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师命 > 第8章 秤杆(五)

第8章 秤杆(五)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轻纱踏雪即使被关在黑暗处多日,再见了光仍旧会动会眨眼。余骓摸了摸人偶舞女的皮肤,手感柔润顺滑,竟真的像活人一般。他将人偶放在一架平台上,烛光摇曳,灯影下,余骓手执匕首,将利刃慢慢刺入人偶腹中。

    刀一插-进去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余骓以前也解剖过师父做的人偶,刀插-的感觉完全不同,这具人偶被切割时仿佛是真的割在人肉上一般。人偶的肚子里装满了木质的机械齿轮,余骓拿手指沿着齿轮摸下去,各个器官内脏,都摸了一遍,在接近肠子的地方,摸到一小块金属。

    他摸着那里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将它取出来。他能在那块金属上感觉到一丝磁力,但是又不太明显,所以分不清这到底是磁榫还是机枢。余骓觉得师父平时教训他还是很有道理的,到这种时候就切身体会到自己的学艺不精了。

    余骓将人偶重新缝合时,突然在机械内脏中看到了一截白生生的东西,他一时好奇就拨了一下,丰润充满弹性的肌肉被拨开,露出洁白的骨架,竟跟人类的身体毫无差别。余骓隐隐有种可怕的想法,虽然不敢确定,却已经有七八分把握——就连他师父也不一定能造出这种细致的人偶。

    余骓纠结了一会儿,决定一切还是等师父醒来再做决定。

    月中这夜,月亮格外明亮,饱满的月华从窗户外投进来时,余骓便规规矩矩在炕上跪好,把琴从匣子里取了出来。他好久没这么期待过月中这一夜了,因为找到了青龙木的木灵,余骓想象一下师父醒来后看到木灵后会有的反应,忍不住在炕上打了个滚。

    ……不过好像每次也都只是想象而已,仔细回忆一下,师父也没有因为什么事表现得特别开心过——也没有特别生气过。

    白光过后,一个透明的人影出现在琴的上方。余骓忍着兴奋把盛放秤杆的盒子拿出来,双手捧过头顶递过去。

    “师父,这是青龙木的木灵了。”

    师父没有接,皱了皱眉。

    他比上一次出现的时候颜色要深一些,已经能看到一点五官的轮廓,余骓瞅着他师父非但没高兴,还皱起眉毛来,心里咯噔一下,兴奋的心情也去了大半:“师父……”

    “将为师放到地上去。”

    余骓这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师父是低着头看他的,以往他看人只把眼睛垂下来而已。

    师父身姿修长,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高大,平日里更是不会随便弯腰哈背,站是一竿竹,行是一阵风,余骓将琴搁在炕上,师父直起身的时候,炕以上的空间根本不够他容身。好在他现在低着头,若他抬起头来,脖子往上,整个脑袋都该没进天花板里了。

    大不敬啊!真是大不敬!

    余骓受到了惊吓,连滚带爬地抱着古琴下了炕,也不敢真把琴放到地上,只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在了桌子上,他自己呢?他总不能跪得比自己师父高吧,他只好又跪到冰冷的地板上去了。

    盛装秤杆的盒子打开,一团青紫色光晕从那盒子里轻轻飘起来。师父掌心覆着白光朝光晕伸出手,那团光晕一开始仿佛抗拒似的往外挣了挣,最终还是被一股吸力控制着飘落到他手上。

    他指间偶尔透出一两道青光,余骓在旁边看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师父闭着眼把手握紧,青色的光芒在白光包裹下越来越弱,灵体身上却如同被渐渐上色的水墨画一般,五官开始分明,袍子也慢慢勾勒出边角的暗纹花色。余骓看着对方越发明晰的面目,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开心当然是主要的,而压着心头的愧疚,仿佛也稍微轻了一点。

    二十年前,他师父就曾经在余骓眼前现身过一次,那时候他甚至已经化出了脚,袍子底下不再是空荡荡的。余骓至今都记得他穿着怎样样式的靴子,金丝勾勒,在白缎的底儿上蔓延出祥云纹路。

