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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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王府侍从仆役所住的地方,在庭院的北边,赵恒很少踏足这里,远远的就看见秦苍正和一个丫鬟说着话。秦苍是王府的侍卫队长,出身草莽但身手十分了得,赵恒少时遇见他,惜他之才就让他跟在身边,在王府供职有近十年,是他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赵恒走近了,两人见是他,连忙跪地行礼。赵恒让他们起来,发现那丫鬟眼眶红红的。

    “这是怎么回事?”赵恒笑道,“秦苍,你把人家小丫头怎么了?”

    “和属下无关。”秦苍生来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作风严谨行事一丝不苟,脸上永远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低声道,“齐九的事王爷听说了吗?”

    赵恒点了点头。

    秦苍指了指那丫鬟说:“她叫云翳,是齐九处了有一段日子的小情人,我想她兴许知道些情况,就找来问问,可惜……没问出什么。”

    “王爷明鉴,奴婢真不知道齐九是怎么死的!”云翳跪在地上,声声哽咽,一脸委屈的表情。

    “哦?”赵恒看了那丫鬟一眼,神色淡然,“你昨日可见过齐九?”

    “没有……”

    “那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云翳垂着头,想了有一会儿说:“约莫是……两日,不,三日前。”

    赵恒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有种说不出冷漠的意味,片刻后他却轻笑了一下,让云翳起来:“无事,你下去吧。”

    云翳惶恐地告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步履慌张地走开了。

    赵恒望着云翳的背影,待得她走远了,才低声对秦苍说:“这个云翳有些古怪,在撒谎……你好好查查她。”

    秦苍一惊:“王爷怎知她撒谎?”

    “你舞刀弄枪的本事厉害,察言观色却不行,她方才眼神躲闪,回话也不清楚,面露恐惧之色。齐九死了,她该伤心才是,可她的害怕却远大过了伤心,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些奇怪。”

    不得不说,赵恒有种超乎寻常的敏锐,这点一直让秦苍深感敬佩。

    “齐九的尸体还在原处吗?”赵恒说,“走,带本王去看看。”

    王府的侍卫队地位不同凡响,住的地方也比普通侍从好些,在一个大院里,每人都有一间独立的屋子。

    自从齐九出事后,他那间房就被锁起来了,钥匙在秦苍身上,只得他一人能出入。秦苍开了锁推开门,给赵恒让出条道来。

    齐九的尸体是蜷缩在床上的,面朝外,死状并不如何狰狞,只是双目紧闭,五官皱成一团,想来死前经受了一番痛苦。

    “属下粗略看过,他身上没有明显外伤,银针刺入颈中变黑,应当是中毒而死。”秦苍说,“通常情况下,人死后两三个时辰,尸体就会开始发僵,一到两日后尸僵开始缓解,而齐九的尸僵尚未有缓解的迹象。此外,尸体右下腹的皮肤上,有少量尸绿——这种东西,人死十二个时辰后才会出现。因而属下判断,齐九大约是在昨天下午遇害的。”

    “那依你看,是什么人下的手?”

    秦苍想了想说:“属下只知道,若是高手,应当不至于用毒。”

    “查查看,是什么毒。”赵恒皱着眉头,神色中有几分凝重,“本王忽然觉得,这事或许和勤王无关……可除了勤王,还有谁会向本王的人动手?又为什么要杀齐九?秦苍,这件事交给你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秦苍颔首道:“是。”

    傅文博把苏岂送回兰苑,亲眼见他关了门熄了灯,才慢悠悠离开了。兰苑在黑夜里一片寂静,虫鸣声更显清脆。

    傅文博走后很久,苏岂才慢慢从床上坐起身。白色的月光从窗口打进来,映出他面无表情的半张脸,他低垂着目光,眼神清醒却又含着一些怅惘,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良久之后,他才从床上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桌案边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画筒,筒中插了几卷书画。

    苏岂的房中有不少名贵书画——那恐怕是他屋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还有成摞成摞的笔墨画纸,都是赵恒送的,他以为苏岂喜欢。

    两年的相处时间里,赵恒一度觉得苏岂对什么都不上心,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苏岂似乎对画画有些兴趣,于是在这方面他想尽了办法哄他高兴,时不时便差人送来新得的名画供他赏玩,画具之类也是从不间断。

    赵恒不知道的是,苏岂对这一道根本毫无想法,每当他看到墙上挂着的书画时,心中总忍不住觉得可笑。

    ……还有一种隐藏在最深处的,冰寒彻骨的凄凉。

    如果一个人,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生活是一个又一个谎言的拼接,那会不会有一天,他就真的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可悲的是,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了。

    苏岂蹲下身,将筒中的书画尽数取出,把手伸进去,在筒底掏出一个檀木盒子。那盒子长约五寸宽约四寸,高只有二寸,盒面上刻着一株兰花,盒前有一个金色锁扣。

    苏岂把盒子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他的动作很轻,暗含着小心翼翼,如同手里的是绝世的珍宝。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甚至是温柔而带着眷恋的。

    苏岂点燃了桌上的烛台,静静望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仿佛纸片儿似的东西。

    仔细看才知道……他拿着的,竟是一张做工异常精致的人皮面具!

