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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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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件事……婢子不知当讲不当讲。”楚姜喏了喏。

    宫里铁则,“不知当讲不当讲”的事儿,一般都是必须当讲的。阿娇笑道:“但说无妨,咱们这宫里,横竖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似的,哪有不能讲的话呢?即便贴了‘大不敬’的名头,本宫横竖兜着便是了。”

    楚姜神色如常,因说:“请娘娘屏退左右。”

    阿娇一愣,这可真是摊了甚么劳什子大事啦?楚姜平时不这样的。再瞧那丫头,虽面色稳稳地端着,但心里头到底揣着不一样的想法儿,假作镇定的,也能被人看破来。陈阿娇平素胡乱来事,但关键时刻,还是挺知理的,便摇了摇小绢扇:“你们……暂退下罢,本宫有些乏,留楚姜一人侍候便是。看着门,没的别教旁人来搅了本宫清静。”

    “诺。”

    宫女子们徐徐退下,宫袖罗裙在烛影里曳曳摆着,好不美妙。

    殿里顿时安静下来。陈阿娇刚想问话,不想那楚姜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陈阿娇大惊:“好好说话儿,没的这样子做甚么?”因递了细绢子去:“好好擦擦,姑娘家家的,哭丑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儿,怪有趣的一位小翁主,说话跟大人似的,但又有些娃娃的含糊,真挺逗。

    楚姜被她这样一安抚,倒确然平稳了下来,端端扶着小榻,捉起案上一把小剪子,“咔嚓”一下,准儿好的很,剪了烛芯,把烛火挑得旺极。她因叹一口气道:“上回……婢子鬼门关跑了一趟,被司礼局的嬷嬷捉住,好一顿打,倒也算因祸得福……”她眼角微微垂下,极好看的柳叶眉,衬了眼底一汪烛光,盈盈的,像是闪着的上贡明珠,她瞧了一眼陈阿娇,又道:“娘娘猜婢子可获了怎样个大收成?”

    阿娇笑她:“妮儿不怕臊,收成?可不是收了个姓赵的庄稼么?”

    “嗳,娘娘您……”楚姜果真臊得没能耐,一张嘴怎样也说不过陈阿娇,因扶了小案站起来,轻轻退后:“娘娘可还要听?……嗳哟,这话儿可还要怎样说下去!”

    阿娇笑得前仰后合:“敢情面上不敢说,心里可怨怼本宫——九成九是在想,那‘废后’乱没正经,怪道中宫一路跌下,是不?”她玩笑也不敢开得太大,生怕骇破了楚姜那小丫头的胆子,因道:“你说便是——是本宫不好,没的打断你话头,看你满急的,八成确有紧要的事……”

    楚姜因说:“那日在掖庭黑屋子里,婢子被嬷嬷掴掌,挨了几天鬼一样的日子,可好——有一人倒半夜摸来给婢子送药、送吃食,婢子心里感激,昏迷中也不忘问恩人名字……”

    “她是谁?”

    “婢子也疑惑——问了一遍又一遍,晕晕沉沉的,‘她’却不说话……”

    “不说话?”陈阿娇惊疑。

    “不说话可才坏啦!”楚姜轻轻拍着桌角,仿佛又回到了当时场景:“……后来,婢子身子稍愈,能与她好端端相处了,婢子一应细细小小都观了个遍,总算心里摸了个底儿,才敢问她——”

    “怎样,”陈阿娇向来好奇,爱询问,“‘她’是大有来头?”

    “嗳,算甚么‘大有来头’,”楚姜微叹一声,倒是浅长的,呷着半丝无奈的回音,“她……她……是婢子亲妹子呀!”

    陈阿娇一口香茗差点喷将出来,大大讶异:“这可怎么说?”

    楚姜的声音,轻轻软软,似柳絮在春色生暖的殿里轻徊:

    “婢子尚未入掖庭时,家中有一亲妹。这姑娘才出生,便带异象。妹子是天哑,生来不会说话的,但极聪颖,能辨人口型听教,因此,平常生活,倒也无碍。父母也不因这一原因嫌妹子多费粮食,农家小户的,也算疼。我这妹子,两三岁便能识秽物,村子里有鬼上身的、骇了魂去的,妹子小指一点,皆能数辨,当时村人称大异。时日久了,我父母心里头皆有些慌瘆,妹子长到五岁上,村东头一独居老巫来到我家向父母讨人,直言,农家小院那气儿镇不住那异物啦,时日久了,恐要生出大事来!不如给她老婆子要了去,教导些行巫之术,或可保全家性命。母亲被那老巫一说道,妇道人家,没个主张,乱忙乱忙,便是慌了心。父亲说,古来浅滩也困不住大龙呀,她去了也好,没的跟老巫祛祛邪气,还能学些谋生之术。——那时咱们那小村落,很讲究些神神鬼鬼的怪道巫术,旁来有个丧事啦,祭典啦,总要教老巫挑个好时辰,被鬼上了身糊涂过去的人,总也要叫老巫来将那祸害请走……总之,妹子跟着那老巫,也不算坏事。”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天一天……跟大雁飞过了似的,去了就再也不回来。我有三年没见到我那亲妹子啦——老巫看得紧,妹子愈发出息,听说还去外村跟着术人方士捉鬼,怪灵的,挣几个小钱活得也好。”

