旧了的丹青,墨色淡却只余几疏残存的线条,依稀证明着曾经的过往。

    如果注定要分离,那我便要从老天爷手中借一个梦,即便这个是不该做的梦,谁让我拥有太少了,若要后半生孤寂,那便让这个梦伴着我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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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露珠泛着水一样湿润的轻幽光泽,顺着延进窗内的花枝滑落在花台上,洇出了一片水痕。熟睡中的世民神情温和迷蒙,一如晨露褪尽枭利。我将手指放在他的鼻翼上,想起昨晚床榻上他的可恶禁不住敲了一下,却好像扰了他的美梦,鼻子颤了颤闷哼了一声极其不满地翻身将我搂在怀里。

    我的脸紧贴着薄如蝉翼的寝衣,能感受到他身体上的温度。极小心地掰过他的胳膊,从床榻的里侧灵巧地翻身跳下去,落地的一瞬腿上的酸软承接不住身体的重量竟径直跌坐在了地上。

    霞光微露的清晨,这么重重地一声响在殿宇里,格外突兀。

    我以胳膊撑在地上想站起来,这么一用劲发现浑身像被碾碎了似的一点力都使不上。腰上一紧已被人轻易地从地上抱了起来,他将我放在他的腿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睡眼惺忪地说:“你不是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吗,人道是武能强身健体,你怎么还是这么没用啊?”

    我用胳膊肘袭击他,没力气直接后果就像打在棉花上,让我懊恼不已。这家伙趴在我肩膀上动都没动,合了眼睛愈加迷糊道:“瑶儿乖,别闹,我累死了。”

    不说话还好,一说我就火大,他还知道累。反手扭住他的耳朵便听他唧里哇啦地乱叫,趁着他睡意未散没有防备顺势压在身下,捏着耳朵瞪眼:“你还知道累啊,昨天晚上不是很威风吗?还来说我,你才没用呢。”被我这么左摇右晃得,他眸中的迷离睡意渐渐散却,双手扶住我的肩胛眸光幽深而有所思地盯着我,被这莫名其妙的目光一触,读不清其中蕴含的意思竟让我有种慌乱的感觉,像只迷途的小狐狸往他的怀中拱,和他交颈相依无意识地蹭着他的耳朵,渐许有种悲凉在心底蔓延。在他耳朵上吹气:“你把人家头发都弄乱了,给我梳头好不好?”

    他轻抚我的发丝,语带宠溺地轻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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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工精细的妆台上放了把极普通的桃木梳子,他捡起来将我摁到凳子上坐好,自圆钵里沾了些水梳理起那三千青丝。铜镜中的我铅华洗净,粉黛不施,是卸去伪装最纯净的我,而他亦然。

    我拿过胭脂盒,漫不经心地沾了些嫣红在指尖,问道:“你有给别的女人梳过头吗?”

    握着木梳的手僵在半空中,我砰地盖上盒子扔向他,赌气道:“那有什么是只跟我做过得?”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半弯身子圈住我,在耳边问:“怎么了?”睫宇微沉,低迷道:“我只是想若将来有一日你回忆时,不会把我想作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