    苏岂把手里的人皮面具轻轻展开,露出了它完整的模样,那是张非常小巧的脸,肤色白净,依稀可见是个女子,眼鼻不甚清晰,却透着种奇异的灵动,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他指尖轻轻抚过眼皮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

    面具再真,终究是个死物,然而这面具如此逼真,绝非一朝一夕的成果,制作它的人必定有着精湛的技艺,且为之花费许多时间与心力。如果它是按着某个人的脸仿制的,那脸颊的轮廓,眉眼的弧度,皮肤的色泽,甚至脸上微小的毛孔与细纹……所有的细节都要经过反复描摹与修正。

    苏岂就这么坐在灯下,看那张面具看了很久,然后他似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缓缓将面具移到烛火边。

    火光中,那面具上似乎能看出谁的影子……如果秦苍站在这里,他或许会发现,面具的样子有几分像……云翳。

    火苗如同一个顽皮的孩童的手,轻轻勾上了面具的一角,愈演愈烈,不过短短一瞬间就整个燃烧起来,烧到最后一点点的时候,苏岂轻轻松开手,仿佛不忍直视般闭上了眼睛。火焰在空中落到一半就自行灭了,灰烬洒落在地上,成了尘土的一部分。

    苏岂伸手欲把檀木盒子阖上,落盖的那一瞬间,他迟疑了一下,目光所落之处,是盒子中的另外一张人皮面具。

    苏岂将盒子扣上,吹灭了桌上的灯柱。他的房又恢复了最初的黑暗。

    次日天晴,阳光正好,初雪化了一地。宁王府的庭院中栽种了一片梅树,梅花瓣星星点点落在积水中,随着水波晃荡。梅林后头是古典的亭台楼宇,衬着这缤纷的景,让人看之心生愉悦舒爽之情。

    赵恒下朝回到王府,换了身衣服,就独自一人往兰苑走去。他有个习惯,那就是去兰苑的时候很少让下人跟着,或者说,当他和苏岂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不喜欢有多余的人在旁边。

    初春的时候,万物都显得生机勃勃,不知是不是天气回暖的缘故,兰苑的草木似乎显得葱翠了一些。

    赵恒进苏岂的房间一贯是不敲门的,他直接推门进去,看到苏岂坐在窗边发呆,怔怔的,又似乎有些倦态。

    “在想什么?”赵恒从背后环住他,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一僵,然后极缓慢地放松下来。他微微一愣,因为苏岂很少会这样乖顺。

    赵恒能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就像有只毛绒绒的瓜子刮擦过他的心脏,温暖洋溢开来。

    “……没什么。”苏岂说。

    赵恒此刻心情极好,也不在意他回答得敷衍了,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发觉他皮肤有些凉,就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披在他肩上:“身体好些了吗?衣服多穿一点。”

    赵恒和苏岂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他说上好几句话,苏岂才会吝啬地回给他一两个字,有的时候则什么也不说,直接把他当团空气,就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苏岂都全然不知似的,他整个人都不在他眼里。

    赵恒习惯于苏岂的沉默,所以有的时候,只要苏岂肯心平气和地多说两句话,他都觉得打心底里高兴。

    这种喜悦就像是看上一件心仪的宝物,想把它好好地藏起来——藏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看的到的地方,时不时拿出来观赏一下,然后把它的每一分轮廓都仔细记住。

    赵恒把苏岂搂紧了些,柔声说:“这两日天气好,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吗?整天闷在府里,人都闷坏了。”

    苏岂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问:“王爷日理万机,还有出去玩的时间?”

    赵恒知道他心动了,尽管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语气却和平日不大一样,他是想去的。

    苏岂很少出府,如果没有他的传唤,甚至很少走出自己的院子,但他毕竟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喜动不喜静,很少有沉得下心的,谁喜欢整日地待在家里?谁不想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可以告假的。”赵恒说,“准备两日,我们就出发,你想去哪?”

    苏岂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犹豫,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什么,半晌他淡淡地问:“还有谁去?”

    “还能有谁?只有我们两个。”赵恒觉得好笑,柔声哄道,“至多带着秦苍和云椹,再带几个丫鬟和小厮,怎么样?”

    赵恒等着少年的回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听到苏岂低声说了一句:“……我想去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