    “……直到有一天,老巫惊慌失措牵了妹子家来,要将妹子还我爹娘。妹子八岁了,跟笋儿似的,和我上回见她,足足窜高了那么一截儿。她仍不会说话,一双眼睛就这么汪汪瞧着咱们,老巫牵着她的手,对爹娘说,亏这丫头陪我三年,黄土盖了腿肚子,我便不念想了,我也没几天好活头,就把她还了你们来罢。——给你们指条明路,这丫头火气旺、命硬,家里是养不住的,你们个穷家破落户,哪镇得住这样个物什?早早要收了命的!……只有那大富大贵,紫气环绕之处,才能养的好这么个东西。不怕你们恶堵了气儿,我便直说,这丫头……八字硬的很,克父克母克五服之亲!这么个怪诞法咒,饶是解不了啦!”

    “爹娘自然不信那老婆子荒荒诞诞一兜子怪话,把妹子养在了家里,还跟三年前一样,吃吃喝喝,破布条子剪个衣裳,我想妹子还能跟笋子一样拔节长大,就像她从小就在我们家一样,没离开过咱们家一天一时。可是不成啦,三天后,娘从外面回来,疯疯癫癫地抖着唇,连话也说不来,爹问她,她哆嗦了半晌,才说,村东头那老巫被鬼上了身,可惨,嘴巴里吐了半天白沫子,将将蹬了腿,去啦!”

    “这时,连爹也蔫了似的,半天都说不出话。我到现在还记得,爹缓过劲儿来,盯着妹子的眼神,是那样惊慌。——那能怎样?那是妹子!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不养着还能怎样?三天以后,家里的鸡发了瘟,一死一窝,农家小户,这不是要了人命么!再三天,家里那条见了妹子就龇着牙吠叫的大黑狗,也得了犬瘟,吐着白沫子绷直了腿,死在狗窝里。”

    “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总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没过几天,娘又出了事,好端端的,娘和往常一样在河边洗衣,熟谙水性的她这一次却不知怎么,竟滑到了河里,连手都展不开,差点窒死。幸而挑着担卖鞋的小儿郎路过,救起了娘。”

    “这一回,爹是彻底发了疯,拖着妹子,要将她浸了猪笼溺死——我哭着不肯,爹扇我一巴掌,骂我死蹄子要害死全家么?我被呛红了眼,惶急之下,我想起老巫的话,便梗了脖子冲我爹喊:留妹妹一条命也不难呀,那巫婆升天前不是在咱们家说了么,不是妹妹坏了事儿,是咱们破落户镇不住妹妹这么个神物,要送她到那紫气环绕的去处,方能好呢!”

    “我爹怔了怔,倒是很对我说的话上心。可我那时还小,哪知道那‘紫气环绕’的去处是哪个旮旯呢?爹琢磨了两三日,择好了日子,托亭长把妹妹送走了……”

    阿娇支着下巴,听故事似的,相当入神,那情态,倒有点儿像个小孩子,巴巴望着你,就像等糖似的等接下来的话头。

    “那麽……”她敲了敲小案,却突然“哎呀”一声儿叫了出来,吃惊道:“你妹子后来可是进了宫啦?那‘紫气环绕’的好去处,可说的便是皇宫罢?”

    她不笨,猜都能猜个齐全来。楚姜点了点头:“正是。除了皇城天子脚下,正气威威,还能有哪个地儿能镇得住那种妖邪怪物?”楚姜的声音却低了下来,“妖邪怪物”,她拿这种词儿来说道自个亲妹子,心里可是苦楚非常。

    阿娇又说道:“你后来机缘之下,也入了宫,这些许年来,怕是也惦念着这个妹子吧?只不过……高墙厚瓦的,要见个面儿,哪那么容易!”阿娇因叹一口气,这宫里的女人,原该都是不快活的。

    楚姜的眼泪就这样剌剌淌下来,泄了闸似的,止也止不住。