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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翡翠坠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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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年关没几天,天儿还很冷,屋檐底下挂着长串长串剔透晶莹的冰棱子,如今还在走街串巷的,除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就是小孩——再有第三种,便是道上飘着讨生活的二道贩子。

    “外面冷,别送了……哎哟!”

    一个男人站在屋檐下,穿着黑色棉袄,头上戴着两只捂耳很长的棉帽子。他背上背着个长匣子,快有他人那么长了,拿破布缠着。别人问起来只说是土枪,打兔子用的。

    他此时头顶着零星的几块雪,显然是被不远处爆发的那场雪仗波及到了。

    “快往屋里避一避,这帮小丧门星……去去去!别在门口打仗!才扫出来又扔上雪!”

    那男人被屋主人拉进院子里,一抬头,帽子底下就露出双笑吟吟的眼。

    屋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被他这么冷不丁一瞧,愣了愣,心里啧啧称赞——这小伙子长得也太俊了,镇上都没见过这么俊的。

    年轻人长得确实俊俏,眼白清澈得过头,瞳孔边缘甚至隐隐有点水蓝色,瞳孔漆黑,如同乌木一般。他皮肤很白,没什么血色,冬天干燥,嘴唇也干干薄薄,有些起皮,鼻梁却很秀挺。他人略有些清瘦,山根很高,这就叫他那双眼睛如同深陷进了眼窝里似的,专注地看着谁时,又好看,又有些瘆人。

    “要不喝碗热水再走?”

    他婉拒道:“不了,我还急着去张家看看呢,大过年的不知道能不能收着东西,这么冷,出来一趟不容易。”

    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官话,语气不紧不慢的,有生意人十足的诚意,一点听不出敷衍。

    大爷笑了起来:“你要是去张家可别光收菜墩子啊。大户人家,好东西多着的。”

    大爷又问:“要这些菜墩子做什么?收回去当柴火?”

    年轻人笑了笑没有答话,背着长匣子走了。

    这二年经常有收旧货的人进村,要家里的旧碗旧盘子,花瓶也要,女人戴的银镯子也要,村里人大多叫他们二道贩子的,他们自己觉得难听,自称“收老东西的”。

    这年景不是什么好年景,兵荒马乱,谁家留着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他们给的价钱合适,也就让收走了。

    大爷看着年轻人清瘦高长的背影,忍不住远远喊了一句:“走街串巷的不安稳,回去叫家里长辈给你找份安稳活计啊!”

    那边也远远传过来答复:“知道了!”

    转头却摸着鼻子嘀咕:“就是长辈叫我走街串巷啊,祖传手艺。”

    打雪仗的小孩子稀稀拉拉被叫回家吃晚饭,年轻人拎着菜墩从胡同里出来,天色已经暗得看不清他的脸。

    桥尾的骡车是他的,骡车上都是从各村收回来的老东西,有算盘,有小孩玩的拨浪鼓。骡车走到桥中间时从车上掉下块黑乎乎的东西,啪地一声击碎河面薄冰,浮沉没几下就彻底没到水底去了。

    年轻人轻轻叹口气:“这里水好,也不委屈你。”

    被扔下去的正是他刚花钱收走的菜墩子。

    年轻人名叫余骓,两年前突然开始在这一片活动,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待多久。不过也没有人想要关心这些问题,外乡人,少有人理会。

    骡车进了另一个胡同,在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的门口停下了,余骓抬头看了看,借着灯笼模糊的光,能隐约看到“张宅”两个字。这个村子都是王姓,唯独一户姓张的人家,该就是这家了。

    他站在门口刚要敲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盏煤油灯探出来,里面的人却只露出一双眼。余骓愣在那里,里面的人对上余骓的视线,也被吓了一跳。

    “你做么子的哟?”

    门房口音很重,余骓得费力才能听懂,他习惯性拱手笑了笑:“我是收老东西的,不知贵府可有什么想换新的器物啊?”

    “哎哟,你可算是来着了!这几天正找你们呢,你等着啊,我去回报主家。”

    门房急急忙忙说了这句,也没等他反应,里面就没声音了,余骓被撂在外面,冻得手指头疼,他抄着手插_进袖筒里,还剁了跺脚,心里想,下次出来就再加层棉袄。

    他没等太久,里面的人很快出来了,然后客客气气把他迎进去。余骓进门以后看着院子里的摆设心里啧啧称赞——不愧是大户人家,好久没见到这种石桌石凳子了,院内还有个小池塘,看那精致程度,栏杆都很像汉白玉雕的。

    “里面请……哎我说你,在外面就算了,进了二门可别乱看啊,我们家就夫人一个妇道人家,你一个男的,得把头低下!”

    门房见他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没好气地在背后推了一把,余骓心里讪讪,嘴上却说:“我眼就长这样。”

    “切,生意人,油滑。”

    余骓想起来他刚刚说里面就夫人一个人,进门前又悄悄问:“你家夫人是寡妇?”

    “你家夫人才是寡妇嘞!你这个人不要乱讲好不好!我们家老爷在外面当大官的,小心让夫人听到,割了你舌头!”