    只可惜,这情形没有持续多久。

    余骓二十年前还懵懂得很,不知人心险恶,他整天背着个大木头盒子,别人连碰都不许碰。他越是这样,别人越猜测里面定是什么宝贝,便有人起了贪念。他们骗余骓吃酒,将他灌醉,琴就被人连着匣子一起偷走。

    余骓一觉醒来才发现东西不见了,追了四天才追到偷琴的人,对方被他吊在树上拿柳枝儿抽得皮开肉绽,终于招认,说他已经将东西卖给当铺了。余骓又去了当铺,当铺的老板告诉余骓,琴早就让新的买家买走了。

    怎么可能呢?离得这么近,余骓能感觉到,琴就在这里。

    他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桶桐油,泼在那家当铺的招牌上,然后点了一把火。余骓拎着根长棍,杀神一样守在店门口,谁来灭火都不让,谁灭抽谁。他下手狠,一棍子下去能把人的骨头打出来。

    火烧了一天一夜,当铺被他烧个干净,片瓦不存。一片狼藉的焦土之上,静静地躺着个黑黢黢的木匣子。

    余骓背着木匣笑着对哭天抢地的老板说,你骗不到我啊,这不是找出来了么。当铺老板眼睁睁看着他背着东西走的,拦不住,也不敢拦。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琴匣子被人打开过,而且是在太阳底下打开的,他师父的魂魄还没强到可以见阳光,太阳一晒,淡得都快散了。

    “嗯?”

    余骓被一声疑惑的轻哼打断思绪,赶忙将注意力放到师父身上,对方已经吸收了大部分青龙木的木灵,身形凝实不少,余骓忍着不把唇角勾起来,眼底却透出欣喜。

    师父没理他,微微张开手,掌心飘出一团淡青色的光晕,只有鸡蛋黄那么大。余骓不明白什么意思,就问:“师父,怎么啦?”

    “有点不对劲。”

    余骓看着那个绿色的鸡蛋黄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他师父就用两根手指捏着它放到余骓眼前,指着一条裂纹给他看:“看这里。”

    “……芯儿怎么是黑的?”

    这是青龙木木灵的灵核,照理说,青龙木的灵核应该是紫色才对,黑色的灵核他还从来没见过呢。

    “这么久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

    余骓吧嗒吧嗒嘴不敢反驳,只仰着头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对方。

    “怨气。”

    师父低声说着,用力捏了一把那灵核,灵核像是被捏疼了,发出低微如同婴儿般的哭声,然后裂缝张大一点,里面便溢出一丝黑色的烟雾。余骓大惊,下意识就抢灵核边。

    “不妨事,问题不在青龙木。”

    他盘膝在琴的上方坐下,一头青丝微微摆动,如水流般泻到胸前:“将青龙木拿来与我瞧瞧。”

    余骓赶忙捧着秤杆膝行过去递到他师父面前,对方伸出手,还有些透明的手指把秤杆拿起来,在手中轻轻颠倒,他一根玉白手指顺着秤杆尾部极为缓慢地摸到顶端,余骓看得呆了,咕咚一声吞下一口口水。

    “……”

    师父的动作停下来,视线浅浅落在余骓脸上,眼神里没有谴责也没有厌恶,却偏将余骓看得特别想一头钻进地里。

    他干笑了几声:“恭喜师父贺喜师父,能拿得住东西了……可能马上就要恢复了。”

    余骓心里泪流成河,咋回事啊,他也没饿啊,怎么总在师父面前失态。他师父对他非常严格,乃至严苛,不光技艺方面,就连平时一言一行都要严格按照他的规矩来。还记得有一次,余骓只不过偷偷看了师父一眼,就被他打得三天下不来床,还教训余骓不庄重。

    ——谁教你斜眼看人,肖小做派!

    余骓现在想起来都浑身肉疼。

    师父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顺着秤杆往上摸,直摸到秤头和钩子相交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在那里反复地摸了几下,才皱起眉:“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呃……我朋友带我去的一个拍卖行买回来的,怎么了啊?”

    “里面有根钉子,是槐木做的。”

    师父见余骓一脸疑惑,皱了皱眉道:“槐木质地坚硬,但是不结实,容易裂,不适合做楔子。”

    “哦!这我知道,拍卖行的人说是乾隆皇帝赐给刘墉的,御赐之物也没有人真拿来买菜称斤两啊。”

    对方点点头:“但是槐木聚阴,容易吸收怨气,将青龙木污染了,灵核不能为我所用的话,这个木灵就算废了。”

    余骓顿时心疼不已:“师父,有办法把怨气除了吗?”

    “除灵非我所长,勉强一试吧。你去经常有杀人砍头,煞气重的地方卖几天菜试试,就用这根秤杆称。”

    对方将秤杆递给余骓,然后松开手,一直被他捏着的绿色鸡蛋黄就飘出来重新落回秤杆里面。

    “对了,一定要正午去。”

    余骓把秤杆收好乖巧地嗯了一声,然后问:“师父,我要卖几天啊?”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他师父的目光斜了过来,余骓立刻挺胸抬头,腚上两片肉都紧张地夹了起来:“师父放心,我一定好好卖菜。”

    “嗯。”

    这也是他师父的规矩,安排了事给他做,不能问为什么,也不能问怎么办,最好闭上嘴什么都别说,照做就行了。

    “嗯……师父,我有件事很疑惑。”

    师父转过头来看他,余骓才继续道:“您有没有做过一个人偶?是个舞女,做的很漂亮,眼睛大皮肤白,腰也软……”

    他师父没等余骓说完,便轻蔑地嗤笑一声:“奇技淫巧。”

    余骓心想,这就是没做过的意思了,然后又问:“咱偃师一脉,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对方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一下,之后竟然认真思考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为何有此疑问?”

    师父记不太清生前的一些事,二十年前还能想起点东西,魂魄被伤了一次之后,记忆就更加模糊,所以有些事余骓都尽量不提——一个人,活了那么久,却忘记许多该记得的事,只想想就觉得非常悲伤。

    余骓第一次遇见他师父的时候,他不长这个样子,那会儿他的样子很普通,穿着打扮也普通,身材更加没有这么修长,就是个放进人堆里就找不到了的普通人样子。他也经历生老病死,是余骓亲手将他的尸骨埋进棺材里的。

    师父遗言有三,一,收集木灵。二,永远带着古琴不能离身。三,不能让琴见了阳光。

    余骓听话地背着琴一个人在这浩大天地间徘徊游荡,不知道往哪里去,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来。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不停地收集木灵。余骓每每觉得孤独时,便将琴拿出来瞧一瞧——他不会弹琴,只能抚着琴弦感受它的温度。

    后来,忘了多久之后,终于有一年,八十五月圆之夜,背上的匣子中传出清清灵灵的琴音,余骓颤着手打开琴匣,一个透明的魂魄便悬浮在琴弦之上。

    “把木灵拿出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师父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仅此一句话余骓就确定了他的身份——尽管他跟师父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但是说话风格却跟师父一模一样,简洁又直接,让余骓不由自主地照他的话去做。

    “我在拍卖行见到了这样一个人偶,特别像……木甲术。”

    余骓硬着头皮说道:“我解剖了人偶,中枢上确实附有磁力的痕迹。徒儿学艺不精,却不能确定到底是磁榫还是机枢。”

    师父听后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只说:“你将那人偶带来与我看看,木甲术牵扯甚多,有时看着像,不一定就是。”

    他说完身形突然晃了一下,余骓赶紧伸手要扶他,对方叹口气道:“罢了,今日说了太多话,我累了。下次吧。”

    随后便闭上眼,身体慢慢隐入古琴之中。

    余骓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恭送师父。”

    等那灵体彻底隐入古琴后,余骓才揉着自己已经跪得发麻的膝盖站起身,望着窗外的月光呢喃:“孔方个乌鸦嘴,还真得去卖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