    余骓说完就赶紧进了二门,门房进不来,站在门口一连串地骂,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的骂声就格外刺耳,于是还没骂上几句便被个婆子拎着耳朵拽走了。

    余骓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暗爽。

    大门到二门中间是道幽长甬道,引路的变成个小丫头,对方不说话,余骓也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就一路静默地跟着进去了。甬道尽头宽敞了一些——也有可能因为是夜里,他看不出太大差别。

    小丫头带着余骓到了一处屋子,仔细看竟是处佛堂,他敏锐地听到屋内传来女人细细的抽泣,心下生疑——这年刚过,怎么落泪了?乡下的年节更讲究一些,就连小儿都会被家里大人拿麦芽糖哄着,不叫有哭声儿,更别说妇人,哭出来可是很不吉利的。

    小丫头嘱咐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上前敲敲门,说道:“夫人,二道贩子来了。”

    余骓薄薄的嘴唇轻轻一撇,屋里的抽泣声突然停下来,仿佛从来没有过似的。不一会儿门被推开,走出个女人。她手里端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被夜风一吹,忽忽悠悠,将她的影子拉长。

    她身材很纤细,又不算娇小,余骓平时接触多的是大娘大妈,整日劳作,有些比男人还要健康壮硕的,乍一见这么纤细高挑的女人,不由多看两眼。

    余骓想,以前听说若是美人的话,只看脚就知道是美人,这位夫人,竟是只看影子就知道是位美人了。

    他不由走神,旁边的小丫头瞧见了,不停地对余骓使眼色。他猛地想起门房嘱咐他进了二门要低头的事,赶紧照做了,口中说着见过夫人,边象征性地弯了弯腰——他可不想货没收到就被人赶出去。

    “不必多礼。”

    那位夫人开了门出来,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哭过,她也不直接跟余骓说话,将油灯递给小丫头,低声说带他过来吧。

    吴侬软语,跟北方严酷的寒冬格格不入。

    小丫头手举着油灯在前面七拐八拐,最终引他进了一间仓库。仓库不大,一推开门扬起些灰尘,看起来是很久没进过人了。里面桌子上凳子上,还有地上,放着几样瓷器,有大有小,地上还有几口小箱子,张夫人拿出张手绢垫着箱子亲手去打开了,这才垂头转向余骓。

    “你过来看看,这些东西,你能收多少?”

    他不嫌脏,走上前蹲在旁边扒拉了几下,发现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小茶杯小茶壶,没几样金石玉器,余骓又仔细看了看那些器具的胎口,觉得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夫人要一起卖了?”

    余骓抬起头问她:“若要一起卖了,我自然能一起收了。”

    张夫人背对着小丫头举的油灯,看不出脸色表情,余骓说完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她说话:“你可莫要欺负我妇道人家不懂行道,这都是好东西,你随便给个收破烂的价,我是不卖的,我还要现钱,大洋和金条,票子是不要的。”

    她这样说就是觉得余骓一个收老东西的,拿不出这么多钱了。

    余骓只当没听懂,笑着站起身:“当然当然,我就是认出都是好东西才要一起收了,这箱子还有那边的箱子,我一起要了,给你两百块大洋。”

    她又沉默下去,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像在估量两百块大洋是不是值这些东西的价。

    余骓耐心地等着,对方最终还是咬咬牙,点头同意了:“你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来,带着钱过来,我才给你东西。”

    “好好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公平买卖。”

    余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对她拱拱手:“那在下先告辞了。”

    张夫人朝小丫头摆摆手,小丫头就又引着余骓出门。

    只是二门还没到,余骓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下意识停下,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有凌乱的脚步声——竟是张夫人追出来了。

    余骓心中疑惑,却也停下来等着。看得出张夫人是裹了小脚的,走路很吃力,一路过来,身形如弱柳扶风,摇摇晃晃,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人,贴身丫鬟的样子,在后面一叠声叫着“先生等一等”。

    张夫人疾行到余骓面前,捂着胸口轻喘着说道:“先生,先生……我这里还有件东西,是对翡翠坠子,你可否一起收了?”

    余骓点头:“好啊,张夫人打算要什么价?”

    她支支吾吾半天,才羞赧地小声说:“要什么价,明天看了东西再说,只是你多带些钱……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坠子您收了先不要急着出手,我还想再赎回来……”

    余骓一听这要求噗嗤一声笑道:“张夫人,您这是看我好说话,难为我啊?我是收老东西的,可不是开当铺,一锤子买卖的事,哪还能再要回去?”

    “这……”

    天色完全黑下来,余骓看不见对面女人的脸色,却也能从她的声音里想象到对方在尴尬,这种大家闺秀可能一辈子都没碰上为难的事吧。

    余骓抬头看了看天,无奈道:“这样吧,明日我还是老时间来,带上足够的钱,您先考虑一晚上。”

    “也好……”

    张夫人点点头,对小丫头说:“送客人出去,给先生挂个灯。”

    “是,夫人。”

    回程上,他骡车前边就挂上了盏灯笼,余骓拿鞭子捅了捅那纸糊的灯笼,不禁感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时一阵凉风吹过来,叫他打个寒战,就再也没有想这些事的心思了。

    余骓哆嗦着从车厢里摸出把小壶仰脖往嘴里倒了口酒,烈酒入喉,寒气才被稍稍驱散了些。他满足地叹口气,扬鞭往骡子背上轻轻抽了抽:“又是没收获的一天——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